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中乱作一团。
此时整个二十层被全面封锁,印着政府标志的飞车从半空呼啸而至,下车的人大多穿着黑白两种制服,黑色是政府高级专员,白色是实验室研究员,甚至还出动了杀戮机器,将整条灯笼街围得水泄不通。
即使是当年清缴三百三十层,也甚少出现这样大动干戈的局面。
怡红院外灯火通明,赵没有的“姐姐”站在门外,看到政府来人,高跟鞋后跟磕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朝来人敬礼,“1208号观察队队长,前来报到!”
“实验体情况怎么样?”听取汇报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昨天实验室收到的报告书显示实验体的活动表现还很正常,各项数值都在稳定范围内,为什么会突然触发高级警报?”
高级警报只有在实验体濒临死亡时才会触发,研究员点开终端,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观察报告,详细记录了实验体每一天的活动表现,这份报告一直截止到今天凌晨,最新的报告书尚未递交,但是各项材料都在记录之中,他点开一个视频,是怡红院的包厢,赵没有和钱多多并排躺在床上,正在说话。
“不过这个梦是我偷偷留下来的。”
“我觉得它是最美的梦。”
视频到此处戛然而止,女人解释,“他们之前尝试了联梦,怡红院的生成梦都在安全标准之内,脑波刺激程度可以接受,因此观察队并未做出其他的行为诱导。”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意外?”研究员皱眉,“是联梦机被人动了手脚?”
“是。”女人深鞠躬,“这是观察队的失职,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研究员对女人之后会受到什么处罚并不感兴趣,走上二楼包厢,房间里站满了一整支医疗队,正在对床上的人进行抢救,“能救回来么?”他看向其中一人,问。
“难度比较大。”对方摇头,“实验体的脑波反应过于剧烈,躯体报废可能性很高,现在只能尽量保住大脑,剩下的只能开启新一轮实验了。”
“你们尽力。”研究员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对方身上插满电极,头盖骨已经被打开,医生正在用细长的探针插入大脑,“钱多多呢?”
“已经被事先带回去了,上头的人要解析录像……”医生话未说完,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滴”声,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屏幕上缓缓拉出一条红色直线。
“不能耽误了。”医生啧了一声,“我们暂时消除不了联梦机的病毒,这具躯体心跳已经停了三次,再这样下去会伤到大脑,必须进入冷冻状态。”
研究员当机立断,掏出终端下达指令,“回实验室。”
水中。
赵没有感到自己身处水中。
他听到耳边有模糊的说话声,轮子滚动的声音,病床在走廊上全速前进,心电仪,手术刀摔落在地面上,好像有很多人围着他,无数张嘴唇一开一合。他被剖开,被肢解,红色的液体从伤口中流出,他们清洗他的肠胃,检查他的心脏,将他的眼球泡在罐子里,他们取下他的胸肋,如同从空调中取出防尘网,最后他们打开他的头颅,敲碎蝴蝶骨。
他们拿走了他的脑子。
不知过了多久,赵没有睁开眼。首先看到了模糊的光。
他整个人扎进又湿又重的蓝色里,蓝色是黑暗中诞生的光,柔软的流质囚禁了他,眼球生疼。他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被泡在一座巨大的培养罐中。
赵没有试着动了动,肢体掌控没有问题,他摸向后背,脊椎上没有安装电极插口,但是插入了无数细密针头,他思索片刻,咬着牙一发狠,把后背的针头一口气全拔了下来。
包围着他的溶液消退了,罐子缓缓打开。
赵没有从水里跌了出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巨大且空旷的房间,他向前走,脚底有灯光一格一格地亮了起来,最后他走到房间边缘,眼前是一座玻璃触感的墙面。
他抬手碰上墙面,向右滑,墙面上无数色块翻转,露出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眼前灯火通明,巨大建筑像匍匐的巨兽,身上亮起无数只眼睛,那是窗口,每一个窗口都是明亮的色块,手术刀般耀眼。空中悬浮着一辆巨大的巡逻飞车,投下数道光柱,缓缓逡巡。外面应该是在下雨,行人打着伞,赵没有注意到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制服。
再往远处看,他看到了大都会建造的神像金身,但是在这一层只能看到头颅,背后漂浮着巨大的功德光轮。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九百层往上,大都会政府在城市中建立的实验场。
他回头看看房间中巨大的培养罐,又看看自己的手,最后抬眼看向镜子,微弱的反光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还是赵没有的脸。
仅仅从窗户来看,这个房间显然很大,至少不会小于一座停车场。九百层往上都是政府机要部门,进来一次的难度是字面意义上的难如登天。
赵没有回培养罐旁边,他思索片刻,靠直觉伸出手,在罐子底部按了一下。
下一秒,地面上升起一座操作台。
赵没有顿了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走到操作台旁边,摁下几个按键。
培养罐缓缓下沉,最后完全沉入地下,瓷砖合拢,完全看不到之前的痕迹。
赵没有又摁下一串按键。
这一次,地面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数块瓷砖同时向两侧退去,地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玻璃板,双向透明,可以看到地板下的空间。
赵没有深吸一口气,低头。
他看到了——
与此同时,大都会三百三十层,姥酒馆。
酒馆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老板娘今日做了一身相当知性的打扮,带着金边眼镜在柜台后读报,报纸上刊登着数日前玉面堂和韦德兰家在灯笼街的那场火并,终端页面上还配了视频。
酒馆里也有人在聊这件事,“按理说灯笼街上的火并也不是头一回啊,三天两头都要闹这么一出,结果这次不知道惊动了什么人,据说最近整条街都被封啦!”说话的人眉飞色舞,围了好大一圈人在听,“好像玉面堂和韦德兰家最近都被警局控制了,看来下层区这回是要有大变动……”
“诶,那灯笼街那个大夫呢,那个叫什么来着?”旁边有人一拍大腿,“对,那个赵先生赵没有,他人呢?”
与此同时,酒馆门前的古董煤气灯闪了闪,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随着推开的门,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就像有人轻捻琴弦,酒馆里有一台巨大的鱼缸,缸中水突然凝固了一下。
凝固的时间极其短暂,并没有人注意到鱼缸中的动静,当秒针走过一格,水流恢复了正常,但其中的一条金鱼突然像发了疯,开始拼命撞击玻璃。
老板娘扫了鱼缸一眼,将发疯的金鱼捞出来,扔进垃圾桶。
在金鱼发疯的前一秒,如果有人站在大都会巨大的神像金身下,就会发现在这个瞬间神像的眼睛亮了起来,光辉熠熠,在祂的周身漫开一种金色的磁场,整个大都会都被笼罩其中。
下一秒,世界正常运转。
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丢失了一秒钟的记忆。
但是在这一秒钟里,水流凝固,金鱼发了疯,酒馆中的啤酒龙头突然堵塞,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全部停了下来,窗外有两个醉汉在打架,这一秒他们的拳头都变得迟缓,世界死寂。
老板娘滑过一页报纸。
一秒钟过。
门外的客人走了进来,世界重新变得喧哗,聊天的人继续之前的话题,“诶,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是二十层,说那个姓赵……什么来着?医生?”
“医生?什么医生?”
“姓赵的?谁啊?”
“不对啊,二十层哪有医生?”有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喝多了吧?姓赵?姓你爹还差不多!”
话题很快翻篇,一切如水过无痕。只有老板娘放下报纸,将墙上的表取下来,往前调了一秒钟。
接着老板娘看向刚刚进门的客人,“轮回又开始了?”
“尚未,他们刚刚启动了神像,量子磁场会消除相关人员的记忆,这只是前期准备工作。”来人道,“这次闹的动静太大,他们肯定会仔细检查,下一次轮回不会开始的这么快。”
“这么说还有时间。”老板娘取下眼镜,“要不要喝一杯再走?”
来人笑了笑,“那就喝一杯吧,要破冰船,再来一盒万宝路。”
“烟是给院长带去的?”
“当然,要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他肯定需要烟,”
破冰船是一款很经典的鸡尾酒,分别需要龙舌兰、君度酒、葡萄柚和红石榴糖浆,然而老板娘却拿出了威士忌和甜味美思,将苦精加入预调杯中。
来人愣了愣,“这是什么酒?”
老板娘又兑入金巴利,加冰,橙皮在空中拧出气雾。
“这是‘花花公子’。”
很多很多年前,过往尚未被深重冰层密封,故友们也曾在春日中饮酒,那时他是真正的青年,一副花花公子做派,队伍里好像谁都跟他有一腿,看起来又仿佛十分的清白。
“副院长,您跟院长是老朋友,这次应该带着旧日面容去见他。”
老板娘将酒杯推到对方面前,念出他的名字。
“刁禅。”
赵没有躺在空旷而巨大的房间中。
他躺在地上,四肢摊开,窗外的街道上亮着无数盏水银灯,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突然滑向两侧,有人走了进来。对方似乎尚未适应黑暗,说了一声:“灯。”
声控灯毫无反应。
“别喊了钱哥。”赵没有躺在地上,没有动,“这实验室的防火墙真的不怎么样,多少年了,怎么用的还是当年的老系统。”
来人脚步一顿,许久,才不确定地说了一句:“……赵没有?”
“诶,是我,赵没有。”赵没有道,“是不是你们的实验过程出问题了?我觉得我大概不应该突然在培养罐中醒过来。”
钱多多正要走向他,听到躺在地上的赵没有突然又说了一句:“这残暴的欢愉,必将以残暴结束。”
钱多多停住了脚步。
“钱哥,自始至终,你是不是只有一个?”
“……是。”钱多多没有否认,“自始至终,我只有一个,从当年的古都开始,我就一直是我。”
“那我呢?”赵没有喃喃道。
在这么多场轮回,或者说实验中,我又是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提高声音道:“灯。”
实验室中的感应系统应声运行,顿时房间大亮,方才赵没有在操控台上入侵了这间实验室的操控权限,因此外部无法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入侵并不容易,需要很高的专业素养,无论是灯笼街黑|医赵没有、还是三十三层精神病院急诊科大夫赵没有,都做不到这样的事。
但如果是古都研究院院长赵没有,便轻而易举。
“钱哥。”他转过身,看向钱多多。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
他们房间中遥遥对视,地板是一面巨大的玻璃,赵没有之前使用操控台,让他醒来时身处的那座培养罐沉入地下。
地板是透明的。
此时灯光大亮,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地板之下。
地下是一个更大的空间,足有这间实验室的数倍,空间高而深,像古老的图书馆,巨大的书架上摆放着从古至今的无数杰作。
但这并不是一间图书馆,高大的架子上摆放的也不是书籍,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培养罐。
每一个罐子里,都泡着一个沉睡的躯体。
他们全部长着赵没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