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没有进入A173号遗址前,在戏院放了留言,无论今天是谁来找台柱,亦或是台柱本人来到戏院,跟包说辞都是一样:“您甭找了,人留了话,今儿柳老板不在三十三层区!”
像刁禅那样的会直接按字面意思理解,换做台柱本人听到这话,马上就能意识到这是赵没有留给他的线索——不要待在三十三层区。
除了三十三层区,台柱会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也就是赵没有真正想让他来的地方。
A173号遗址。
我得说我一开始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赵没有心道。
毕竟他对台柱的丈夫并不了解,老者是遗址中的人,赵没有并不敢交付所有信任。他的留言算是以防万一的后手,如果真死了,至少有人知道去拿哪给他收尸。
结果事情的真相比他所想还要劲爆。赵没有看着房间中的少年,对方显然陷入了短暂的错乱,片刻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先生你做了什么?”
老者的笑容有些无奈,但也很坚决,“七绝,这场梦真的该结束了。”
少年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我拒绝。”接着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面具戴上,那是个纯白的脸谱,他干脆利落地念出一个字:“龙。”
白纸上浮现彩色龙纹,少年瞬间变成了一条长龙,咆哮着冲向赵没有,看样子是真的打算不死不休。台柱脸色一变,直接把赵没有推出去,“快走!”
赵没有看着变成龙的少年,觉得这孩子脑子应该也有点那个大病,神经病这种症状真的是常看常新。
他还打算说点什么,眼前的事态明显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好吧表面也已经很不简单了,但是从旁观者视角显然更能跳出迷雾,那个当局者迷的核心——
“请跟我来。”老者不由分说将他带走,庄园已经濒临崩溃,他们坐进车厢驶向隧道,赵没有还叼着他的烟,在狂风中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这个年纪,很多事都已经不需要理由了。”老者踩下油门,车速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这时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像一个老人,狂风吹开他的白发,露出一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在这濒死的车速中,他甚至腾出右手离开方向盘,为自己点燃一支雪茄烟。
等到他们终于驶出暴动的空间,四周景色再次变成雪花般的白噪点,赵没有已经连烟屁股都不剩了,被狂风拍得灰头土脸,趴在窗边一阵猛咳。
“所以发油是个好东西,可惜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老者咬着雪茄,递给他一只玻璃瓶,赵没有接过,闻到熟悉的榆木香气。
老人吐出一口烟,“我们的时间不多,年轻人,七绝失控的时候整个空间都会动荡,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吐烟这种动作其实是门艺术,赵没有十几岁的时候专门模仿过全息游戏里NPC叼着烟颓废糜丽的神色,可惜学不到精髓,只越发像个没睡够的混混。而此时老人两指夹着烟卷,烟雾漫开,赵没有发觉那些少年时代追捧的影像都失去了色彩。
只是一个烟圈,你便能看到冷冽锋利的青年、优雅潇洒的中年和淡然从容的晚年,他们的面容从烟雾中依次掠过,被勾勒出模糊又具体的轮廓。当那些形象散去,最终留下一个更加暖色调的面孔,眼角细纹像象牙的凿痕,西装内侧包裹着仍未燃尽的火山。
他老了,但是比从前都要更加鲜活,因为此时他的灵魂有了稳妥的归处。
赵没有懂了,确实没有必要去问为什么,对老者的年纪而言,爱这种字眼已经显得太苍弱,君王征服岁月用的从不是言语,而是行动和决心。
“我明白了,之前的话是我冒犯。”赵没有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柳少爷离开遗址去三十三层区找我妹子的时候,是哪一天?”
当房间中的少年变成龙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连成了一条线。
老者笑了,“不愧是七绝的友人。”
赵没有也笑了,“您也不愧是他的爱人。”
车后座突然发出剧烈震动,白色的空间正在迅速崩塌,缠斗中的台柱和龙追了上来,“我想我不必再多说什么。”老者递给赵没有一根雪茄,为他剪开并点燃,“把你的领带系好,抹上发油,然后去做一点成年人该做的事。”
赵没有开门下车,下一秒气流从身后刮过,出租车狂飙着朝巨龙驶去,这绝对是赵没有见过的最拉风的轿车了,刁禅那些琳琅满目的珍贵藏品也要相形见绌。对方像个婚礼上迟到的新郎,穿着最好的礼服匆忙赶往教堂,在城市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后备箱里喷出玫瑰和焰火。赵没有被喷了满脸的车尾气,在这一刻突然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了具体的想象。
缠斗中的台柱被车撞飞,像一颗流星划过半空,最后一头栽在赵没有脚边。赵没有正在往头上抹发油,他还是第一次搞这种大背头造型,“怎么样?”他看着台柱站起身,捋了一把发梢,“是不是像一颗帅气逼人的卤蛋?”
台柱根本不接他的话,“赵莫得你帮不帮忙?”
“帮,你的忙我肯定帮。”赵没有道:“怎么帮?”
“首先要让本体稳定下来。”台柱指着远处的龙,“他不稳定我也得完蛋,接着整个A173都会完蛋。”
“行,不过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赵没有看着他,说出了和出租车上一样的问句:“柳少爷离开遗址去三十三层区找我妹子的时候,是哪一天?”
台柱莫名其妙,“12月8号,怎么?”
“12月8当天你有没有出入遗址?”
“没有,那天我有戏赵莫得你还去听了。”台柱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七绝你给我听着。”赵没有深吸一口气,道:“我之前在政府那里拿到了关于遗址生命体的文件,里面写了系统观测到生命体离开遗址的日期,也就是李大强失踪的当天。”
“是12月8号。”
从少年变成龙的那一刻,赵没有一直隐约察觉到的矛盾感终于爆发。
他自己的能力就是变形,因此很清楚“造物”和“变形”之间的差别,造物施予他者,变形施予己身,柳七绝可以将遗址中的一切任意改造,只要那是他自己的造物。
唯有一样东西他无法改变,那就是现实世界的活人,或者说进入遗址中的考古学家。因为活人并非由他所创造,容貌未改的李大强就是一个例子。
同理可得,能够变形成为龙的少年,不是活人。
少年才是那个被创造出来的生命体。
“你之前就对我说过!过量的精神波动会导致迷失!从此觉得自己就是遗址中的原住民!”赵没有在狂风中对台柱大吼:“你太他妈的爱你丈夫了!爱到自己是谁都给忘了!你他妈的果然是我见过的最牛逼的神经病了柳七绝!”
神创造世界然后坠入凡间,自此忘记本我从何而来。
台柱盯着他,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惊梦未醒,意识在孽海中沉浮。
赵没有踹他一脚也没反应,怒从心起,掰着这人的嘴,直接把剩下的发油全灌了进去。
剧烈的榆木香气直冲大脑,像猛地砸入深海,久远的往事如巨浪般将他托起,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击。
记忆深处那是谁的脸?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他记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在遗址中摆脱众人围杀,回到现实却在安全屋中遭到友人出卖。他杀光了所有的人,敌人和昔日交付后背的同伴。
安全屋不再安全,他隐姓埋名逃入下层区,在一家破旧的全息影院里藏了七天,撬自动贩卖机,靠观众留下的速食披萨过活。
七天后伤势好转,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柜台询问能不能办一张年卡。
售票员就是店主,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操着不知哪个时代的古方言告诉他:想看的时候带钱就行,我们这儿没有那种高档服务。
他想了想,摘下玉扳指放在柜台上,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把这家店买了下来,兼职店主和售票员。
几日后的晚上,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走了进来,银灰色的头发梳在脑后。他闻到了那股榆木发油和雪茄的气味,从柜台后站起身。
老者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指了指墙边的悬浮海报:年轻人,请给我一张《辛德勒的名单》。
老者是这里的常客,常常在夜间九点来看一场电影,有时带着一把长柄伞,有时在西服前襟别一朵兰花。黑猫在月球灯下奔跑,他们的对话由少变多。
年轻人,请给我一张《控方证人》。
今夜的雨真大啊。
这只猫好像吃多了。
用杂粮罐头吧,换一个好消化的牌子。
最近的客人是不是有点少?
您的票,请拿好。
您上次把伞忘在这里了。
您的兰花,很美。
您也喜欢听爵士?
当然,不过我想还是京剧更旧一些。
请给我一张《欲望号街车》。
有什么推荐的电影吗?
……
直到有一日,全息显示器出现故障,他和夜晚前来的老者面面相觑,片刻后对方温和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出于意料的乐趣。在我这个年纪还能够品尝到意外的滋味,已经是很令人欣喜的事。
他有些懊恼,但是他并不会修理显示器,黑猫在柜台上拱他的手。老者沉思片刻:我想,或许仓库里还有一些备用机器,很久之前我曾经见这里的上一任老板使用过。
仓库里确实还放着另一台备用机组,然而连全息功能都没有,是那种电影诞生的头两百年使用的数字放映机。不,甚至连那个都算不上。他看着落满灰尘的灯箱,这要怎么用?
老者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拨动了一下输片装置上的齿轮,道:这是胶片放映机,应该是电影放映最早的形态。
对方解开袖扣,将衬衫挽到手肘,从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挑出一盘胶片,放入供片盒中。一束银光亮起,打在落了灰的白墙上。
胶片老电影就是有这种魔力,银幕前永远有一排无形的观众席,当黑白画面出现的刹那,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地板上。
第一个夜晚,他们看的是《卡萨布兰卡》。
20世纪二战爆发时,大量欧洲人选择逃往美洲大陆,法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成为从走欧洲前往美洲的重要关卡,但只有少数幸运儿才能拿到通往美国的签证。
在这座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城市里,男主人公开了一家酒馆,他有一颗破碎的心、一个忠诚的黑人乐手和夜夜爆满的赌客们,偷渡客用钻石兑换船票,谋杀犯被枪击,女人在钢琴旁看着故友,请他再弹一首旧日的歌。
“Play it once, Sam.For old times’ sake.”
电影结束的时候,老者对他说:1982年时有一位歌手为这部电影写了一首同名歌,旋律很迷人。
他找来听了很多遍,几日后老者再度前来,目光相触时他们都笑了。我自己带了一盘胶片。老者从纸袋中拿出一只银色盒子。我想,我们可以一起看。
这次画面变成了彩色,《蒂凡尼的早餐》,奥黛丽赫本扮演一位交际花,穿着那条著名的小黑裙在街道上徘徊。清晨来临的时候,她会坐出租车到蒂凡尼,在珠宝橱窗前吃早餐。
我喜欢那辆明黄色的出租车。电影结束的时候,他说。
那辆纽约随处可见的出租车,搭载着男女主人公穿过第五大道,仿佛一直能开到天涯海角。
事实证明,天涯海角并没有那么遥远,夜幕在投影与银光中流逝,他们一同漫游在《红磨坊》中五光十色的蒙马特高地,在盖茨比的爵士派对上开怀畅饮,在《戏梦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参观学生运动,在太平洋上仰望2001天空漫游时的星空,末日来临时海啸掀翻巨轮,他们跑进岩洞,诗社的学生们正在讨论自由与死,他们加入进去,在篝火中念起一首惠特曼的诗。
第不知多少个夜晚,电影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向老者问出那个问题:您为什么要救我?
藏在影院养伤的七天里,他常常闻到前排传来榆木发油和雪茄的气味,当电影熄灭之后,他总能在尚有余温的座位上发现一些遗落物,一开始是食品,后来是伤药。
老者笑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他说着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眼神,那一瞬间他变得年轻了——年轻的生意人,西装革履地游走在各个层区,巨大的利益也伴随着巨大的危险。
第一次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是逃进了一家电影院。
那之后我就养成了看电影的习惯,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年轻时的爱好保留了下来。老者嗓音温和,带着些许笑意。所以,第一次察觉到你藏在最后一排的时候我就在想,每个人不正是一首诗么?总会有巧合般的韵律在同样的地点出现。
您做的是什么生意?
老者看着他,很包容地笑了笑,念出一个代号。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名字。陈旧,但熠熠生辉。
我听说过在七百七十七层发生的那件事。老者道。集会上很久没有出现过敢摘下面具的人了。你变出的那条龙很美。
很考古学家都听说过这个代号,虽然它早已被尘封多年,据说使用者早已隐退。
我已经退休很多年了。老者的语调平和温重。现在的我只是个喜欢看电影的老人。
……
那之后电影被摁下暂停键,直到有一日他再度进入遗址,然后迅速脱离,几乎被惶然吞噬。夜晚来临时老者在柜台前看着他,微微皱眉,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发生了什么?
我的龙。他喃喃道。我的龙死了。
他的能力“造物”原本已臻于至善,然而这一次遗址拒绝了他,他什么都造不出来。
老者陷入短暂的思考,片刻后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遗址了。
他并不意外老者的答复:我知道,这种情况没人帮得了我。
你误会了。老者看着他。对于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来说,跳楼确实是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的,明天这个时间你有空吗?
他一愣。
老者依然是那副温和笑容:我们先看一看情况到底怎么样,然后再做决定,你觉得如何?
次日遗址中的场景就像进了达利的油画,一切都显得混乱且不稳定,巨大的钟表在空中弯折,天空溶解,滴落透明的黏液。老者对眼前的景象显得很平静,看着他,问:你的能力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试着努力了一下,只能变出一根毛发。
我能问问原因吗?老者说。变成这样之前,你在遗址里发生了什么?
他讲了旧人托付的学生,背叛的故友,同侪倾轧。这些对考古学家来说都是很平常的事。老者静静听着,片刻后道:我想那些拙劣杀手是不必在意的,至于那个被托付给你的新人,你也救了他,对么?那么我想,问题或许出在你和你的朋友身上。
老者说完又修改了一下措辞:曾经的朋友。
而他无法给出答复。
是为了悼念友情的衰落么?似乎并非如此。他并不畏惧手上故友的鲜血,虽然那上面也曾沾染着他自己的泪。
他们陷入短暂的沉默,地平线远处升起正方形的太阳,他从没见过遗址混乱到这个程度。A173号遗址一直是他的探索主场,他甚至可以说是这里最深入的开拓者,整个遗址主体都曾被他的造物能力改造过,他造出过朱红的神庙,会飞的龙,甚至是海洋与恒星,因此整个遗址也被他所影响。他看着远处漂浮的钟表,尚且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老者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哦,我明白了,这可真是……
您明白了什么?
这件事原本应该由我来做。老者带着些无奈的神色笑看着他。年轻人总喜欢抢走年长者的特权,尽管我们本来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他不明白。却看见老者走到他面前,抬手指了指天上漂浮的钟表,用和缓的语调问他:七绝,你最近是不是很在意时间?
时间。
他们之间相差了太多时间。
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绝,请听我说完接下来的话。老者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这一生大多形单影只,但也度过了足够精彩的时光,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像那些老电影一样,最精彩的高|潮我已经经历了,灯光熄灭,观众退场,然后在某个午后,会有心血来潮的年轻人再度提起那些往事……
但显然命运对我足够慷慨,我的人生不是一场电影,命运送给我了一首诗,最精彩的句子总是会出现在诗人准备放下笔的那一刻。
老者看着他,对方在笑,是那种露出牙齿的笑。这笑容里包含了一个人的大半生,他看到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大笑着和他接吻,牙齿撞在一起,有青年故作潇洒地献上亲吻和玫瑰,实则紧张的嘴角发僵,有长者优雅地朝他伸出手,请他跳一支舞——最后所有的影像都凝聚成一张面孔,成为眼前这个苍老又年轻的人。
七绝,你知道诗歌唯一的要义是什么吗?
是什么?
在音乐停止之前,尽量的喝酒,大笑,跳舞并歌唱。
你确定你说的是诗歌?
当然,诗歌的定义远不止白纸上的铅字。
在那些陈规之上,超越所有的格律、韵脚、文体与对仗,你依然可以做出一首诗。要在夕阳落下之前抓住最后一缕火焰,咀嚼并吞下,不要看那些指指点点的畏火者,你将燃烧,在痛苦中狂舞,歌唱,你的肋骨将变得金黄,你终将成为太阳。
七绝,我不会是你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但我很荣幸成为其中的一个。老者看着他的眼睛。作为太阳落下前的最后一缕火焰,我的生命大概还够最后一次滚烫,你愿意抓住我么?
他下意识去看头顶的钟表,接着被捂住了眼睛。随它去吧。老者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至少在太阳落下之前,我们仍来得及作出一首诗。
……
他们搬到了中层区居住,那里有更适合年长者的生活条件,放映机装在卧室,老电影被一遍遍反复观看。他的能力在慢慢恢复,直到有一日,出雲戏院上演了著名京剧《大闹天宫》,从包厢出来,老者突然道:七绝,我有一个想法。
你之前说过,能力被限制时最多只能变出毛发——可如果那是齐天大圣的毫毛呢?
……
他的能力完全恢复了,A173号遗址在改造下被赋予了各个时空的形态,银幕中的影像一一成真,他们乘坐着明黄色的出租车在各个时代穿梭,在华尔道夫酒店吃晚餐,这是《闻香识女人》中唐娜与中校跳舞的地点,乐队演奏出一步之遥的旋律,老者站起身,笑着请他跳一支探戈。
换一只曲子吧。老者道。一步之遥我们已经听过了千万遍。
先生想听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爵士。老者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Fly me to the moon》如何?
……
“……柳七绝?”耳边有若隐若现的声音传来,“贵妃!他妈的柳七绝!醒醒柳七绝!”
台柱终于回过神,赵没有吼他吼得有些缺氧,弯下腰咳嗽两声,沙哑道:“想起来了?”
台柱看着他,像一个从长梦中惊醒的久睡之人,接着一拳打在赵没有胸前。
赵没有刚直起腰又被打的蜷缩回去,“……你妈的,不带你这样的啊贵妃。”
台柱转过身,“谢了。”
赵没有笑了笑,被揍也没有还手,总是要被揍的,毕竟从梦中醒来的代价,很可能便是永诀。
兄弟嘛,起床气还是能消受的。“你还是赶紧看看你家那口子撑不撑得住……”
“先生不会有事。”台柱打断了他,抽走了赵没有手里的雪茄,自顾自吸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龙。”赵没有说着看向远处,他刚刚忙着在意台柱的状况,此时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暴|动的青龙已经消失,出租车缓缓开了回来。
老者降下车窗,将一张彩绘龙纹的脸谱递给台柱,笑容温和:“七绝。”
这么强?赵没有看着台柱接过脸谱,有点恍惚。话说这算不算家暴案例?
台柱摩挲了一下脸谱,很轻叹了口气:“先生。”
老者下车,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拥抱很漫长也很深情,但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看向赵没有,“我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年轻人。”
“应该的。”人多少都有点慕强心理,何况这老头子实在强的离谱,拉风的简直不像个老年人,饶是赵没有也久违地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像个被夸奖的晚辈。“不过我有个问题……您为什么不早点把贵妃叫醒?”
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着实不解风情。
老者依旧笑得很温和,台柱狠狠地抽了口烟,“因为修正。”
“修正?”
“如今的A173号遗址,很大一部分都被我的能力改造过。换言之,我的潜意识掌控着这里的运转法则。”台柱道:“先生……先生同样是这样,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同位体,如果我自己不认可自己的本体身份,他就无法说出来。”
我不认可,即是错误。
错误就会被修正。
所以,台柱才是真正的本体这件事,只能由遗址之外的外来者点破。因为他们不是造物,不会被创造者的法则修正。
这可真是……赵没有把呼之欲出的评价拦腰斩断,只剩下血淋淋的前半截。
这可真是。
他大概也猜得出来老者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将真相挑明。
他一开始进来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实话,老者在遗址之外的那个本体,是真的快不行了。
诀别在即。
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李大强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更年轻的那个我。”台柱说到这里顿了顿,显然还在整理凌乱的逻辑,“它一直想把你拖进遗址里,但是造物想要离开遗址是有条件的,必须跟着一个真正的活人才能进入现实世界,他应该是因此和李大强作了交易。”
这应该是少年最出格的一次举动了,它多少也意识到现实中的老者即将死去,因此开始失控,甚至将活人溶解在遗址中。
台柱说到这里有些烦躁,“妈的,这么简单,我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
这不稀奇,如果做的是美梦,大部分人都不愿醒来。
老者轻轻拍了拍台柱的肩,看向赵没有,“其实一直以来进入A173号遗址的考古学家并不在少数,但是我观察了很久,年轻人,你是唯一适合唤醒七绝的人。”
说着他又笑了笑,“或许也是唯一能够唤醒他的。”
他旁观了许久,在与“修正”抗争的同时努力寻找时机,他年少的恋人在遗址中创造了过于疯狂的一切,这太容易被人利用了,只有赵没有,或可称之为七绝唯一的友人,能够帮他隐瞒秘密,能够让他托付这一切。
赵没有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台柱,突然有种一言难尽的滋味,酸不拉几,悲欣交集。自己还有点像那个棒打鸳鸯的西王母。
台柱深吸一口气,“……先生。”
老者笑着看向他,对方的笑容永远如此深情而包容,“七绝。”
他们都明白,是梦醒的时候了。
老者向他伸出手,“七绝,你还记得我们在华尔道夫酒店的那支探戈么?”
台柱猝然抬头。
“来吧,我的丈夫。”
让我们再跳最后一支舞。
赵没有惊讶地发现,空间中的场景开始转换——这不是台柱的能力,造物是直接将物质凭空创造,但此时周围无数沙粒般的场景滑过,故园、里克酒吧、埃菲尔铁塔、蒙马特高地、蒂凡尼……最后场景停驻在一处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吊灯下衣香鬓影,玻璃器皿闪闪发亮。
中校与唐娜刚刚跳完一步之遥,乐队翻动曲谱,青年与老者走入舞池,搅动一池月光。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爵士的旋律中,老者看着泣不成声的青年,轻声道:“为我流一次眼泪就够了,七绝。为我流一次眼泪就够了。”
“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诗歌唯一的要义是什么?”
“在音乐停止之前,尽量的喝酒,大笑,跳舞并歌唱。”
赵没有走到一张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找侍者要了一根烟。
那个在急诊室里涮火锅的夜晚,刁禅曾经告诉过他,考古学家的集会上,很少有人敢将面具摘下。刁禅提到了柳七绝,还有几个久远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代号。
那时刁禅对他说:有一些能力非常稀少,因此考古学家会直接将自己的能力作为代号。
这种能力,可以停止、甚至回溯遗址中的时间。
那时他被绕得头晕,直接就问:别卖关子了,这代号到底是啥,难道叫“时间”?
记忆中,刁禅在火锅的水雾中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词——
是“诗歌”。
此时赵没有看着舞池中的青年和老者,不,那已经不再是青年和老者,他们摆脱了被时间操控的皮囊,只剩灵魂赤|裸相对。
诗歌开始的时候,时间就停止了。
一舞毕,老者保持着将青年拥在怀中的姿势,嘴唇贴上他的鬓角,轻声念了一句诗。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的随意。”*
遗址法则第一款,遗址不是梦境。
遗址不是梦境,它是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丛林,我们在梦境中埋葬死掉的自己,在丛林中野蛮生长,最后获得在现实中活下去的勇气。
“七绝,活下去。”
话语如珍珠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悠悠水波漫开,时间像一条长河,河流洗涤了一切,河流带走了一切,最后只剩下白纸般洁净的空间。
台柱与赵没有四目相对。
赵没有清了清嗓子:“走不?”话说现在该怎么出去?
“A173已经被清空,我之前制定的运转法则不再作数。”台柱抹了把脸,“现在这里完全是空的,你只要想出去,保持这个念头,马上就能出去了。”
赵没有想了想,走到好友面前,蹲下身,“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要负责收尾。”台柱道:“总得弄出点什么东西来糊弄一下政府,不然下次再有考古学家进来估计会被吓死,还有李大强……”
“不用告诉我。”赵没有摆手,“我这次进入A173就是为了你。”
成年人,求仁得仁。
台柱沉默片刻,先是给了他一拳,两人又紧紧拥抱。
“走了啊。”赵没有站起身,“下次戏院碰头,记得请我吃宵夜。”
下一秒,尾音消散在一片纯白中。
三十三层区的戏院已经许久没有开过戏台了,德大爷气的嗷嗷叫,每天都在走廊追杀赵没有。据说原本的台柱有事外出,短时间内恐怕回不来,后来戏班子总算寻觅到了一位新角儿,连着演了一个多月的新红楼,还算叫座。
下层区每天都有演不完的热闹事,很快人们就逐渐淡忘了曾经那位擅唱济公的台柱。
到了腊月,东方人要在街区庆祝新年,病屠夫当街杀猪分福肉,给各家祭灶。赵没有忙了一天,晚上干脆翘班,把刁禅独自扔在急诊室,自己跑去停车场吃宵夜。他包了一辆烧烤车,边吃边喝酒,听着戏院里远远传来的锣鼓声。
片刻后对面的椅子被拉开,“这里有人吗?”
“你都坐下了还问有没有人……”赵没有抬起眼皮,话说了一半,顿住。
远处戏台子上遥遥传来一句,“且看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积石如玉,郎艳独绝。
那风华无双的青年坐下,朝他挑眉一笑。
“我叫柳七绝,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