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号遗址,所有考古学家都知道的一个遗址,但是从来没有人进入过。
进入000号遗址的入口在一层,在考古学家中被称作“天门”。
天门开,詄荡荡,太朱涂广,夷石为堂。
哥。赵没有比划着手势。000号遗址真的很危险么?
“无法确定,但是从序号等级来看,这的确是最危险的一个遗址。”钱多多道:“正因为没有人进去过才显得恐怖,恐惧源于未知。”
赵没有刚醒,这会儿脑子还有点僵,但他直觉这里头有点问题:钱哥,如果没有人进去过,那这个遗址又是如何被命名为000号的?命名者怎么知道这里最危险?当初给遗址编号的人是谁?
钱多多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考古学家业内的未解之谜太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有一种猜测是,进入000号遗址的人,会在现实层面被消除,代价就是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
那这还商量个啥啊。赵没有飞快地比划着。我肯定得跟着你,就这么定了。
钱多多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握了一下赵没有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们还有时间。”
“就是这样。”
赵没有从浴缸里冒出个头,“‘我们还有时间’——他是这么说的。”
“赵莫得,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意义上来说我目前都是刚死了丈夫,你不给挽金就算了。”台柱边听边冷笑,“跑到寡妇门前撒狗粮,你还是人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赵没有在水里吐泡泡,“帮兄弟一把,回头请你喝喜酒,不收份子钱。”
“我提醒你一句,别想得太美了。”台柱道:“钱多多可什么都没答应。”
“不能吧?这都25世纪了,拍卖行里最贵的东西就是品尝过真爱滋味的大脑切片。”赵没有挑眉,“你这态度有问题,是谁前两天一个劲的问我‘怎么把人骗到手的’?”
“那你应该也知道,黑市里最便宜的东西就是荷尔蒙激素。”台柱横他一眼,“你要找姘|头,没问题,但是赵莫得你记着,在死亡之前人无法对任何问题给出确切答案,别太上头了。”
“你这话可真是不解风情。”
“风月无边,人生有限,以有涯追无涯,殆矣。”台柱道:“我说这些是想提醒你,你现在的状态可能是遗址后遗症的一部分,吊桥理论也好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也罢,某些幻觉刺激了你的大脑,理智还没缓过来,所以让你产生了类似爱情的错觉,别太冲动。”
他念了一句莎士比亚:“这残暴的欢愉,必将以残暴结束。”
“听不懂,说人话。”赵没有抓了一捧水泼向他,“那你又是如何判断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梦中不知梦,但谓平常时。”
“滚。”赵没有指了指门,“你跟我们文盲玩不到一块儿。”
台柱还真就走了,走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管怎样,我们之间总有人该好好过,目前最有可能得到这个结局的人就是你了,赵莫得。”
赵没有趴在浴缸边上,“那你幸福么?”
“我的诗歌已经结束。”台柱把门关上,从赵没有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人的背影。
门发出咔哒一响。
“是个好结局。”
赵没有半张脸埋在水里,和橡皮鸭子大眼瞪小眼。
他在盥洗室里,浴缸外壁接满了密密麻麻的管道,似乎是某种循环系统,可以有效改善他的内外肌体状态,他在这里断断续续地泡了半个多月,被“变形”扭曲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只剩下些许偶然发作的抽痛。
赵没有闲极无聊,让台柱给他找一个播放终端,他要做实验。
他想重现之前在梦境中看到的的场面,水中有失落的乐器在歌唱。
结果终端泡了没几次就坏了,台柱懒得在他身上砸钱,干脆给他找了个八音盒,纯手工制,至少不会把人电死。
赵没有仰头倒在浴缸里,水面逐渐远去,他努力睁开眼,八音盒在头顶飘浮,金属和木头淹没在深蓝色的液体中,音准慢慢走调,铁元素遇水氧化,真菌将木质素分解,几乎可以看到生锈腐烂的过程。
他不知泡了多久,八音盒的发条即将走到尽头,突然有一双手破开水面,将他捞起,随即一大块浴巾裹了上来。
是钱多多。
“钱哥你回来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赵没有,不要沉迷窒息反应。”钱多度皱眉看着他,“你是不是上瘾了?”
赵没有想解释,但是梦又太迷离,最后只好道:“钱哥我肺活量很高的,不会窒息。”
他说完又看到钱多多手里提着塑料袋,“你买了鱼?”
钱多多上次做的鱼汤实在给赵没有的三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从未想过有人可以对食材亵渎至此,便大发豪言,等他康复了,要亲自下厨。
但是钱多多显然没打算给他留脸,塑料袋里装的是一袋子金鱼。
“钱哥。”赵没有诚恳道:“金鱼不能吃。”
“我知道,买来看的。”钱多多正在思考着什么,不放心似的,再次问他:“你确定不是沉迷窒息反应?”
也不能怪他草木皆兵,考古学家里精神错乱的太多了,更何况赵没有这号奇行种。
“真不是钱哥。”赵没有笑了笑,“我自己就是大夫,这点东西还是分得清的。”
“我听说三十三层区居民更乐意叫你屠夫。”钱多多显然不是很认同。
赵没有还在那边打哈哈,“玩笑而已,真的钱哥,我肺活量真的可以,从来没呛过水……”
钱多多突然上前一步,皮鞋踩进浴缸,他掰过赵没有的肩膀,猛地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两人一同倒进水中。
深蓝液体,气泡急窜,赵没有睁大了眼,看着钱多多在水中朝他俯下身,不由分说地撬开了他的嘴唇。
塑料袋跌落,八音盒走调的乐声中,金鱼在地板上弹跳。
无法形容这是不是一个吻,很短促又很漫长,赵没有的口腔被打开,咸腥液体灌入喉管,他被呛得脑袋发晕,又无法挣脱,濒死与缺氧遽然袭来,八音盒溶于水中,音乐顺着液体流进血管,在他的体内唱歌——
赵没有猛地探出水面,趴在浴缸边干呕。
钱多多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像是信了赵没有的说法,点点头,接着走到洗手池边,他似乎比赵没有喝了更多浴缸中的液体,趴着开始吐,居然还从嘴里掉出了一条金鱼。
赵没有没见过这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法,他比钱多多好些,率先缓过来,“咳,我、我说钱哥……”
钱多多拧开水龙头,冲了把脸,回头看着赵没有,“呛水的感觉怎么样?”
很暴力的治疗方式,不,根本不算治疗,但是赵没有很清楚,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要是再把头埋进水里去,只会想到这次的缺氧和干呕。
总之他举手投降,老老实实道:“以后不会了。”
但是钱哥啊。赵没有心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到的不会是你的嘴唇呢。
钱多多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想亲就来找我,别在水里意淫,怂得很。”
“……”赵没有再次举手投降。
这次是真心实意。
冰箱里还有冷冻的鱼肉,钱多多将买回来的金鱼放入水缸,赵没有在厨房处理生鲜,这间安全屋是台柱和丈夫一直以来的居所,厨具很齐全,赵没有还发现了制式古老的烤箱,嵌在墙里,外面装着铜门,应该是老者的品味,这种烤箱并不好操作,看来对方生前对厨艺应该很精通。
赵没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东西该怎么用,最后放弃,决定煲个鱼汤。
小米辣、樱桃椒、青红椒、青花椒,下锅烧油爆香,炒成虎皮后滤油,接着掺水熬汁。蔬菜都是从中层区买来的鲜货,艳而水嫩,砧板上五颜六色的椒类被砍头,伤口流出浓郁液体,整间厨房里都浸满了湿辣辣的绿。
赵没有将火开得很大,辣椒富有侵略性的香味极冲,被水油滚过一遍,气味像一场狂野交|媾。
期间台柱进来了一趟,好像要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就被呛了出去,钱多多看他出来,问:“赵没有在做什么?”
“作法!”台柱捏着鼻子走了。
鱼肉解冻,打花刀清腌,放姜去腥。
烧好的椒油入水熬汤,菌子汆熟垫底,最后放鱼,水不能滚,要焖烧。
赵没有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瓦罐,等汤炖熟了倒进去。厨房门被推开,他听出钱多多的脚步声,把汤勺递过去,“钱哥你要不尝尝咸淡……”
汤勺敲在了防毒面具上。
赵没有:“……钱哥,你在干啥?”
钱多多在面具里瓮声瓮气,“赵没有,你想杀谁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费这个劲熬毒。”
“钱哥,炒辣椒的时候可能味道确实有点呛,这和日久生情是一个道理,炒熟了就好了。”赵没有勺子拐了个弯,自己尝了一口,“这个叫做椒麻鱼汤,不骗你,倍儿香。”
钱多多在心里倒数三二一,数秒过去,赵没有还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犹豫了一下,摘掉面具,舔了一口汤勺。
赵没有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
“……我包了。”钱多多指了指瓦罐,“你再做一锅吧,另外柳少爷刚刚想告诉你,晚上有聚餐。”
赵没有给钱多多盛了一碗汤,“聚餐?”
钱多多拒绝了碗,表示自己可以端着锅喝,“是我们认识的几个同事,可信。”
赵没有明白了,这是一场考古学家的集会。
台柱的安全屋位于中层区,夕阳西下,有卖快餐的飞艇车从窗外驶过,女招待穿着悬浮溜冰鞋在半空推销。她举着红黄相间的餐牌,上面是汉堡和盐水可乐。
M记快餐,盐水可乐,万宝路香烟是大都会重点保护的三大文明遗产,据说这座城市里只有这三样东西和数百年前的配方完全相同。远处巨大的燃灯神像亮了起来,这是大都会文化建筑项目中最早修好的一座金身,贯穿一百四十九层,可以供转半个中层区的夜间照明。
日落熔金,墙壁上闪烁着水一样的波纹。
最先到来的客人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提着公文包和保温杯,似乎刚刚下班,随后是一对双胞胎,还穿着校服,接着进来了一位雌雄莫辨的青年,打扮很独特,背着透明的氧气罐,或者说那是个微型生态舱,里面养着花与蝴蝶。
他、或者她戴着氧气罩,看不清脸,据说是遗址后遗症,无法再呼吸现实中的空气。
钱多多口中的“几个同事”显然不止十个,歌剧演员般的妇人、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挂着输液袋、美艳不似常人的女子、不知是乞丐还是劫匪的兄妹,进门就扫荡了食材库,甚至把冰箱搬到拖车上、可能还有哲学家,赵没有去盥洗室的时候发现他们占领了浴缸,一边抽烟一边用药瓶摇骰子……林林总总差不多二十来个,还有穿睡衣来的,带着睡袋,一进门就在走廊上睡了过去,期间被不止一人踩到,浑然不觉。
台柱订了一大堆外卖,空气中弥漫着炸鸡和辣酱的香味,让赵没有再随便炒几个菜端上去,自己也挽起袖子来帮忙,厨房里辣椒的呛人气味渐渐散去,有客人用保温箱带了食材,送进厨房,里面是青蓝色的菌类。
赵没有看了一眼便道:“这东西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带着氧气面罩的青年问他,“很贵的,实验室一年也就能培育出几十公斤。”
“那你应该去二十层以下看看,那边长了特别多,还不要钱。”赵没有道:“那边的部落居民都拿这玩意儿做毒药。”
“仔细处理一下是可以吃的。”台柱走过来,“到你发挥创意的时候了赵莫得,把它处理成能吃的玩意儿。”
“这东西致幻。”赵没有道,“你不怕吃完给你家砸了?”
台柱耸耸肩,“反正这帮人喝多了也是一个样。”
待饭菜出锅,客厅里的人群已经开始唱歌,赵没有探头往楼下看了一眼,中年公务员轻车熟路地开了台柱的酒柜,兴致勃勃地开始搭一座香槟塔,劫匪兄妹想要拿走轮椅少年的输液杆,对方拒绝失败后站起身,抡起轮椅追着两人打,桌子被撞翻,酒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有的人看不出年龄,台柱告诉他一个办法,“看起来正常的,不是未成年就是中年,看起来有点脑干缺失的一般都是二三十岁。”
赵没有:“为啥?”
“少年人急着长大,会故作老成,中年人想变年轻,会故作潇洒,只有青年不上不下,是流质,容易找死。”台柱嗤了一声,“给客厅里的人做个心理调研,一半以上都得住院。”
确实挺像的。赵没有明白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就像精神病院里的野生栖息地。
钱多多不知去了哪,最后才出现在客厅里,他一进门,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考古学家们像装了雷达似的,一齐看向他,接着又同时转头,看向二楼探头探脑的赵没有。
赵没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他从不畏惧注视,即使那是毒蛇的目光。但此时许多算不得恶意的眼睛朝他和钱多多看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就像柔软的刀锋切开胸膛,蝴蝶飞出,向世界展示你那俗丽又宏伟的欲梦。
沸汤泼雪,剖肠示众。
最后是双胞胎率先开了口,其中更年长的一方笑了起来,紧接着年轻的朝钱多多伸出手,“糖呢?”
钱多多低下头,“什么糖?”
双胞胎齐声道:“这样的日子,你不该请我们吃糖吗?”
“他是应该请我们吃糖。”公务员推了推眼镜,“顺便一提,那个赌局可以结账了。”
赵没有低声问台柱,“什么赌局?”
“你说呢?”台柱简直要翻白眼,“当然是赌单身多久。”
这时候再端着就显得不合适了,今夜的客人们显然都是钱多多的熟人,其中也有台柱的老友,他们喝酒,饿死鬼似的把饭菜扫荡一空,向赵没有和钱多多投来或清醒或醉意朦胧的祝福,有的听起来甚至像是咒骂。
意外又不意外地,赵没有迅速融入了进去,速度之快就像他乡游子遇到故知,诀窍很简单,扔掉所有的社交礼仪,因为正在和你相处的人是酒鬼、狂人、疯子和孩童。客人们的手指被菌子染成青色,他们聊天、吐葡萄皮、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女歌剧演员在赵没有身上留下了无数个唇印,他想躲,对方力气却大的惊人,最后是钱多多把他扯了出来,叹了口气:“我欠她的。”
“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很久之前从遗址出来的时候造成了意外,打断了她很重要的一场演出。”钱多多道:“当时她正唱到一首歌,《今夜的一万个吻》。”
赵没有乐了,“我现在身上的吻肯定没有一万个。”
他说着伸出双手,“钱哥你要不要来补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扛着输液架的少年走过来,递给赵没有一罐药膏。
他接过,“这是?”
“加了纳米速融分子,可以立刻治愈口腔溃疡。”少年眼神在他俩之间打量一圈,“以防你俩把嘴亲烂了。”
待少年离开,赵没有看向钱多多,“我有一点好奇,那个孩子的输液架是做什么的?”他身体素质看起来并不需要任何治疗。
“他之前在S18号遗址里乱吃了一点东西,导致自身量子含量过高,生命力变得很不稳定。”钱多多道,“可能下一秒就会死,也可能会获得永生。”
赵没有看着少年的背影,“那他活了多久了?”
“他和柳少爷的丈夫是旧识。”钱多多道:“输液袋里的液体可以消减他的量子阈值。”
赵没有:“……我想那大概不是用来延寿的。”
“是。”钱多多点了一下头,“里面的东西会加速他的死亡。”
吸氧的青年从罐子里取出一只蝴蝶蛹,台柱打开一瓶梅斯卡尔酒,他们把盐粒、柠檬、蝶蛹和酒水混合,最后找到楼梯下的睡袋,把液体全数灌入梦游者的口中。
“这一位的能力是‘标本’。”钱多多为赵没有介绍,“可以把现实里发生过的事如数记录下来,然后在遗址中重现。”
赵没有:“这老兄什么时候能醒?”
“这是业内的未解之谜。”吸氧的青年耸耸肩,“他在大都会看起来更像是梦游状态,或许遗址之中于他而言才是现实,谁知道呢。”
苦昼短,良宵长,
飞光飞光,
劝尔一杯酒,眉寿颜堂。
后半夜,房间里已经完全乱了套,或许是见手青的原因,客人们开始唱歌跳舞,有人在地板上爬行,台柱坐在沙发上抽水烟,烟雾像一阵模糊的叹息,忧郁,狂喜,冰箱门大开,罐头呕吐物似的喷了满地,喝醉的人把冰块倒满浴缸,整个人泡进去,手在冰激凌罐子里插|到齐腕深,灿烂冷光打在地面上,切割出四分五裂的疯狂。
赵没有和钱多多爬上天台,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佛像。
钱多多从台阶上抱下一个瓦罐,是赵没有熬的鱼汤,“我给你剩了一点。”
赵没有接过瓦罐,闷了一大口,他确实饿狠了,除了被灌酒胃里几乎没什么东西,“钱哥,我能问问咱这顿饭是个什么名目吗?”
“饯别。”钱多多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000号遗址了。”
赵没有注意到钱多多的用词,在夜幕中咧开嘴,笑了。
“你的身体已经大致没有问题,如果一定要去,那么我们的速度要快。”钱多多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明天早上出发。”
赵没有:“这么快?”
“距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钱多多看了一眼时间,“你还有四个小时,赵没有,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赵没有看着钱多多,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女人在与黎明殉情之前,也是问了他同样的句子——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看向中层区深不见底的楼群,那个女人并没有等到他的答复,就这么跳了下去。
跳下去,也是鹏程万里。
最后,他这样说。
“我想和你一起看日出,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