第125章 凤求凰

狄其野一进门, 就看到盯得兰延之手足无措的牧廉。

“右御史这么闲呢?”狄其野挑眉问。

听出师父赶人的意思, 但牧廉不想走, 兰延之明摆着是来抢师父的,于是装傻道:“今日休沐。”

狄其野又问:“难得春光明媚,不和姜延出去走走?”

牧廉不为所动:“他给陛下办事, 忙着呢。”

狄其野不跟他兜圈子了:“那去园子里晒晒太阳,张老说你得多晒,我与兰大人说话。”

师父这话是关心自己, 牧廉开心, 然而这个关心还是为了赶自己出去,牧廉就不大开心, 于是他表情纠结着,可虽不情不愿, 到底知道要听师父话,意味不明地看了兰延之一眼, 出去了。

不管牧廉怎么想,兰延之眼睁睁看着狄其野与牧廉甚是亲近的相处,心底很是羡慕。

等牧廉走了出去, 兰延之再次恭敬一礼,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喊了声“大、定国侯”,传言中颇为孤傲的小兰大人险些咬了舌头。

看出兰延之的紧张,狄其野在主位坐下,随意道:“坐吧。”

兰延之依言坐下。

他准备了许多话与狄其野说, 都是他这些年来珍藏着的与大哥的记忆,幼时兄弟俩爱做的游戏,他们跑跳嬉戏过的老屋旧房,也打过一架,只打过一回,那之后,大哥一直都让着他……

兰延之殷切地说着,可最关键的那句问话一直就在嘴边,迟迟不敢问:“大哥,你记不记得?”

狄其野纵然有些不忍,但到底不可能骗兰延之说自己知道这些回忆,于是半真半假叹息道:“我流浪秦州时,被恶仆高望掳去,强要收我为徒……后虽幸运逃出,可八岁前的事,已是一概不知了。”

“这也是陛下假借托词,替我遮掩来历的缘由,陛下不愿有人再借恶仆高望生事。”

兰延之一夜没睡,精挑细选出的儿时记忆全都成了白费心思,他怔忪二三,不由面色悲苦,却脱口说出一句:“大哥,你受苦了。”

这是个好孩子。

发觉自己失口将心底对狄其野的称呼喊出,兰延之十分不好意思,可下意识努力争取道:“幼时经历您不记得,但你我之间,长相相似,还有一些习惯……”

话说出口,兰延之恍觉自己失态了,生怕狄其野觉得他是有攀附之心才如此急切,难堪地闭上了嘴,一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狄其野哪里看不出他的窘迫。

虽说狄其野自己也有孤高的名声,可这位小兰大人的孤傲,应该是本性正直单纯,加上被那位慈爱的祖父宠出来的少爷脾性。

换句话说,其实他是性子还没定,独自经历的风雨不多,不太成熟。

并不是说人成熟之后一定要圆滑世故,而是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成色,年少时的闪光是做不得数的。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只有历经现实摆在眼前的种种人生难题,做出的种种选择,才能显出一个人的根性。

狄其野忽然道:“你可读过《柳毅传》?”

《柳毅传》是某强朝盛世流传下来的传奇故事,顾烈有心开创盛世,狄其野挑选杂书看时,自然对那个时期产生了兴趣。

那个盛世的传奇故事,想象无拘无束,记述鲜明动人,名篇迭出,而且大多爱恨分明,拥有盛世特有的豪气,不论鬼神妖魅,惊天动地,都带着分满不在乎的神气。

这样家常问话,让兰延之眼睛一亮。只是他从小看外人鄙薄祖父商人身份,发誓要出人头地为祖父争光,才会隐瞒出身去考举人。其实他尤其喜爱传奇志异,但为了科举不敢多看杂书,所以狄其野此话问来,兰延之又是惊喜又是后悔,只能诚实道:“读是读过的,故事记得,不曾强记字句。”

兰延之现在恨不得把《柳毅传》倒背如流。

《柳毅传》说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夫君和公婆的虐待,书生柳毅路遇在荒野放羊的龙女,毅然冒险入洞庭龙宫为她求援。她的叔父钱塘君赶来营救,将龙女救回洞庭。几番波折后,柳毅与龙女终成眷属的故事。

其中,钱塘君是如何为侄女报仇的,只是用他回洞庭龙宫后短短几句问答,就写得大快人心。

狄其野只提出这一节说:“钱塘君为侄女冲冠一怒,回归洞庭龙宫。

洞庭君问:‘所杀几何?’

钱塘君答:“六十万。’

洞庭君问:‘伤稼乎?’

钱塘君答:‘八百里。’

洞庭君问:‘无情郎安在?’

钱塘君答:‘食之矣。’*”

盛世传奇下笔太狠,不过是短短三问三答,负心汉被吞龙腹,六十万百姓丧生,八百里良田毁于一旦。快意恩仇,生灵涂炭。

狄其野看向兰延之,问:“你怎么看?”

兰延之以前根本没注意此段,这么一听,感觉以前读了本假书,立刻皱眉道:“百姓何辜。”

狄其野笑了笑,是块璞玉。

该雕琢这块璞玉的,是顾烈。

“之后数月,我恐怕要长居宫中,不得空闲,”狄其野语气和缓,比开始时亲近了许多,边说着边站起身来,“这为官之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年轻人多看多听多学,总是不错的。”

他这话说得像个长辈,却始终没有承认是兰延之长兄,而且长居宫中那句,兰延之没听明白。但光是亲近的语气,就足以让兰延之眼眶一热,百感交集。

狄其野看着兰延之,并没有推搪的意思,给出承诺道:“你若有疑难顾虑,或是想说些什么,可书信于我,交由政事堂值事的近卫转达就是。”

自己这个定国侯,在朝堂上可不一定是助力,究竟是靠近还是疏远,狄其野从不强求。

兰延之先是一喜,随后又忧:“您为何不……出宫?”

他到底没敢说出那个能字。

狄其野没有答话,自顾自走了。

兰延之陷入了苦思。

狄其野回到未央宫,果然见顾烈在小书房等着。

顾烈被狄其野似笑非笑的调侃眼神看得轻咳一声,走进狄其野问:“如何?”

狄其野想了想,说:“根性不差,他能任个什么职,看你怎么用。先丢去大理寺、刑部或是御史台历练历练,要么,干脆调去地方。只是,他去地方,怕是要栽大跟头。”

“这么说,你还是颇为看好,”顾烈学他挑眉,吃干醋,“真有那么好?”

狄其野笑笑:“怎么不好?比他好的,身世不一定有这么简单;比他差的,性子不一定有这么单纯。你要是教导得好,他就是三四年后,朝堂上为数不多还会跟你对着干的人。”

要开创盛世,明君掌权是必要条件。

顾烈乐意纳谏,遇事也喜欢集思广益,但顾烈的开明,和他如今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高度集权地位,并不矛盾。

这种不矛盾,是建立在顾烈时刻清醒自省的基础上。

满朝文武,就算家族牵扯复杂的那些,经过开朝这几年的敲打和收权,绝不敢轻易挑战顾烈的权威。

狄其野依然安居未央宫,狄其野的身世传闻疑点颇多,无人敢置喙,就是明证。

而顾烈的高度权威,只会随着盛世的建立越来越高,不可能再回落。

越往后去,顾烈越需要不同的声音。

顾烈忍耐了半刻,终于还是把人抱在怀里,低声夸:“都说妻贤夫祸少,果然诚不我欺。”

狄其野一个白眼翻过去。

次日上朝,诸位大臣一一禀过事,丞相姜扬把五大书院如今书声琅琅的场面说了说,顾烈欣慰不已,众臣凑趣。

此事议罢,似乎可以散朝了,正要唱喏,却见定国侯闲闲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昨夜狄其野根本没提过一声,顾烈不知他有何事要奏,奇道:“定国侯但讲无妨。”

“臣虚领太子太傅一职,却不够尽心教导王子,深感惭愧,请陛下允臣罢朝半年,专心教导王子,兼静思己过,修养身心。”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定国侯如此权势,居然愿意远离朝堂半年?而且定国侯这年纪轻轻的要静思修养,让他们这些半老不嫩的菜帮子怎么办?

他们不明白,顾烈心里清楚,

“定国侯不必如此,”顾烈勉强笑道。

狄其野撩袍一跪:“请陛下成全。”

到底是谁成全谁?

……

“准奏。”

兰延之恍然大悟,这就是昨日定国侯所说的“长居宫中”?可定国侯为何要这么做?就算是暂避锋芒,也没有躲在未央宫避的道理。小兰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

当夜的未央宫,很是沉默。

顾烈几乎沉闷了一个晚上,也难得没一直想把人抱着搂着,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翻书,甚至一时兴起,拨着顾烈的琴弹了几声棉花。

顾烈被他梆梆的琴声逗笑,走到他身后,坐下揽着他:“想听什么?我给你弹。”

狄其野转过身来,玩着顾烈的衣襟,挑眉道:“就弹个,‘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烈深深看着狄其野俊逸的眉目,想从他的眸中,丈量出情深几许。

“都怪我太帅了,害你发狂,”狄其野玩笑道,“直到那天过去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楚初五年十一月二日,是顾烈生辰。次日,是前世狄其野的忌日。

顾烈不说话,狄其野故意警告道:“只给你半年啊,半年一过,我是要跑出去玩的。”

顾烈涩然开口:“你何必……”

狄其野挑眉反问:“你何苦?”

顾烈哑口无言。

狄其野凑近了亲他的下巴,问:“说实话,开心吗?”

顾烈不得不承认:“开心。”

狄其野顺着顾烈坚毅的轮廓吻到耳边,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按去,“陛下,你开心了,是不是也该努力让我,开心一下?”

努力?

顾烈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顾烈整颗心都软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拥抱狄其野,不愿意让爱人有丝毫的不舒服。要重要快都可以,只要狄其野没有发错命令。

这是他的狄其野。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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