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程圳清问。
何危的嗓子仍旧沙哑:“我也不清楚,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人已经离开公馆,程圳清架着何危,现在何危属于老弱病残, 没他帮扶一把,连走路都困难。
下山的路终于没有再起雾, 程圳清唠唠叨叨:“咋办呢?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登记的话你那身份证能用吗?我的也用不起来吧我在这儿都死人一个了……”
何危感觉像是有只苍蝇在嗡嗡叫, 嫌他烦:“去什么医院?休息休息就好了。”
“靠,你脖子上的印子那么深,我都感觉骨头快断了!”
“断了还能和你说话?”
“……”程圳清服气,“行行行, 随你,反正循环给弄成这样, 你死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大不了就是从头再来。”
终于离开伏龙山,何危松一口气, 仿佛离开一个梦魇。现在还是深夜, 宽敞的马路没有一辆车经过, 弄得程泽生想叫辆车都叫不到。
“叫了车你有钱付?”何危嘲讽。
“你也没带钱?!”程圳清惊讶, 何危丢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没发现衣服都给换了吗?原来的那点零钱还在的话才是见鬼了。
程圳清架着何危沿着公路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个加油站,顿时兴奋起来:“哎, 前面有加油站, 要杯水还是没问题的。”
何危点点头,两人加快脚步, 往加油站走去。结果到了加油站,灯牌亮着, 超市也在开门,但却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上班,整个加油站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程圳清把何危放在台阶上,去摸了摸油枪,又看看指示屏,说:“油还没干,上一辆车加油的记录也在,肯定是有人上班的。”
不过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喂!有没有人啊!”
“来加油了!95号加满!没人收钱我就自己加了走了!”
三分钟过去,程圳清放弃,摇摇头,回到何危身边:“真的没人在。”
何危皱眉,观察四周,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有没有发现太安静了?”
他不提程圳清还没感觉,他一提,程圳清竖起耳朵仔细听,脸色越来越凝重。
什么声音都没有。
如果真是没人的话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大环境下应有的风声、树叶声、虫鸣声,什么都没有,这里仿佛就像是一个真空世界,充满一片死寂。
程圳清冒出鸡皮疙瘩,加油站灯火通明,却越发显得诡异。何危此刻已经很确定,他们或许并没有离开循环的世界,而是进入一个无人无声的诡异空间,迎接新的考验。
“靠,咱们是不是走不出去了?一直被困在这里直到老死?”程圳清改口,“哦不对,到不了老死,会先渴死和饿死。”
“那还不至于。”何危指着超市,“去看看,那里的东西如果能吃的话咱们暂时死不了。”
程圳清扶着何危一起去超市,超市的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食品和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程圳清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何危喝一口,点点头:“新鲜的。”
“那还好,这个循环至少没打算把咱们做成人干。”
收银台还有关东煮,程圳清去挑了几串,又拿一桶红烧牛肉泡面,哼着歌轻松自在。何危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考现在的状况,完全没心情吃吃喝喝,程圳清则不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在林子里待那么久,后来又和何2搏斗,再扶着何危下山,体力早就榨干了。
“卧槽!居然有人?!”
程圳清的声音从后面的开水间传来,他手中还端着桶面,急急忙忙跑出来:“你来看一下!这什么情况?!”
何危走到开水间,发现一个男人正蜷缩着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他的脸埋在胳膊里,何危蹲下来,拉开他的手臂一瞧,和程圳清面面相觑。
躺在这里的男人,和何危有着同一张脸,正处在深度睡眠中,被打扰之后眉头皱起,不情愿睁开眼。
当他看清何危之后也吓一跳,立刻爬起来退到墙角:“你、你、你……”
何危走过去:“你别怕,我也是何危。你先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不是职员?”
出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就已经很恐怖了好不好。他快吓哭了,弱弱点头,何危顿时清楚,这就是这个世界失踪的何危,终于被他找到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职员何危小心翼翼看着他:“我不知道……这里的钟不会走,我感觉最少要有□□个小时了。”
如果按照职员何危失踪的时间来算,到现在的确是差不多有这么久。程圳清问:“你怎么会睡在这儿?”
“我想回家,不过我走不出这个加油站。”职员何危哭丧着脸,“我往外跑,但跑一会儿前面又是加油站,不管去哪个方向都是的……后来实在累了,就在超市里吃点东西找个地方睡觉了。”
何危和程圳清沉默,看来他也是被困在一个小循环里出不去。也许正是因为都是相同的个体吧,刑警何危在经历着命运的挣扎,职员何危也是如此。
这下好了,三个人一起困在这个真空世界出不去。程圳清继续泡他的面,职员何危和刑警何危面对面坐着,观察着彼此。
“你知道我是谁吗?”
职员何危摇头:“不知道,但你是何危,我也是何危。”
“嗯,我们小时候见过的,还记得吗?”何危提醒道,“伏龙山,你和家人走丢了。”
职员何危努力回忆:“我记得伏龙山,在那里遇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是你吗?”
何危点头,职员何危惊讶:“你居然又出现了……抱歉,那天见到你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但能再见到你真好。”他对何危的恐惧感渐渐减少,坐得靠近一些,“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从山上下来的。”何危问,“你呢?”
职员何危咬着唇,似乎感到难以启。何危轻声说:“是因为何陆?”
他猛然抬头,眼中写满震惊:“……你怎么知道?”
“何陆要带我回他家,我不敢去,他会、他会——”职员何危抱紧双臂在墙角缩成一团,嗓子带上哭腔,“我很怕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何危于心不忍,如果不是曾经的交换,想必他应该拥有一个温柔和蔼的弟弟,不必遭受这种折磨吧。
霎那间,何危脑中闪过在那个由时间轴构成的立方体里,一道声音问过他的话:
“这些都是你的人生吗?”
“你想再次拥有?”
何危的喉结滚动一下,盯着畏畏缩缩的职员何危,隐隐感到他即将触摸到循环真正的终点。
他拉住职员何危的胳膊,小心翼翼的问:“你记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了?”
职员何危有些迷茫混乱:“不怎么记得了,不过好像做梦有梦到爸爸妈妈要离婚,后来也没有离。还有阿陆,他小时候很乖很听话,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对,因为八岁之后,并不是你的人生。”何危一字一句说道,“我们遇见之后,去了彼此的世界。我的父母离婚了,会伤害你的何陆是我弟弟才对。”
超市里更加寂静,连吃泡面的程圳清都屏住呼吸。职员何危震惊到合不拢嘴:“我——我们交换了世界?!”
何危点头。
四周霎时间漆黑一片。
———
再次回神时,是在苍翠山林里,夕阳余晖洒在身上,脖子那一圈都是黏糊糊的汗,何危伸手擦一把,惊讶发现自己的手又短又胖,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竟然是白色的夏季校服和藏蓝色短裤。鞋子上绣着两个小熊的头,他的肩头背著书包,还有一个校徽别在胸口。
这是——何危反复翻看自己的手,又掐掐脸颊,触感是真实的,确定不是他的错觉,而是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校徽上写的是“丁家路小学”,何危皱眉,他应该上的是升州师范附小才对。
“……你好。”
身后传来细细弱弱的呼唤,何危回头,又看见一个孩子在身后。他穿着鹅黄色的T恤和白色短裤,挎着小水壶,眼神起初是怯生生的,看到何危的脸后,渐渐惊讶到睁大双眼。
何危也怔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对面男孩儿的长相和他的童年时期一模一样。
“你是?”何危走过去,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他,“阿陆?”
男孩儿摇头,轻声细语回答:“……何危。”
何危一个激灵,扭头去看熟悉的山景,这里是伏龙山,还有眼前这个男孩的衣着,和梦里见过的别无二致。
他回到了童年时期,和那个世界的职员何危初次相遇的时间。
为了确认真的不是何陆,何危的手伸过去,搓着男孩儿的右脸,很快白嫩皮肤便开始泛红,黄衣男孩儿眼泪汪汪:“疼……”
“抱歉,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何陆。”何危收回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完全表现出成年人应有的沉稳气质,“擦擦吧。”
“那、那你是谁?”他怯生生的问。
“我也是何危。”
黄衣小何危歪着头,懵懵懂懂点头,接过手帕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里细细弱弱的哭泣。
“我不应该自己跑来伏龙山……妈妈爸爸和弟弟都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
连说出的话都是一样的,何危坐在一旁安慰他,没事,很快就会找到,别着急。黄衣小何危止住哭声,悄悄露出一只眼,瞄着他:“你好像一点也不怕,你对这里很熟悉?”
“差不多吧,来过不少次。”何危笑了笑,“没办法,这里发生太多事情,想不熟悉都不行。”
“什么事?”小孩子好奇心重,扒住何危的胳膊,“这里有妖怪吗?我听他们说晚上会有鬼。”
“并不是鬼,有时候比鬼还可怕的是命运。”何危说。
黄衣小何危双眼迷茫,表情一知半解,虽然不太懂什么意思,但感觉很深奥的样子。他双手合在一起,由衷赞叹:“你好厉害。”
何危再次微笑,这个孩子真是乖巧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他一样,也是半大的年纪,做这个动作会不会有些奇怪?
“为什么独自跑来伏龙山?”
听他这么问,黄衣小何危噘着嘴,情绪都写在脸上,低着头双手在玩露在凉鞋外面的小脚趾:“我爸爸妈妈离婚了,要把我和阿陆分开,我以后和妈妈住,阿陆以后和爸爸住。”
“分开之后你们感情也不会变的,还是像亲兄弟一样。我和何陆——”何危想起当时梦境中的对话,便按着自己现有的身份说,“我和我弟弟一直在闹矛盾,阿陆很讨厌,我们感情并不好。”
“你弟弟也叫何陆?”
“嗯。”
黄衣小何危叹气:“我和阿陆感情特别好,不过我最难过的是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我希望能和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你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吗?”
何危怔了怔,摇头:“没有。”
黄衣小何危那双黑亮眼睛闪着光:“那我和你交换好不好?我弟弟很听话。”
何危再次怔住,终于迎来这个命运的转折点。
他本想干脆的摇头拒绝,但三十多年来建立起来的那些亲情、友情,全部留存在那个世界,如果在这里选择归位,那么所有的认识的人、和家人的感情都将全部被抹杀,那个世界虽然还是有何危,可再也不是刑警何危。
何危捏了捏眉心,明明他是为了解开循环,若还是选择交换,那岂不是前功尽弃,还要被命运无情玩弄?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妈妈、何陆、连景渊、崇臻……一张张脸轮流出现在脑海里,人都是感情动物,何危罕见的犹豫了。
沉默片刻,他把黄衣小何危拉起来:“走吧,先找到下山的路。”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路扶持,何危虽然意识是成年人,但身体素质只是个几岁的孩子,爬一会儿山就累得要喝水。而黄衣小何危更惨,饥肠辘辘,率先认输,坐在地上不愿再走。
“你走不动了?”何危扶住他。
“嗯,我身体不好,走路太多会感觉喘不过气。”
想到他有过敏性哮喘,剧烈运动肯定会受影响,何危笑道:“你的体能不行,以后还是找个办公室的工作好了。”
黄衣小何危看着他:“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警察。”
他的眼中再次闪烁着崇拜之光:“好厉害!”
天色渐晚,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何时起,一阵浓雾笼罩在山林,何危看着四周,能见度已经降至三米之内了。
来了。
黄衣小何危紧紧攥着何危的手:“哇,好大的雾啊,走丢了会不会找不到?”
“嗯,你跟紧我。”
他们两人沿着山路摸黑跌跌撞撞的行走,忽然,不远处传来呼喊声。
“少爷!小少爷!”
黄衣小何危抬头,眼睛亮起来:“我听见秦叔的声音了!”
“哥!你在哪里!”
何危回头,注视的是和他相反的方向。
一片迷雾之中,两道声音从两个方向传来,何危指指右边:“你家人来找你了。”
黄衣小何危还攥着何危的手,咬着唇,眼珠滴溜溜转着:“……要交换吗?”
再次提到这个问题,这是最后的选择。何危沉默数秒,脑中走马灯过一遍所发生的一切,最后是程泽生的笑脸浮现。
这一次选择,他和程泽生或许可以真正摆脱死循环了。
何危下定决定,摇摇头:“不换。你快回去吧。”
黄衣小何危愣了愣,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哦”一声,轻声说:“今天谢谢你,那我——那我回去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直到和秦叔汇合。秦叔发现小少爷之后,激动不已,将他一把抱起。黄衣小何危敷衍回答着秦叔的问题,注意力都在迷雾的另一头。
一只手抓住何危的胳膊,年幼的何陆急吼吼叫道:“你去哪里了啊!爸爸妈妈都急死了!快跟我回去!”
“……”何危瞄他一眼,果真和程泽生描述的一样,小时候看起来就欠揍。
“怎么说话的?叫‘哥’。”
“?”何陆茫然,“你脑子坏了?”
“快叫,不然就揍你。”
“……”何陆打死不肯,何危当真伸手,一个弹指用力打在他的眉心。
何陆懵了,“哇”一声哭出来,跑回去找爸爸妈妈:“妈妈!我哥打我!……”
何危回头,秦叔抱着另一个世界的小何危已经越走越远。黄衣小何危那双眼睛还一直牢牢盯着何危,最后露出微笑,冲他挥挥手。
何危也笑了,挥手,这是一个永别的画面。
回归到各自的命运之中,希望今后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