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谈少宗花了一个下午跟金洁一起重排未来两周的拍摄时间表,金洁自从上一次接到他电话要临时推迟下午的拍摄之后已经说服自己习惯谈少宗偶尔乱来,谈少宗没有跟她报备具体行程,她以为谈少宗只是最近太累要出国休假,叮嘱谈少宗千万记得给她带纪念品。

谈少宗搭第二天上午的航班飞张掖。机场很小,民用航班数量则更少,同一时段只有一班飞机抵港,他提前联系好的司机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等在到达大厅。张掖海拔算不上特别高,但一趟飞行还是令他的感冒加重。

他好心建议吹了冷风的祁抑扬及时采取预防措施,结果反倒是同车的自己着了凉。

办好入住之后他找到酒店附近的药店买了感冒药,也许是看他混拿三四种感冒药但又穿的单薄,收银员好心提醒他明天降温大雪。

他很多年前就做过功课,知道这座小城市除了丹霞地貌之外并没有其他令他有兴趣参观的景点。他当时以为祁抑扬是为丹霞地貌着迷,后来才知道来过张掖的其实根本不是祁抑扬。

晚餐是通过客房服务叫的牛肉拉面,身体状态不佳,吃三口就已经嫌腻。约好的包车司机打电话来跟他确认明早见面的时间,又提出来如果明天下雪的话之前谈好的价格可能需要加收百分之四十,谈少宗答应了。

当天夜里就开始下大雪。早上司机到得很准时,谈少宗吃过感冒药犯困得厉害,好在司机本身也不是多话的人。到达七彩丹霞景区门口司机建议他:“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昨晚开始雪下得太大了,旅游书上那种颜色鲜艳的奇景恐怕完全见不到,如果你不赶时间我现在先载你回酒店,明天如果雪化得快我再去接你,不额外收你钱。”

谈少宗本来也只安排了三天两夜的行程,明天返程的机票虽然不是不可以改签,但似乎并无必要去赌雪停的时间。他最终谢绝了司机的好意,司机只好按照之前的安排去停车场等他。

景区内只有零星游客,他坐摆渡车到观景台,雪天路滑,他只能缓慢而小心地上台阶。站到最高处,目之所及的确没有层次色块分明的漂亮风景,起伏的山脉全都被白雪覆盖住,虽然也很漂亮,但总觉得不该是出现在这里的风景。

谈少宗本来并没有太多期待,但真的见到与想象中不同的画面又还是觉得可惜。没有人会因为想看雪山而来到张掖,但谈少宗本来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

他想到司机刚刚对他讲的那句话,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几年前在纽约,同样是下雪的冬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谈少宗在景区内待了不到四十分钟,五个观景台只去一个。司机并不意外他的旅途结束地这样快,见他从头到尾都兴致不高,又为自己家乡的风景找补:“换个季节来就对了,旺季人多了点,但风景肯定是好看的,不用沮丧,专家都说这地貌不可能突然消失,等你有空随时再来,我车费给你旺季价格打七折。”

谈少宗问:“丹霞地貌不会被风化吗?”

“没那么容易的吧,”司机回答,“岩石形成不是好像都需要几千上万年,肯定比你我都活得长。”

谈少宗没再说话。

可能是在景区吹过冷风的缘故,他吃过感冒药后症状也没缓解,反而新添头痛,只好又去同一间药店买止疼药。张掖冬天天黑早,他按最大可用剂量吞下去一把药片,闷头就睡。

再醒过来谈少宗倒是觉得恢复了不少,虽然讲话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他返程航班时间在早上十一点半,他九点就到机场,今天的人流倒是比他到的那天看起来更多,大屏上早上的航班几乎全部标注有延误或者取消,值机柜台工作人员解释说是因为预警还有大雪。

谈少宗只好先过安检,打算在休息室找点简单的食物,寻觅空桌时挂在臂弯的大衣不小心把其他客人放在桌上的登机牌和护照扫落在地。

倒并不怪谈少宗粗心,实在是护照主人把证件和登机牌放得太靠近桌沿。好在对方也不是不讲道理,做了个手势示意蹲下的谈少宗不必帮忙,谈少宗动作快一步把东西捡起来递给他。

对方的手臂就伸在谈少宗眼前,因为在室内的缘故衬衫衣袖往上卷了卷,谈少宗一时没能移开目光的原因很肤浅,那个人的手腕上戴着的手表正是他之前在拍卖行产品目录上看到过并且十分心仪的那一只。

谈少宗站起来,手表主人也礼貌起身道谢。谈少宗目光从他的手臂移到脸,在心里感叹手表也算是找到了配得上它的好主人。机场的贵宾休息室小,今天偏偏旅客又多,谈少宗快速环视一周后没能找到多余的空桌,在征得眼前人的同意后做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两个人这么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反而显得气氛尴尬,谈少宗跳过客套寒暄甚至忘了交换姓名,直接提出是否可以看一看他的手表。

判断出他也是识货之人,对方很爽快地摘下手表递给他。

谈少宗小心接过来,的确是精品中的精品,而且看得出来爱惜得很好。他真正把价值千金的手表拿在手里,又觉得自己其实可能也没那么喜欢,好看是好看,真正戴在手腕上恐怕只会战战兢兢生怕闪失磕碰。

他很快就把手表还给主人,对方戴手表时谈少宗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似乎有纹身,隐约能认出是线条和数字,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大方没避讳,谈少宗实在好奇,于是问:“是什么跟宗教有关的符号吗?”

“不,”回答时他戴好了手表,“只是一段烧杯刻度而已。”

谈少宗觉得这个创意很特别,对眼前陌生人就更有好感了,他继续往下聊:“你也是过来旅游吗?还是来出差?”

“暴雪预警,我的航班因为气候原因备降在这里,”本来说到这里已经算回答了谈少宗的问题,但他偏偏多讲一句:“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谈少宗是知道要尊重隐私边界的,但也许是因为窗外风声凄厉而休息室里暖和又吵闹,他总觉得他们还可以有很多话说,他追问道:“为什么不要再来?”

“大概十年前我在这附近的一座城市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段时间,一种此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快乐,故地重游只会更清晰地提醒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讲话时的神态很令谈少宗羡慕,必定有一个故事埋在这句话之后,但他态度十分坦荡,大方放纵自己沉湎在旧事之中。

谈少宗想不到戴着那块手表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曾经在这个普通到有些乏味的地区度过的时间最快乐,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也该要轮到自己了,鬼使神差就讲:“我是因为一只打火机来到这里的。”

他唯一的听众看起来很耐心,这给了谈少宗更多的勇气,他继续说:“你得答应替我保密,不过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你不保密也没关系。我要离婚了,和一个男人,很奇怪是不是?他给过我一个打火机,那个打火机上写着大美张掖,就是你在旅游纪念品店能找到的最普通的那种,我前前后后一共买过八盒,两年前停产了。”

谈少宗停顿了一下,他到底下不了决心对着一个今天刚认识的人交代清楚故事的前因后果,但他自己开始回想该从哪里计算他心事的开端呢,从曼谷回来之后那个暑假,还是突然被谈康安排订婚那天。

谈少宗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曼谷发生的事情。他对祁抑扬从来没有过任何关于爱情的联想,虽然短暂想过祁抑扬约他吃饭的事情有点古怪,但也只是一个短促的念头,下意识觉得往约会上猜太过荒谬——毕竟在曼谷共度一个下午之前,他们是见面也不太会打招呼的关系,琴房和秋游的碰面他虽然也记得,但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祁抑扬的心理活动。

祁抑扬对他的指责并没有错,那个双双迟到的早上之后他的确是有意避开祁抑扬的。方云丽去世前已经跟他说过爸爸会接他回家,说到这个话题总是要提醒他“千万不要给阿姨和姐姐们添麻烦”,那天早上祁抑扬的脸上写满不耐烦,虽然事后想起来是他过分敏感,但十二岁的谈少宗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他从搬回谈家的第一天开始已经收获足够多的恶意,对于其他一切可能的纷争,躲开是最好的自保措施。

春假结束,他不得不正视学校里再没有余皎皎的事实。他还记得余皎皎希望他学摄影,第一次主动找到谈太太,请求她让自己参加一个培训班。那半个学期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其实已经差不多快要忘了曼谷发生过的事情,直到暑假时某个晚上谈太太在餐桌上表情微妙地提起来隔壁家出了点事,在两个女儿的追问下她说祁抑扬昨天跟家里人说他喜欢男人。

谈少蕊的反应很激烈,她甚至尖叫了一声,然后说:“喜欢男人?他是不是疯了?”

这则八卦终结了谈少蕊持续多年的单恋,也让她为自己爱而不得找到了最好的解释,她对祁抑扬的态度立刻打了个转,筷子也放下来,忍不住心头嫌恶继续评价:“我一想到喜欢过这样的人就觉得恶心死了,天啊,太恶心了,我靠我饭都吃不下了。”

谈康对她这种夸张反应觉得有些太过分,与祁家做邻居本来应该带来一些商业机会,如今太太与岑美伦已经断交,他原本还指望小辈们能维持友谊以备此后不时之需,于是开口制止谈少蕊:“女孩子说脏话像个什么样子,我看就是小孩子一时糊涂,家里正确引导,以后见了心仪的女孩子自然就好了。你见了抑扬可别乱说话。”

谈太太对丈夫这个态度反而不满:“蕊蕊哪句话说错了?做这种事的人本来就恶心。岑美伦平时高高在上那副样子,还真以为自己真能一辈子无忧无虑,现在好了吧,她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干出来这档子丑事,我看她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谈少宗当时还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任何关联,虽然他其实十分惊讶。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喜欢同性,但从没想过祁抑扬会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有些事情是约定俗成的,比如男人该喜欢女人,而祁抑扬一个端端正正活在框架里的人看起来并不会跳出这种预设。

余皎皎曾经和他讨论过性取向的事情,在她反复向谈少宗叫嚣想要谈恋爱但发现谈少宗从来没提过哪个女生之后。谈少宗跟余皎皎坦白:“真的没有过具体的幻想,唐冀他们偶尔会讨论一些很下流的东西,我说真的,对现实生活中的女生,我没有那种想法。”

余皎皎问他:“那你对男生有吗?”

谈少宗回答:“好像也没有,想象和男生更奇怪吧。”

余皎皎回家瞎做一番功课,第二天来跟谈少宗说:“你如果坚持自己生理功能正常,那就可能心理上是无性恋或者双性恋,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类,你也太晚熟了少宗谈,等等看吧,等你遇到了就知道到底是男是女还是都是或者都不是。”

谈少宗并没有很快找到答案,因此在惊讶之外他有一点羡慕祁抑扬,祁抑扬总是那么厉害,在确认自己喜欢什么上都比他果断坚决,他就一直想不好。

事情本来可以就这么翻篇,谈少宗甚至想过是不是一辈子没被点破会更好,但那个晚上他回房间的时候被谈少蕊拦住,谈少蕊问他:“你是不是勾/引祁抑扬了?我想起来在曼谷,他第一天就急吼吼要问你房间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脏事?你也是同性恋吧?”

谈少蕊并不知道祁抑扬和谈少宗单独出行的那个下午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谈少宗在电影院的莽撞举止,也不知道祁抑扬在餐厅里要等的人其实并不是她而是谈少宗。她讲这番话其实并不是出自她的猜测,只是她习惯了对谈少宗刻薄,总觉得这也可以成为一个令谈少宗难堪的话题,如果在饭桌上听到凤凰男入赘豪门,她今晚也会随口嘲讽谈少宗是不是打算攀高枝。

阴差阳错,谈少蕊成为第一个向谈少宗点破祁抑扬可能喜欢他的人。

谈少宗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就是那个晚上,他想再晚熟大概也有长大那天,方云丽去世当晚他还能没心没肺哭累就睡,现在却身体力行诠释什么叫辗转反侧。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是不是该去找祁抑扬问清楚就传来祁抑扬进了部队的消息。

那个暑假结束前唐冀约了一帮朋友去电影看包场看新上映的枪战片,被包围在环绕音响放出的枪林弹雨声中时,谈少宗突然走神想到曼谷的那间电影院。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也许真的错过了什么。

谈少宗升高三,交作品集给想读的大学,观察同班的男生女生揣测自己对他们到底是什么感情,偶尔也想到祁抑扬,他仍然无法定义自己对祁抑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祁抑扬一直是校园广播里念出的获奖者名字、站在礼堂舞台上收获全校师生那个人,是整个别墅区的妈妈都想有的儿子,也是同班女生热爱讨论的话题人物。

这一切都和在曼谷的祁抑扬不兼容,如果要跟别人讲他曾经碰到过祁抑扬的嘴唇而祁抑扬邀请过他共进晚餐,恐怕只有余皎皎会信。

但他也无法再跟余皎皎讨论这件事了,他可以讲给余皎皎听,只是余皎皎给不了回应。

谈少宗只能用余皎皎找到的定义来宽慰自己,他可能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也可能都喜欢,总之等到喜欢的人出现时就知道了,如果等不到那就是命,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祁抑扬,也许他下一次站在祁抑扬面前就能知道答案。

但谈少宗没想到谈康会在他还没真正成年时就安排他的婚事。他十分抗拒,抗拒程度甚至超乎自己的想象,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他一想到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子共度余生就觉得可怕,他没有信心负担他们两个人的人生。

谈少宗想到祁抑扬,虽然他此前已经很久没想到过这个人,他至少可以确信一件事,凑过去嘴唇碰上祁抑扬的嘴唇时他并没有过半秒的抗拒和犹豫,那种心情和他现在对这桩婚事的排斥很不相同。

他意识到如果和康佳妍订婚了,他和祁抑扬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甚至他不再有立场开口向祁抑扬问清楚在曼谷的事——他已经做错一次,哪怕那顿晚餐不是约会,他也不该让谈少蕊去赴约,他不能再恬不知耻地问祁抑扬,你当时喜欢过我吗,抱歉,我已经和一个女孩子订婚。

他坚决不肯去见康佳妍,谈康到最后没有办法了,问他知不知道他母亲去世后其实一直没有下葬。

方云丽去世的时候谈少宗外公外婆都已不在,谈康出面料理后事,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不下葬也是向谈太太赎罪的一种方式。

谈康劝谈少宗,如果他和康佳妍顺利完婚,他会在征得谈太太同意后把方云丽的骨灰移入墓地。

谈少宗从来没有机会祭拜母亲,他一直竭力忍耐,甚至试图体谅谈康的苦衷,但从没想过生母的骨灰在最后也成了谈判的筹码。

谈康同意给谈少宗一周的时间考虑,甚至贴心地替他向学校请了假,谁也没料到谈少宗第二天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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