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黄金年代

大动脉出血会在十分钟内死亡,脑死亡的时间是六分钟,心脏停跳到猝死的时限为三十秒。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六分钟、三十秒,也许是刹那之间。

赵没有睁开眼,被巨大的裙摆糊了一头一脸。

这是什么地方——他先看到一条雪白大|腿,肉色丝袜顺着肌肤蔓延至裙摆深处,再往上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叼着香烟滤嘴,正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补妆。

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人头攒动,发髻上插着鲜艳的羽毛,赤|裸的脚、镂花束胸|衣、珍珠滑落的手臂、涂着浓郁黑膏的眼皮……一只乳|房猛地朝他撞了过来,像一颗硕大的星辰从天砸落。赵没有连忙扶住她,这显然是个喝多的女人,酒杯泼了他一头一脸,栽在他肩膀上就开始呕吐。

赵没有是戏院的常客,以他的经验来看,这里似乎是一间女更衣室。

但是氛围和戏院截然不同,那些五光十色的镜子,深绿酒杯上的银匙和方糖,还有门外传来的狂热音乐,那些激昂和弦、喝多的提琴手和酝酿着红色风暴的鼓点——是康康舞曲。

赵没有把怀里撒酒疯的女人挂在衣帽架上,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周围的人竟对他一个异性熟视无睹,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像一粒烟灰,瞬间融入了斑斓冶艳的调色板。

门外是一间巨大的舞厅,二楼包厢已经坐满了人,画家一边喝酒一边在速记本上涂抹,勾勒出燃烧着火焰和钻石的舞台——舞女们从玻璃门后旋转而出,顿足、踢腿、旋转,最后猛地将巨大的裙摆掀开,足尖笔直地踢向挂着吊灯的天花板,癫狂喧哗间春|光乍泄,摆弄拐杖的山羊胡子,涂着白脸的小丑,身穿天鹅绒外套的弦乐团,女人猛地向后仰去,脖颈拉出一道笔直的弓弦,最后一个高音迸溅,像溢满汁水的红日在柚木地板上爆开,丝绸衬裙飞上半空,掀起五光十色的狂澜。

有人递给他一杯酒,仿佛赵没有也是一个深夜前来舞厅寻欢作乐的人。对方好像看出赵没有的茫然,亲切地为他演示这种酒的喝法,将装着方糖的银匙放在酒杯上,用水冲洗糖块,滤下的糖稀与酒液混合,便能得到一杯波西米亚苦艾酒。

蓝绿的酒液,色泽像女人的眼影,加水后变成混浊的乳白,散发着剧烈的茴香气。

苦艾酒,康康舞。赵没有环视四周,他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地方,不是在三十三层区的戏院,而是在老电影、全息照片和古董画作之中——康康舞,最初流行于工人阶层的一种舞蹈,后来在歌舞厅风行。康康舞有一个著名的高踢腿动作,猛地将腿踢至鼻尖和耳侧,康康舞女在练习时会准备一个高过门顶的气球,用鞋尖将气球破开。

这种舞蹈的原意是丑闻和流言,舞女们会穿上闪亮的丝袜和衬裤,在踢腿的瞬间掀开裙摆。

一捧玫瑰突然递到赵没有眼前,随即大把钞票被塞进他的裤腰。眼前人群狂欢,仿佛一间更衣室从半空砸下,到处都是甩落的丝袜和吊带。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挤出一个身影,盯着他道:“赵莫得?西施?”

“诶贵妃。”赵没有已经有点喝多了,举着一杯苦艾酒朝他笑,“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我他娘的才要问你呢,你怎么回事?”台柱依旧是那副浑圆身躯,把两边的人挤得站不住,“找你半天,你怎么成个女人了?”

“不晓得。”赵没有既来之则安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胸,“我察觉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他说着托了托身前的两坨软肉,“我刚刚还找了个厕所看了下,不得不说我这变得真彻底,从里到外……”

“你省两句吧。”台柱看起来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看来你适应的还挺好,这就喝上了。”

不仅喝上了还泡上了,赵没有现在这副身体是个前凸后翘的火辣女郎,他还去更衣室找了件束胸舞裙换上。都是男的,都好这一口,此时吧台边围满了排队给他买酒的男人,活脱脱一个玛门。

赵没有找了个空隙从人群中逃出来,跟着台柱走出舞厅,夜幕下旋转着巨大的红色风车,“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挑个顺眼的睡了试试。”

台柱:“赵莫得你正常一点谢谢。”

“我这才是正常人思维好吗?”赵没有奇怪地瞅着他,“换你你不想?”说着又托起他那两坨软肉,像托着俩圆茄子似的怼到台柱眼前,“兄弟一场,要不先给你爽爽?”

台柱手抬起来又放下,忍了又忍,“老子不打女人。”

“不过说真的,我这到底是这么回事?”他们站在煤气灯下,赵没有看着眼前马车来往的街道,“我们现在是在遗址里吧,那些给我买酒的是不是活人?”

“你可以把他们看做活人。”台柱道:“A173号遗址对人类很亲切,这里和现实世界的相似度极高。”

赵没有指了指头顶的煤气灯,“现实世界?”

大都会连电力系统都更新了不知多少代,煤气灯这种东西是黑市都很难买到的古董,这里却满大街都是,放眼望去衣食住行,几乎和现实世界就没有一样的地方,怎么能算相似度极高?

“我话还没说完。”台柱继续道:“A173号遗址里呈现出的世界样貌,是人类曾经拥有过的现实。”

话音未落,台柱将两指放在唇间,吹出一声哨,一辆出租车应声停下,“上车。”

赵没有坐在后座上,车窗外掠过的仿佛是几百年前的场景,四轮马车来来往往,穿着制服斗篷的车夫坐在轿厢前,身边点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街边有许多露天咖啡馆,紫罗兰色的楼房向远处延伸,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吸烟,品尝牡蛎,偶尔有某间酒馆突然打开,走出一群醉醺醺的人们,像一大桶向日葵泼进凉夜,人群逐渐壮大,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高歌,空气愈加灼热,直到凌晨十二点的湿润冷气变成滚烫的夏日夜色。

赵没有扭头看向后车窗,远处的地平线上星斗回旋,满月旋转成巨大的漩涡,“……我在病院里见过患者画这幅画。”

台柱在前头嗯了一声,“没错,那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们现在是在19世纪末的巴黎,蒙马特高地,你刚出来的那家舞厅就是著名的红磨坊。”台柱道:“19世纪的最后四分之一个世纪,历史上被称为‘美好年代’。”

在这巴黎的美好年代,高级时装开始出现,留声机和电影放映机逐渐普及。城市的夜晚到处都在举办沙龙,诗人们用诗朗诵在宴会上换取食物,蒙马特高地上聚集的艺术家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他们痛饮苦艾酒,这种让人产生强烈幻觉的麻醉饮料,导致魏尔伦向兰波开枪,王尔德烂醉着栽进郁金香花丛,梵高喝完后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时代,立体主义、野兽主义、超现实主义等一系列先锋艺术在酒吧中酝酿,它们将惠及往后的数百年,再过半个世纪,萨特和波伏娃将在花神咖啡馆相聚,存在主义声势浩大,海明威跨越大西洋而来,睡在主教大街74号房间的地板上。

在这19世纪的最后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们坐着一辆出租车行驶在塞纳河畔,这毫无疑问是超现实的一幕,此时汽车尚未进入大众市场,马车仍是最时髦的代步工具。然而河畔的男女却对这辆明黄色的轿车安之若素,甚至有胆大的青年敲打车窗,递来啤酒和香烟。

台柱从后视镜中看他,“别喝了,接下来的行程还很长。”

赵没有打量着窗外的夜景,塞纳河吹来湿润水汽,说不清这是寒冬还是夏夜,有人裹着厚重的水貂大衣,也有人光脚浸入河水之中,“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他敲敲车前座,“我怎么就变成女的了?”

“每一位考古学家在遗址中都会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台柱道:“以你现在的这种情况,你的能力很可能是‘变形’。”

顾名思义,赵没有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身体,突然闭上眼。

台柱:“你又作什么妖?”

赵没有:“我想试试能不能给自己变根几把。”

“你尽管试。”台柱道:“变出来你就不算女的了,看我不揍死你。”

不知是不是台柱的威胁起了作用,赵没有尝试失败,“我这能力是不是不太好使?”

“熟能生巧,多进几次遗址就能掌握了,经验丰富的变形者可以变成很多东西,甚至有人变成过空气。”

“那贵妃你的能力是……”赵没有猛地消音,继而脱口而出一句:“操!”

出租车突然失控,撞开河畔护栏就冲了下去,他们跌入塞纳河水之中。

预想中的窒息并没有发生,仿佛穿过一道清凉水雾,他们现在行驶在一条海湾街道上,这里已不是巴黎塞纳河畔,海边满是华丽高大的白色别墅,像乔治殖民时期的建筑风格,海湾上有一座码头,熠熠星空下,在码头的对面,闪烁着一点幽微的绿光。

轿车驶过喷泉,眼前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别墅,现在他们的黄|色出租车不再有超现实主义特征了,反而显得过于寒碜——从林肯到劳斯莱斯,四周停满了各类豪车。

一群狂欢者正从别墅中往外走,像礼花炮喷出一大簇鲜艳彩条,不知谁将鸡尾酒瓶扔向半空。女人们的裙子变短了,露出高跟鞋和小腿,束胸衣消失,直筒状的裙摆镶满亮片和流苏,她们大都剪着齐耳短发,烟熏妆,有的甚至穿上了吸烟裤和布洛克鞋。

半空焰火炸开,接着一台巨大的吊灯像钟摆似的从门中撞了出来,砸碎满地水晶,上面还挂着两个杂技舞者,人群爆发出尖叫和大笑。一辆敞篷车飓风般从旁边刮过,车座上至少挤满了一支足球队,乘客都是穿着常春藤校服的年轻人,车厢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扎进喷泉中。

赵没有从车窗往外看,一个银行家打扮的人递给他一根雪茄,他闻了一口,“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您是梦游到这儿的吗?”对方大笑,“小姐,这是长岛!”说着指向远处,“那边就是纽约了!”

赵没有缩回去,问台柱:“这又是哪?”

“你没学过历史吗?”

“大都会保存的人类文明史中,22世纪几乎完全处于散佚状态。”赵没有道,“我当年的期末论文写的是大都会城志,可那也是2265年之后的事了。”

台柱指点着四周狂欢的人群,“八卦专栏作家、电影明星、百老汇导演、西西里人——这里是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历史上被称为‘爵士乐时代’。”

“看来我们来晚了。”台柱看着相继离开的豪车,“派对刚刚结束。”

“谁的派对?”赵没有问。

“看来你的文学学的也不怎么样。”

“这又关文学哪门子事儿了?”

台柱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指着码头远处,浅水湾对面的一点绿光。

“这是盖茨比的派对。”

赵没有在记忆里扒拉了一会儿,“我好像听过这本书,但是没看过。”

台柱在控制盘上调了一下旋钮,切换广播频道,片刻后车载音响中传出一阵深沉的男中音——

“在我还年少稚嫩时,父亲便给了我一个忠告,至今萦绕在我的脑海……”*

他们顺着海边公路往前开,路过好莱坞山,日落大道两侧竖满电影广告牌,卓别林在夜幕中露出神秘微笑,这是20世纪的30年代,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不久之后彩色电视出现,杰克凯鲁亚克驾驶卡车呼啸着碾过66号公路,垮掉派诗人在格林威治村举办音乐会,时间来到1961年,加加林进入太空。出租车驶出隧道,地平线远处有烈焰腾空而起,咆哮着冲向群星之间。

“那是阿波罗11号。”台柱道:“1969年7月16日,人类首次登上月球。”

这是人类探索太空的黄金纪元,“太空热”将持续数年之久,大卫·鲍伊为自己涂抹红色颜料,穿上高跟鞋和丝绸礼服,扮演雌雄同体的外星生物齐格星辰,吉他手在酒吧中砸琴,唱片公司与电台合作,广播中传来猫王、披头士、滚石、齐柏林飞艇和甲壳虫乐队……这同样是摇滚乐的鎏金岁月。

车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从乡村到平原,从平原到荒漠,再从荒漠到都市,他们路过一个又一个黄金年代。时空在这里失去了约束力,仿佛掉进兔子洞,或许后备箱里还饲养着某种蜘蛛状的高维生物,可是那又如何?出租车驶过一家收费站,可口可乐公司的自动贩卖机闪闪发光。

他们进入城市大桥,泡沫般的光影在四周浮动,街道两侧的大楼挂满了广告牌,有如彩色编码溶解在夜幕之中。黑色轿车上走出涂着白脸的艺伎,她穿着绚烂的和服,在歌舞伎剧场前微微躬身。

“这里是1980年的日本银座。”台柱道:“著名的泡沫经济繁荣期。”

又是一个好年景。

出租车拐进一条窄巷,大排档的香气爆开,赵没有发现路边的广告牌变成了繁体字,飞机低空压过高楼,电线杆纵横交错。美发廊里满是顾客,女人坐在半球形的烫发机中,旋转灯牌在玻璃窗上投出红蓝光影,年轻人围在迪斯科舞厅中看电视,武侠片刚刚结束,片尾曲唱着一首粤语歌。

台柱将钞票递出车窗,接过两碗炒面,“这是90年代的香港。”

炒面装在白色的泡沫餐盒里,赵没有掰开一次性筷子,“不下车转转?”

“今天主要是带你熟悉流程,以后再来可以慢慢逛。”台柱对出租车司机道:“先生,走西直门桥,进二环。”

出租车在朱红大门前停下,宫墙巍峨,长安街对面是世界最大的广场。台柱狼吞虎咽地将炒面吃完,开门下车,“到了。”他敲了敲后座车窗,“下车。”

赵没有推开车门,先□□涩北风拍了一脸,三十三层区常年阴凉,他鲜少感受到这种冷刀烈酒般的寒意,“这是什么地方?”

“21世纪,北京。”台柱看着眼前恢弘的宫殿群,“今夜是故宫的第一场雪。”

他们走上角楼,深红宫墙在雪中蔓延,墙外是灯火辉煌的都市,墙内是寂静庞然的宫城,赵没有掏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放回口袋,“真是个好时代。”

“你今天看见的都是好时代。”

“我应该回去看一下19世纪到21世纪的历史了。”赵没有有些感慨。

“文盲。”台柱瞥他一眼,“以防你不知道,人类最初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20世纪爆发的。”

赵没有一顿。

“这也是人类文明逐渐失控的两百年。”台柱道:“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第三次科技革|命,经过20世纪的萌芽,21世纪的孕育,人类文明在22世纪抵达巅峰——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虽然大都会中没有保存这段时间的历史,但你应该听说过猎户座战争。”

赵没有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雪,道:“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好时代。”

这是依然能仰望星空的时代,宇航员在空间站中演奏萨克斯管,有那么多的黄金岁月可供追忆,人们在电子梦境中搭建赛博未来。恢弘的宫墙尚未倒塌,山脉与湖泊尚未成为全息影像中的一抹群青,罗马尚未沉没,诗人尚未灭绝,人们在想要跳舞的夜晚便可跳舞,蒙娜丽莎的真迹依然保管在毁于大火前的卢浮宫中。

“我想到一个论点。”赵没有突然道:“是不是过去的岁月都可以被称作黄金年代?”

台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所有百无聊赖的现在都会成为流光溢彩的过去,而过去,也曾经是一个被梦境狂想的未来。

台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脸谱,扣在头上摆开架势,天地间白雪纷飞,老生在城墙头悠悠开口,唱出一段四平调:“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递茶送酒的人——”

这是《游龙戏凤》中正德帝与凤姐的对台,通常由生旦对唱,此时台柱分饰两角,先以老生唱腔起四平调,随即又是一段娇俏旦嗓的西皮流水:“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

赵没有看得有趣,忍不住接了一句,笑道:“为军的住在这天底下。”

“住了。”凤姐嗔道:“一个人不住在天底下,难道你还住在天上头不成?”

正德帝语带戏谑:“我这个住处,与旁人是大不相同。”

凤姐眼波流转,“怎么不同?”

正德帝袖袍一挥,指向琉璃瓦上愈加丰厚的大雪,“我就住在这紫禁城内——”

他们搭茬唱完了一整场,台柱摘下脸谱,看向雪中的城市,“赵莫得,你说的没错。”

“这确实是个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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