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止日常很少召开大规模会议,祁抑扬是信息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信奉用电子数据沟通的效率高过面对面对话。只是公司上市之后有些规矩不得不遵从,股东大会的通知早已在交易所挂网,真正开会这天虽然多数股东只用电话拨入,但公司管理层也免不了要实地做做样子。

今年股东会没有要讨论的提案,全年度的财报虽然还要至少再等两个月才能正式刊出,但内部人士看管理账已经提前知晓今年祁总又赚得盆满钵满,电话线上也没有人提问,最大的机构投资人和祁家有老交情,随口只夸赞一句毫不担心今年的业绩。

会议室里多多少少还是坐着二十个人,大家都不需要发言,低头专心刷新邮箱或者看助理打印好的待审批资料,稍微分神听祁抑扬用客套话回应投资人。

祁抑扬左脸下颌的细小伤口大家一来就注意到了。伤口不深,看起来细长,从结痂程度看形成时间应该早于三天前。

成年人对于脸颊和脖颈这种敏感部分的细碎伤口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加之大家都知道祁抑扬已经婚配,也就更不难猜这伤口的出处。男人之间难免偶尔开黄腔讨论床上那档子事,换了财务总监或者工程师脸上出现这样的伤口早就被打趣,但祁抑扬的另一半毕竟是男性,这种组合虽然大家能够理解尊重,但总觉得不好随便玩笑。

伤口的确是出自床上,倒不是来自那个祁抑扬至今回想都觉得过分艳丽的晚上。那个晚上的确十分尽兴,而且谈少宗默默地停止了分居生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八点前就到家。祁抑扬没有再多问谈少宗为何突然转变态度,第三天早上又换他主动,本来两个人都已经洗漱好穿好衣服,稀里糊涂滚回床上去,没留意的时候谈少宗松松垮垮的领带上挂着的领带夹边缘擦到他的下颌。

贴创可贴反而显得欲盖弥彰,祁抑扬就由它去,伤口再小结痂的时候也有点发痒,比如此刻,一边照着投资者关系部门写好的词宣布今年度股东大会结束,一边用左手食指压了压伤口。手碰到伤口不过五秒又放下,想到今早在洗漱台前谈少宗检查他伤口时特地叮嘱他不要乱抠乱碰,万一留疤就不好了。

这场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结束后,研发部门的几个负责人又留下来跟他开了个短会。不知道是不是他上那档节目的宣传效果好,上一期新产品推出后的销量极佳,开卖不到两个月,公司内部已经开始讨论产品迭代。

祁抑扬更喜欢开这种会,比起应付投资人、律师和银行家,他更愿意花时间看代码。和现在的小朋友比起来他接触编程不算早,初中一年级,那时候的主流还是javascript,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兴趣,对着黑底电脑看着一串又一串白色字符,比讨论股权结构和经营管理更让他兴奋。

后来出国,读相关的专业,大三开始和同学从工作室做起创业,他没过过在车库写代码的苦日子,工作室成立之初就用的祁家在曼哈顿的房产,落地窗外正对中央公园。

公司规模越做越大,真正的产品开发已经不再用他费心。祁抑扬发现自己试图挣脱过,不学商科就是试图挣脱的尝试,但最终还是走到和父亲一样的道路上,穿西装衬衫而不是印着公司logo的短袖,与投资人见面的时间比对着电脑的时间还长。尽管不喜欢,但他还是能做好商人,算计人心并不比编写机器语言复杂,父亲心脏手术后有意要开始把家里的产业托付给他,祁抑扬接受了。

祁抑扬不钻牛角尖,他理解社会有分工,人也有自己的命数,祁氏之外他有自己的又止,已经胜过圈子里的同龄人。谈少宗那样的人可以做不着调的摄影师,而他也许注定是无聊又世俗的企业家,做企业家没有不好,谈少宗他们那种造梦的人就需要有钱投广告的人在背后托底。

两个会议开了一上午,会议室里人走完之后他在走廊上被贺子骏拦住。贺子骏是他的本科师弟,也是他最看好的后辈,因此当决定要做lab的时候,他直接点名贺子骏做负责人。

贺子骏问他:“第一批公开征集的五个项目都快完成了,市场部门说要等你决定做不做第二批,你怎么想的?”

祁抑扬反问:“第六个呢?”

“也快好了,测试版其实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你现在想去看吗?”

祁抑扬低着头,好像认真在思考,片刻之后回答他:“再等等。”

又止当年刊发新闻征集五个项目,只有祁抑扬和贺子骏团队的几个人知道其实还有第六个。贺子骏虽然聪明有分寸不过问老板私事,但也自己猜过公开招募的前五个恐怕只是为了给这第六个打掩护。

祁抑扬回到办公室,楚助理立刻站起来汇报有人在里间等他。楚助理很少这样不直接说来访人士名字,祁抑扬问他:“我家里人?”

“是谈先生,”楚助理回答,像是知道自己的话会让祁抑扬误解,又补充道:“不是那个谈先生,是谈先生的父亲。”

祁抑扬的这桩婚事的确很为难他的助理,谈少宗不能被称为夫人或者太太,谈康也无法用合适的称呼指代。

祁抑扬推开门,谈康果然等在里面,见到他来起身堆着笑脸同他打了个招呼。祁抑扬察觉不到谈康的来意,礼貌问候之后只好沉默着看他到底要出什么牌。

谈康先夸赞祁抑扬办公室的装潢,明显是刻意在找话题,看到桌上的台灯时又生硬地把话题转到谈少宗身上,说少宗自小就怕黑,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说夜盲要补充β胡萝卜素,小孩子根本不懂,对医生大喊他不爱吃胡萝卜。

祁抑扬读出来谈康要打温情牌,但还是不知道他提前这些旧事的目的为何。谈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继续往下回忆,大多数是谈少宗小学毕业之前的事情,末了对着祁抑扬感叹一句,我是真的对少宗和他妈妈有愧,只是这辈子恐怕到死也无法偿还。

谈康和谈少宗母亲的事情,祁抑扬只听到过一些零碎片段。大人们到底觉得这种事情是不体面的,谈论起来也尽量避开小辈,在学校或者聚会上谈少馨和谈少蕊偶尔会提起,但因为主观色彩太过强烈又令人觉得不可完全采信。但祁抑扬拼拼凑凑大致能推断出剧情梗概,一个对于突然发家致富的男人来讲并不算罕见的故事。

方云丽认识谈康的时候将将二十岁,全然不知眼前这个衣着精良谈吐文雅的男人刚刚迎来大女儿的出生,只以为自己遇上贵人。彼时谈康的服装厂在岳父的帮助下初见规模,手头资金流入流出成倍增长,方云丽不过是火锅店最最普通的啤酒妹,谈康心动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年轻姣好的面容。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两个家庭,对待方云丽,除了不能许诺婚姻,谈康自问已经算十分慷慨。

后来方云丽意外怀孕,谈康平时措施做得十分周全,哪怕女孩子厚着脸皮暗示过几次想生下他的孩子,谈康也尽力把持自己,没料到到底有意外。他那时候是真的喜欢方云丽,知道对方已经怀孕三个月,并没有开口要打掉孩子,方云丽追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孩子出生要办准生证,结婚她本来不着急,但现在的情况总容不得一拖再拖。谈康消失三天,某个晚上再出现,讲话还是方云丽钦慕的那套温文尔雅,他牵着方云丽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说,云云,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已婚。

谈康喜欢的是方云丽的年轻、漂亮以及听话,和家中那位背景了得的太太不同,他在方云丽面前有明显的优越感,他是这段关系的绝对掌控者。但是在知道他是别人的丈夫后方云丽却崩溃了,情绪上时空倒不是最紧要,谈康尚能耐心劝哄,但因为方云丽闹,谈康的岳父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自从生意获得成功,每一次和岳父见面都让谈康觉得屈辱,这一次尤甚。岳父在他面前总是盛气凌人,哪怕当年是他那金贵的女儿主动追的谈康,哪怕谈康的身家自结婚后已经接连翻番。岳父并没有费口舌指责谈康对自己的女儿不忠,似乎他并不太计较女儿的婚姻是否幸福,他集中于嗤笑谈康无能,出轨在雄性世界不是罕事,要有出轨的心思就应该懂得怎么驯服女人,谈康竟然管不好一个出来卖的女人。

可能是被“出来卖”三个字激怒,方云丽绝对不像岳父说的那样不堪,家庭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致贫穷,火锅店打工只是因为懂事想要补贴家用,谈康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由上而下俯视着坐在对面的岳父。

要说什么其实是没想好的,甚至站起来的那一秒已经后悔,现阶段还不到能和岳父翻脸的时候。岳父看出来他的退缩迟疑,眼神里尽是轻蔑。

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谈太太推门冲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她那时候刚刚生下二女儿,月子期间按理应该减少下床走动。她打破这片沉默,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到了这个时刻她维护的仍然是自己的丈夫,谈康出轨的事情她其实早已知情,只是忍着从未道破。

做父亲这下子噤声了,打量着眼前这对夫妻,内心只余叹息。自己的女儿就找了这样一个窝囊废并且这样执迷不悟,是她自己的不幸,他除了为她留下丰厚遗产,无法再为她自己的愚蠢选择付更多账单。

谈康对待两个女人的态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的。此前对待方云丽只有百分百的爱,甚至真的想过都怪相逢恨晚,如果早一点遇见,如果他还没有尝过走捷径获取荣华富贵的快乐,他们会组建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康之家,以往他对明媒正娶的太太几乎毫无感情,一开始就知道对方的心意,也想过回应,却始终无法动情。

而这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在他为方云丽闹出来的事而软弱的那一刻谈太太适时出现了,哪怕谈太太脸上还带着浮肿,谈康却又找到一处避难所。

方云丽是他的上一个避难所,在他为妻子家的背景和她家人的轻视而烦闷的时候,方云丽及时出现,令他体会到真正的、自由的爱情,而当有一天方云丽也掺和进鸡毛蒜皮的日常中逼他许诺婚姻,太太所代表的稳定、富足的正途却又显得更诱人。而且他想,谈太太是真的爱他,即使到这个份上,也还是无条件在容忍。

谈康跳过中间这些更为隐私的片段,又对祁抑扬补充说:“我其实埋怨过少宗,如果不是他妈妈意外怀上了他,兴许我和云云也不必面对之后的龃龉。云云怀孕之前我们一直非常好,之后也有过好的时候,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祁抑扬因为这番话里的虚伪卑鄙紧皱着眉头,他对谈康的鄙夷已经很难掩饰。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和人商讨家事,哪怕是谈少宗来也觉得不快。眼下对着谈康耐心其实已经耗尽,但又碍于对方终归是长辈而不好直接发作。

谈康继续自顾自喃喃道:“其实我知道不怪他,不是他,早晚也会有别的孩子,云云也无辜,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祁抑扬没接话,知道谈康恐怕还有话在后头。谈康终于从回忆里抽身,笑起来对祁抑扬说:“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对少宗有真心,少宗那孩子迟钝,青春期也没什么人教育他,我不好出面,我太太不管他我也是知道的,自己就那么长大了,好在他运气好遇见你。”

祁抑扬虽然自问坦荡磊落,但心事被长辈讲出来还是显得不妥与尴尬。他开始在心中揣测谈康今天来的用意,这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祁抑扬几乎要猜他刚刚检测出绝症。

谈康细心观察祁抑扬的脸色,自知之前的铺垫已经到位,换上惯常那副市侩精明的笑,问祁抑扬:“之前少宗回家来他姐姐跟他提起过,孩子们都大了,往后我不在了只有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总不好一辈子记仇,他姐夫的装修公司想要竞标祁氏新大楼的装修,第一轮准备不妥,但资质水平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们的方案修改稿已经做好,少宗应该有跟你提过吧?”

祁抑扬听到自己提问,一句话说得很慢,声音里充满了软弱犹疑:“谈少宗跟我提什么?”

谈康表现得很意外,或者说演得很意外:“他还没跟你说吗?也是,他其实像他妈妈,面皮薄,对着在意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他姐姐会帮这个忙,现在第二轮竞标又快开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

祁抑扬自小就被教导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谈判桌上,切忌让对手看出来你的心思。他一贯践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时候投行的人说没见过在定价会议上这么气定神闲的创始人,开玩笑他也许是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对着人也练就一身机器表情。

但此刻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谈康的话越往后讲他脸色越阴沉。谈康很适时地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讲完,只用静待祁抑扬的反应。

祁抑扬在发蒙,既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望,他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一直想不明白谈少宗那个晚上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热情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一个合理的答案,早该想到的,寻常事件不会让谈少宗突然转性。

谈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祁抑扬和他的太太以及岳父一样,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令谈康觉得屈辱,谈康十分乐见他们失意,他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跟这些出身比自己优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这类人软肋命门,他插话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确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着不跟你提,估计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开口,他应该也很为难,你不要怪他。”

祁抑扬想到了,其实谈少宗并不是完全没有提过,他记得那个晚上谈少宗说过的话,他本来以为谈少宗只是吃味,因为遇到了丛洋而不痛快,他想过谈少宗是出于胜负欲、出于不愿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所以才来讨好,他说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种情感。

他清清楚楚记得谈少宗说,现在不能把他拱手相让给别人,因为有求于他。

祁抑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谈少宗开口要拍卖行新挂出的珍品手表或者再提一次恢复屠苏的节目,他都愿意妥协满足。千金换一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绯闻,谈少宗说没有就当没有吧,他应该信一次他。

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谈少宗是为这样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谈少宗的两个姐姐是如何对待谈少宗,每次别墅区同龄人开派对,他的姐姐们总要提前给主人施压不准邀请谈少宗,谈少宗不在的场合,她们很乐于用尽刻薄粗鄙的话来形容她们那个野种弟弟,甚至不惜为此添油加醋讲自己父亲出轨的事情。

在谈家,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已经母亲背后的家族是一派的,那一派代表着出身起的优渥身份,而谈康和谈少宗都是这个上流社会的外来人,她们虽然与谈康算得上亲厚,但在外却也不忌讳贬低自己出身平平又做出丑事的父亲。

谈少馨和谈少蕊做过的事,任何一个局外人看到都会觉得过分,绝对无法用年轻不懂事的借口去宽宥她们。祁抑扬出身商贾世家,对于结交的人并没有洁癖,社交场合上对着完全无法认同的人也能维持表面的礼貌敷衍,但成年后一切校友聚会,哪怕内心其实期待着和昔日同窗重聚,一旦知道谈少蕊在,他一概尽量不出席,实在避不开的场合,他几乎不主动和谈少蕊交流。

就是这样的人,谈少宗甚至愿意为了这样的人在床上讨好他。

原来这比谈少宗不肯讨好他还要更伤人。

谈康离开之后,祁抑扬打内线电话通知楚助理之后不要打扰。他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甚至自己都拿不准现在的情绪该怎么形容,好像已经不再觉得失望,是他终于要放下了吗,原来他对谈少宗也是有底线的,对于已经不再有期待的人是不会再失望的,他也不想再跟谈少宗置气,没有必要了,十八岁的时候他想要得到的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得到了,再多就是奢求。

跟谈少宗接吻或者交媾,原来只需要付出一栋大楼的装修工程,只怪他蠢到要用婚姻去换。

他该感谢谈康吧,贸然来访,提前替谈少宗说出还没来得及说的那番话,至少避免了他从谈少宗嘴里听到这一切。如果是谈少宗亲口来讲,他也许很难不失态。

又止的办公大楼选址极佳,祁抑扬的办公室在视野最好的楼层。落地窗外天色贱贱暗下去,日落时分,日落之后是霓虹,环路上车流尾灯串在一起都像风景线,盯着出神久了就变成一串串光斑。

小时候学骑车摔了一跤,下巴裂了一条口,缝了四针,他难得大哭,奶奶安慰他,受点灾是好事,你出生起就拿得太多了,该还一点回去。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没有实感,走到灵堂里看着遗像,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下来,他想这也是还回去的一部分吗,他为什么不能用别的,一抽屉的玩具或者宽敞的房间,他愿意用这些来还,只要不是奶奶。

再后来就遇到谈少宗,那么多人捧着真心等他眷顾垂青,他偏偏看见谈少宗。

他竟然还记得那么多和谈少宗有关的事情,有一些也许谈少宗自己都不记得了。

八点整的时候他给谈少宗打电话,一整个下午没喝水,开口第一句话沙哑得很明显,他问谈少宗:“你到家了吗?”

“你感冒了?”谈少宗问他,声音是轻快的,这几天谈少宗好像都心情不错,“今天是晚了一点,临时多出来一组拍摄,但刚刚已经收工了。”

“回家吧,谈少宗,我有话跟你说。”

谈少宗不知道被他这句话中的哪一部分取悦,回答他的时候声音显得更愉快:“放心,这就离开办公室,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说。”

谈少宗开车回家,开着蓝牙给吴川打电话:“吴医生,我打算今晚就跟他说了。”

吴川听出来他兴致高昂,笑着问他:“确定有胆量开口了?不会最后又胡来一通吧?”

又止年会那晚的荒唐事,谈少宗第二天简略概括得跟自己的心理医生汇报过,吴川劝他下次尽量不要这样,他的举动太像应激反应,几分出自心底真意很难判断,这对解决他婚姻关系的痼疾其实并无助益。

谈少宗回答:“放心吧,今天又没有受到外界刺激,而且去程航班就在半个月之后,再不跟他讲恐怕他来不及提前安排工作,我看他日程,一直到春节假期前都排得很满。”

谈少宗从地下车库直接经地下室乘电梯上客厅,祁抑扬比他先到家,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这画面让谈少宗莫名觉得熟悉,他宽慰自己人偶尔会有即视感,觉得事情好像发生过。

他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水,正在犹豫该用怎样的开头跟祁抑扬说去曼谷的事,这次总不能再随随便便开口了,要去曼谷就要说到从前,早晚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

谈少宗还没能下定决心,祁抑扬先开口,他语气是很平缓的,说的话却完全出乎谈少宗意料:“你去告诉谈少馨,她丈夫公司投标的事我同意开后门了,之后不用一再拜托你来求我,那种床上多了我嫌恶心。”

祁抑扬说恶心好像并不是发泄情绪口不择言,他表情和声音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放松,他说恶心只是在客观阐述他的感受,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了。

祁抑扬继续问:“不如这样,我直接让他进最后一轮,这样能满足你们了吗?还是你希望我直接指名要他的装修公司来做?后者是会难办一点,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杯子被手忙脚乱放回茶几上,因为第一次没放稳水淌出来大半,反光映着客厅的顶灯和谈少宗半张脸。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在祁抑扬面前原来毫无信誉,一有事情发生就被有罪推定。他可以解释辩驳,但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把机票拿出来,祁抑扬应该也只会认为又是他的伎俩之一。

他其实一早知道他想要的感情祁抑扬是给不了的。他想要不附任何条件和期限的、独一无二的、永远不撤回也不可撤回的爱,对方不需要拥有市值惊人的公司、不用为他花费九位数、甚至完全不必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无常的人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一直爱他、只爱他、最爱他。他可以放心地迟到、慢半拍、偶尔犯错,不必担忧此刻拥有的下一秒是否还有。

茶几上的水淌到边缘一点点滑落到地毯里,祁抑扬也盯着那处看,微不可闻的水滴声让他觉得十分平静。

“人其实很难坦陈,对自己都无法坦陈,想着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其实只有当你确定能得到或者得不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祁抑扬这番话说得很绕,他没停顿,似乎不打算留时间给谈少宗思考:“我以前觉得你不用心,如果我能提供什么你要的好处就能换来你用心,我想我一定很愿意,其实是我想错了。用心只是为了换那样的好处,这样做,实在让这段关系太不堪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几分情面。”

谈少宗意识到祁抑扬对他的审判要开始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打电话给祁抑扬问他是不是要和他结婚的那天,谈少宗那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总有一天要坐下来清算旧账。

他以为在日料店见面祁抑扬就会说,或者至迟在上市政厅的层层台阶之前,他抛出过那么多问句,祁抑扬从来不答,但偏偏是现在。

有很多更好的时候,他们之间多少也有过难得温柔快乐时候,祁抑扬从来都不提,愿意对着成千上万陌生观众回顾人生里的第一个吻,但绝对不和他谈论半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祁抑扬现在愿意说了,是意味着要彻底结束了。

他曾经见到过祁抑扬和别人谈结束,当祁抑扬下决心要走时,绝不会回头一次。那次真的是偶然,他和祁抑扬要结婚的消息已经被人爆料给媒体,三月一度他回谈家吃饭的时间,谈少蕊那天执意要去外面吃意大利菜,餐桌上是一贯的每分每秒都难捱,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一家人走到一楼,谈少蕊突然凑到他旁边小声跟他讲:“你看,你的未婚夫和他的男朋友也在这里,你妈插足别人婚姻,你插足别人恋爱。”

祁抑扬面朝着他,对面坐着的男士看背影也知道绝非俗物。谈少宗往前走了几步避开靠近的谈少蕊,他知道谈少蕊在背后等着看戏,巴不得他上去闹一出好戏。但谈少宗立在那根柱子后面没动,旁边是餐具台,这位置已经足够近,他甚至能把那一桌的对话听得很清楚,祁抑扬和他记忆中一样永远体面礼貌,他听到祁抑扬说:“只是我们之后不适合再见面了。”

讲不再见面,语气也温柔地像热恋中讲情话。

谈少宗听到这里,侍者开餐具台抽屉时拉重了,刀叉零零散散掉落下去一片脆响,谈少宗蹲下去帮他捡,再站起来时只看到祁抑扬被对面的人拉住衣袖,而他很快起身抽回手离开了。

祁抑扬走了,谈少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只剩下谈少宗和背对着他的那位男士。过了几分钟,他看到那个趴到桌上,谈少宗猜他在哭。

又过了一段时间,谈少宗知道了那个人叫孙屹,镜头面前持重大方的主持人。

他一直怕有一天这种无聊戏码要落到他头上,到头来总归还是避无可避。

他跟祁抑扬兜兜转转十余年,只是因为祁抑扬愿意,一旦祁抑扬决定要走,没有人挽留得住。对于无法改变结局的事,辩白都是多余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也是,联系不上谈康,单人病房里就只有他,一位护士,还有妈妈,呼吸机的声音很重,护士看他年纪小都觉得不忍,但又不能不说,说医生刚刚来看过你妈妈了,确实没有办法,你再跟妈妈说几句话吧,她还能听得见。谈少宗全身都发抖,嘴唇也在抖,知道再不开口妈妈就听不见了,但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也还是说不出话来,因此只有祁抑扬自己继续往下说,祁抑扬这次开口声音轻轻的,时过境迁再讲往事,语气总透着自嘲戏谑,他说:“谈少宗,一直是我在看着你。”

祁抑扬这样讲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更好听,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下午,轻而易举就令谈少宗对一个陌生人寄托了希望。

他终于能听到祁抑扬坦陈心事,而他终于也成为祁抑扬下决心要割舍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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