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气热起来之后谈少宗完全不愿意离开冷气开足的室内。

祁抑扬原本计划好的周末远足行程他坚决不肯答应,他反过来劝祁抑扬:“你天天那么多电话会,在郊外信号不好错过大事怎么办?”

祁抑扬知道他纯粹在找借口,懒得接他的茬。谈少宗翻了翻手机上的日历,又找到一个理由:“而且周末是七夕,哪哪儿都是人,在路上就能堵半天。”

“你也知道是七夕——”

“咱们换个节日庆祝吧,我看看,之后有个挺合适的,正好也在周末。你不用操心,我来安排行程,而且绝对不是室内活动。”

祁抑扬略一思忖了下剩下的节假日,猜了一个:“中秋?”

谈少宗点头又摇头:“答对一半,中元。”

祁抑扬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谈少宗又补充道:“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妈妈,还有余皎皎。”

他讲起故人倒并不太伤感,只是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祁抑扬憋着的火也散了,他尽量维持一种轻松的氛围:“我第一次见阿姨,你得告诉我她喜欢什么。”

“算了,我妈看你是个男的估计都懒得理你。”

中元节是个艳阳天。方云丽和余皎皎在不同的墓园,他们先去看方云丽。

谈康仓促选就的墓碑是最简略的那种,只有名字没有照片。谈少宗之前找出来过小时候的影集给祁抑扬看,祁抑扬盯着墓碑上方云丽三个字也能立刻回想起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

谈少宗拿了湿纸巾把墓碑一点点擦干净,他对于跟墓碑对话这件事已经很熟练,他向方云丽介绍:“今天还有一个人来看你,他叫祁抑扬,他们家住在谈康家隔壁。我之前也没带过别的人来,所以他是什么身份你应该能猜到吧。其实早就该带他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扫墓该带酒,但谈少宗带了方云丽以前常喝的柠檬水,他在墓碑周围洒过一圈,跟方云丽开玩笑:“地下是不是晒不到太阳?你应该不用迷信柠檬水美白了。”

祁抑扬也开口:“阿姨应该还是很漂亮。”

谈少宗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台面上跪下来:“是啊,漂亮,所以红颜薄命。”

祁抑扬跪在他旁边。谈少宗笑了一声:“我们俩这么整齐地跪在你面前还怪正式的,但我猜你应该很生气他是个男的。这件事你是真的管不了我了,再过几年,你参与我的人生的比例就只有三分之一了。”

离开的人无法再制造共同的回忆,方云丽不会有机会知道小学毕业以后的谈少宗是什么样子。

“但你放心吧,妈妈,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他讲这句话时声音有异,祁抑扬侧头一看,发现他在流泪。

祁抑扬没有出言安慰,他伸手伸手握紧了谈少宗的手,学他的样子对墓碑讲:“我很珍惜少宗,现在是,以后也会。”

谈少宗跟方云丽抱怨:“他说话是不是真的很夸张。”

午餐后他们从一个墓园转至另一个墓园。余皎皎的墓碑前有新鲜的白菊,她的家人应该一早来过。印在墓碑上的照片留住一张青春正好的脸,她笑得很开,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勇敢地露出一侧的助听设备。

谈少宗又做一次介绍:“你还记得他吧,非常小气的那个祁抑扬。”

祁抑扬坦然接受这个标签,他笑着对照片上十七岁的余皎皎讲:“是我,念高中的时候我非常嫉妒你。”

祁抑扬安静地站在一旁听谈少宗跟余皎皎说话,他讲的都是琐碎的小事情,连上个月他们一起去打枪他成绩稀烂也要分享给余皎皎听。讲到后来他又改向祁抑扬讲他和余皎皎以前的故事,两个人之间奇怪的称呼,养在琴房的金鱼,以及他们曾经认真研究过谈少宗的性取向到底是什么。

离开墓园的时候意外撞上一位并不算熟悉的熟人。

康佳妍依然画着明艳的妆容,正红唇色被一身黑衣衬得更显眼,她衣着精致隆重得不像是来墓园祭拜故人。

自她突然逃婚跟人私奔,谈少宗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也完全没想过再见面时会是在这么特殊的场合。

康佳妍先开口:“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还没成年,我刚过十八岁生日不久。我其实早就应该为过去的事认真向你道歉的,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抱歉,我实在不想在这里提旧事。”

谈少宗摇摇头:“我没怪过你,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当时通知我你要跟人私奔,我心里只有羡慕。”

康佳妍笑了:“你们俩怎么都羡慕这种蠢事?之前听康桥说,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离婚了。”

“是真的离婚了,但又在一起了,”祁抑扬回答她:“因为舍不得心跳最快的那段时间。”

最后一句话谈少宗听不明白,但康佳妍却很清楚。她听完祁抑扬这句话眼里竟然很快涌起眼泪,一眨眼,泪水滑过精致妆面,看起来仍然有种动魄惊心的美。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笑着对祁抑扬说:“挺好的,至少世上有人得偿所愿,而且不必付出太大代价。”

康佳妍未再久留,与他们告别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停留在一块墓碑前,谈少宗刚刚路过时仓促瞥到过一眼,隐约记得是个容貌清俊的年轻男人。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路上开车的谈少宗几乎一言不发,路过加油站的时候他看一眼仪表盘,问祁抑扬:“我加个油,你要不要顺便买两瓶水?”

祁抑扬在冷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出来的时候看见谈少宗正站在空旷处发呆。他走过去,递了冻得更透一瓶水给谈少宗,没想到谈少宗接过去拧开一口喝了大半。

“你喝慢点——”

祁抑扬的话还没说完,谈少宗突然回身抱住他,一个非常用力的拥抱,在公共场合显得过分亲密。祁抑扬想自己后背的衣服恐怕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也伸手环住谈少宗,手掌轻轻拍打谈少宗的背脊,试图安抚他比平时要急促的呼吸。

距离如此之近,谈少宗感受得到祁抑扬的心跳、脖子上大动脉的跳动、落在他后颈的呼吸,他想到方云丽、余皎皎、想到让康佳妍在这一天盛装探访的故人……没有什么比自己和爱人都活着更好了。

谈少宗贴在祁抑扬耳边讲:“你最好是晚一点死。”

“我尽量。”祁抑扬回答。

祁抑扬对于一起出门旅行的热情仍未消失,过了几周他问谈少宗:“你十月初能不能空出来?这次真的趁节日一起去个新鲜的地方。”

谈少宗想到十月的天气还算宜人,略有些心动:“去哪儿?”

“我的小岛。”

谈少宗这下不说话了,撑着下巴认真打量祁抑扬:“你真的有岛啊?”

“我记得我已经跟你确认过了。”

他跟谈少宗介绍小岛的位置,以及通往那里的交通路线。

谈少宗听了又吓一跳:“你还有私人飞机啊?”

“我没有,提前租就行,”祁抑扬说,“我不是乱花钱的人。”

谈少宗根本不信:“那你好端端的干嘛要买一座岛?”

“是我出生那年奶奶买的,算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礼物吧。”

出生时即获赠的礼物,全家人曾经说好要在祁抑扬六岁生日的时候一同探访,没料到那年春节还没到,奶奶急病去世。其后很多年祁抑扬一直没能说服自己找到理由去拆开奶奶留下的这份礼物。直到他决定把又止迁回国内,在公寓打包完需要寄回国的行李,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突然感到人生变幻动荡。他打了电话给父亲,提出想去小岛看一看。

那年一月他从纽约飞过去,落地的时候气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是夏天。蒸腾热气里他毫无征兆地想到以前有个人问过他,觉得奇怪吗,这里的春天像夏天。

奇怪,但有更奇怪的事情,夏天甚至可以和冬天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

谈少宗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张地图,对着经纬度认真找了半天祁抑扬的小岛,找到之后他答应了祁抑扬的邀请。

谈少宗难得爽快答应一同出游,九月中旬却意外收到一家英国杂志社的邮件。几个月前他随手四处发的自我推销式邮件竟然等来了迟来的回复,杂志社原本定好的摄影师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出境,他们询问谈少宗是否可以协助这次在中国的拍摄。

这是个十足的好机会,但拍摄时间和祁抑扬安排好的出游时间几乎无缝衔接。谈少宗知道祁抑扬的行程也是牵一发动全身,临时改期可能会让楚循恨死他。他跟杂志社商讨好几轮,对方终于答应可以提前半天结束。

他信誓旦旦跟祁抑扬保证:“我一回来就立刻重新打包行李,收拾好一秒不停出发去机场,一定来得及。”

拍到最后一天意外碰到唐冀,谈少宗这才知道令唐冀死心塌地甚至想结婚的女孩儿正是今天要拍的模特之一。唐冀他乡见故知激动得不行,立刻到他们的准备间打招呼外加嘱咐谈少宗一定要加倍用心拍,谈少宗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没回答他。

唐冀做口型问一旁的金洁:“他怎么了?”

金洁大声回答:“累的,这几天每天只睡两小时,剩下的一点精力都攒着拍摄时用,所以腾不出力气跟你打招呼。”

唐冀听了都吓一跳:“他怎么接这么苦的工作?之前来你们工作室闹事的那群人还没完?”

“那倒不是,”金洁说:“他在做半个月后要交的活儿,因为他要休一个不被打扰的长假,自找的。”

上午的拍摄结束谈少宗抓紧午餐后的短暂休息时间打了半小时盹。醒来的时候唐冀又来了,这次皱眉坐在一旁闷闷不乐,说刚刚因为女朋友跟男模特拍照的姿势太过亲密吵了一架。

谈少宗恢复一点元气,终于能分出功夫搭理他。他被唐冀的幼稚逗笑了,起身在金洁准备的小零食里挑了一根棒棒糖,拆好糖纸,动作停顿下来,回身递给还气鼓鼓的唐冀。

唐冀不自觉伸手接了,眉头还是紧锁着:“这什么啊?”

“喜糖。”

唐冀这下把自己的儿女情长都抛到脑后了,差点要跳起来问谈少宗:“你又要结婚了?!”

“那倒还不至于,”谈少宗说,“跟你一样在谈恋爱,恋爱不也是喜事儿。”

谈少宗返程航班上都还在工作,到家的时候几乎是一闭上眼就能立刻就能睡着的状态。

他看一眼时间,跟祁抑扬商量:“我能不能睡十五分钟再开始收拾行李?你放心,我上五个闹钟,要是十五分钟后没起来随便你怎么叫醒我。”

祁抑扬随他去。一刻钟后谈少宗定好的闹钟准时响起来,祁抑扬在客厅都听的一清二楚。他等了半分钟,没人关掉的闹钟开始循环,他走到房间里去叫/床上的人:“谈少宗。”

没人理他。

谈少宗过了三小时才醒来。房间里大亮,不知道谁开了灯。他一时把握不准现在的时间,只直觉自己恐怕睡过头,连手机也不看一眼立刻下床冲到客厅里问祁抑扬:“是不是已经晚了?”

当然晚了,预定好的航班已经起飞,下一趟直飞需要等到明天中午。在南半球机场待命的包机很快就要开始计时收取租赁费用,客人因为自身原因不出现也要照常付费,谈少宗这一觉值千金。

坐在餐桌前的祁抑扬看着睡得双颊泛红的谈少宗笑了,他回答:“还来得及,先过来吃饭。”

谈少宗在这一刻有了一个仓促的、荒唐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他想和祁抑扬结婚。

再次和同一个人缔结盟誓,住在一个房子里,像婚宴红包上印着的那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可以在疲惫的时候躺回柔软而舒服的大床上睡饱觉,醒来之后有热气腾腾的一餐饭和一起吃饭的人在等他,什么都还来得及。

他会在时隔多年以后再次拥有一个家庭。

谈少宗坐下来,冲动的念头令他热血上涌头皮发麻,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他看着祁抑扬,斟酌很久后问他:“如果想要补偿一次错过的日落——高中地理是不是有这样的题目,坐飞机从哪里飞往哪里一共能看到多少次日出日落?”

高中地理必修一的经典选择题目,飞行员沿赤道从东经一百二十度向西飞行,沿途会在驾驶舱看见多少次日出日落。任何与计算有关的题目谈少宗都不擅长,遇上这样的题目只能四个选项随机乱猜,正确率25%。

他接着问:“去纽约会多看到一次日落吗?”

祁抑扬似乎觉得这个提议非常新奇,他跟谈少宗确认:“就为了在飞机上看一次日落?”

谈少宗脸都开始发烫,他难得有这么冲动急切的时候,提高声音讲:“你不要明知故问。”

祁抑扬笑着起身进了卧室,再回到餐桌前时他在谈少宗的面前放下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以后不要再乱扔东西。”

真心话永远要弯弯绕绕才肯讲出口,把一只根本不属于赠与人的打火机珍藏多年,在有漂亮日落的傍晚等一个不会来的人,以及为了不打扰枕边人的睡眠而打乱全盘旅游计划并损失高昂的飞机租赁费用。这些浪费金钱、时间以及心意的行为都很不可取。

但局中人愿意再次开始大冒险,当祁抑扬和谈少宗在一起。

Fin.

作者说:

五月二号的时候忘了因为什么记下过一句:“《春光浪费》写到八九章左右,意识到这是两个完全不合适的人。”

绝对不是讨喜的人设和故事,十分不爽快也十分不精彩,非常拧巴而又非常矫情,两个不合适的人唯一的共通之处是执念深重,普通人能说出口的、能放下的,他们就是办不到。硬要死磕,硬要强扭的瓜,心仪的衣服只剩下小一个尺码的库存,宁可削足适履也不要退而求其次。

但真实的世界里应该也有很多祁抑扬和谈少宗吧。总有顾虑重重裹足不前的人,中了彩票也要确认十次数字才相信居然真的轮到自己交好运;而单恋选手习惯在想象中不断美化重塑爱慕对象,某天现实出现偏差裂缝热情立刻冷却,但又无法彻底冷却。

本来不该再提任何歌的,但写最后几章总是想到《三分钟后》。

“有一天/他终于会遇到我”

“就算兜兜转/终会碰到你你你”

爱情可以发生在同性异性之间,希望爱情也可以眷顾敏感的自负的拧巴的令人生气的你我她他。

讲过一千次也还是要再讲一次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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