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事先退了好几步,刁禅还是被迸溅的金鱼炸的满脸开花。
刁禅没办法,只好左右躲闪,期间不停被飞来横鱼连扇耳刮子,等鱼缸终于稳定下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水,“赵莫得你听我解释。”
“你去跟柳七绝解释吧!”赵没有现在就像那个雌激素紊乱的更年期妇女,“一个个都他丫的坑得一手好爹!”
“他现在太狂躁了。”刁禅看向小幺,“这种情况柳哥儿留下什么办法没?你能不能给他来一针什么的?”
小幺正趴在地上捡鱼,抬头想了想,说了一句:“院长您想知道副院长现在的身体情况吗?”
此话一出,赵没有迅速消音。
金鱼“啪嗒”一声落回水面。
“我去。”刁禅相当没有自知之明地惊了,“原来我这么好用?”
“闭嘴。”赵没有冷酷道,“说正事。”
小幺笑了笑,走到吧台后边洗手,哗啦啦的水流中,刁禅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赵没有你现在应该是保存了之前轮回的记忆的,对吧?我记得柳哥儿当时给你的原生大脑做了修复,而且现在两个大脑之间的链接也已经打通了,你的脑子里应该有那个造物大脑的记忆。”
“对,我记得。”赵没有道,“不过你说的‘链接’到底是什么?难道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那个脑子也会记得?”
“不是,怎么可能,那样的话岂不是我们在钱多多眼前大声密谋。”刁禅摆摆手,“这个链接是基于精神戳记的基础上建立的,只有在冲击戳记的时候才管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条件只有柳哥儿的造物才能做到……我回头给你看个论文。”他说着看了看表,“先说正事。”
“既然赵莫得你保有之前轮回的记忆,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是个复制人。”
刁家的体质似乎和量子技术存在着相斥性,刁夫人和刁禅都没撑过早期的融合实验。
但是南极方面并没有放弃这两个实验体,他们另设了一个分部门,专门用来研发“脑髓程序”。
“脑髓程序”是22世纪的顶尖大脑科技,赵没有曾在S45号遗址的理想城中见过“基因人”与“基械人”两种人造人技术,二者最大的区别就是脑部是否为原生状态,其中基因人保留了母体孕育的原生大脑,而基械人完全由工业制造,大脑为脑髓程序。
脑髓程序建立于生物电子工程和神经学之上,是完全由工业制造的机械大脑。
但是到了大都会建立的时代,这一技术已经失传,“科技无法制造大脑”几乎已经成了一项诅咒,大都会政府为此做过诸多尝试。南极方面在融合实验之外设立分部门,也是想要通过遗址尝试还原这项技术。
一个完全服务于实验程序的“刁家”因此诞生。
众多的复制人,为系统提供每时每刻的活体数据。
名为“母亲”的全息系统,逐渐完成人造大脑的建构。
“刁家的复制人蓝本确实是我,又在我的人生样本之上做了很多衍生,因此有的复制人看起来和‘刁禅’并不相像。”刁禅道。
赵没有:“那现在的你是谁?复制人?还是最开始的那个‘刁禅’?”
“最开始的那个刁禅已经死了,也就是赵莫得你认识的那个古都研究院副院长刁禅,死的透透的。”刁禅挠了挠头,“他当年捅了你之后直接就精神崩溃了,没多久就抢救无效,脑死亡。”
小幺还在洗手,酒馆中回荡着哗啦啦的水声。
“但是南极方面并没有放弃我、好吧这么说有点怪,就是最初那个刁禅的利用价值,所以给他做了躯体克隆,制作了一大批复制人投入‘刁家’这个游戏里,如果赵莫得你想要从物理意义上界定我到底是谁的话,可以说,我就是那一大批复制人中的一个。”
“赵莫得你在融合实验中轮回了多少次,刁家这个游戏就进行了多久,在漫长的实验过程中,南极方面——现在该叫九百层了,他们发现,或许是受到了初代刁禅的影响,有的复制人拥有着特殊的体质,他们可以进入遗址,成为考古学家。”
复制人刁禅和普通的考古学家不同,他们不会在一次轮回后保留大脑、更换身体,而是直接进行报废处理,再复制出一批新的,因此每一次轮回之后就有一个新的他被复制出来。
“但九百层没有发现的是,随着一代代‘考古学家刁禅’的复制,我们的大脑会受到量子余波的影响,再复制出来的人体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记忆传承。”
“一开始只是很零碎的梦境,后来慢慢叠加,直到某个复制人刁禅被柳哥儿找到。”
“父亲和爸为了找副院长花了很长时间。”小幺开口,“副院长的复制体实在是太多了,长相性情差距也很大,他们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和最初的副院长最像的人。”
这份相像并不是无来由的,随着一代代复制大脑的记忆传承,他们找到的刁禅,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恢复了初代刁禅的本我。
“那个刁禅赵莫得你认识。”
“就是那个能力为‘醒来’的考古学家。”
在那场三十三层的轮回中,落水狗般的男孩走进深夜的猪肉店,并非故人的故人们分吃一锅水饺,再次相逢于少年时代。
“……你不是他?”赵没有问。
“听我说完。”刁禅抬起手,“那场轮回是最真实的一场轮回,所有的经历都花去了现实中同样的时间,我在小的时候经常做梦,梦中就有古都,但我看不清身边人的脸。”
“直到我在集会中遇到柳哥儿。”
他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出口处冲出骑着巨龙的少年。
那是古东方神话中标志性的青色长龙,玉琉璃一样的须发和龙角,身穿唐装的少年大笑着摘掉脸谱,袖口挽起一截白色绸缎。
那少年站在龙头上,弯腰朝他看来,挑眉道:你就是刁禅?
“柳哥儿亲自带我走了一遍S45号遗址,我很快将它确定为自己的探索主场,因为理想城里可以复原出真正的脑髓程序。”
赵没有一愣,“你真的把脑髓程序做出来了?”
“别小看你家副院长啊。”刁禅道,“不然我干嘛要躲在S45号遗址里不出来——虽然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给你和钱多多牵红线。”
“那小先生……”赵没有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不救小先生,随即他便意识到了理由。
因为真正的柳七绝早已溶解在了遗址之中。
而且这里有一个悖论。
赵没有再次提出了那个疑问,“刁禅,现在的你,到底是谁?”
“赵莫得你心也太软了。”刁禅听的忍不住笑,“一边问着我是谁,一边还叫我刁禅。”
“你他丫的别转移话题。”赵没有不耐烦道,“回答我。”
“好吧好吧。”刁禅道,“我身体是新做出来的一个人造躯体,但是你可以将我的大脑看做最初那个刁禅的大脑。”
赵没有:“什么意思?”
“脑髓程序。”刁禅道,“脑髓程序可以克服复制大脑的缺陷,复制大脑只能复制脑组织,无法继承原主的记忆和人格,但是脑髓程序可以做到。”
“我继承了古都副院长刁禅所有的记忆、人格、思维模式、逻辑链等等等等,本来脑髓程序是办不到这么详尽的,毕竟最初那个刁禅的复制体已经迭代了太多次,但是加上量子余波的填补,柳哥儿又告诉了我很多真相,你现在可以认为我的大脑已经100%补全了。”
现在坐在姥酒馆中的刁禅,其实相当于忒修斯之船。
他拥有初代刁禅一模一样的躯体,一模一样的大脑,所有的记忆、人格、情感全部悉数照搬,他甚至比最初那个古都研究院副院长还要完善,因为他还有之后无数次轮回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在那个雨夜走进猪肉铺,遇到母亲是舞女的男孩,他们是同一场谋杀的共犯,他们再次一起上了大学,又在S45号遗址中一起扯下弥天大谎,默契不减当年。
能说他是刁禅吗?
能说他不是刁禅吗?
“副院长。”小幺开口,“父亲和爸都说过,您就是刁禅。”
刁禅笑着点点头,又看向鱼缸里的大脑,“赵莫得你怎么说?”
一只金鱼从水草中游过,吐出一大串泡泡。
“……我能说什么呢。”赵没有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不过区区一缸中之脑,不配思考这么哲学的命题。”
“不过还是谢了。”他顿了顿,又道,“绕这么大的圈子。”
替换他的大脑,从A173号遗址到000号遗址,如此波澜壮阔的剧本一路排演下来,即使他这个主人公被耍的团团转,也忍不住要喝彩。
“你是得谢谢我们。”刁禅道,“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也是为了撮合你和钱多多,毕竟只有他的人格完善度达到100%后才能夺取你的大脑。”
说着又有些感慨,“不过这年头红娘也真是不好干。”
小幺看赵没有的状态基本已经稳定下来,道:“院长。”
赵没有:“怎么?”
小幺满脸写着“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干正事了吗”,“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尽快重复打下戳记的过程,以便进行反冲。”
“……行吧。”赵没有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您请说。”
“第一,把鱼缸里的鱼捞出来,不然待会儿肯定死得一条都不剩。”
“第二,给我把鱼缸里的水全部换成酒,人头马兑伏特加,怎么烈就怎么来,别客气。”
赵没有显然是想把自己灌醉了一了百了,但现实显然不会这么轻松,“你想得太美了。”刁禅抱着鱼缸走上电梯,“你要是醉了,大脑受到的冲击就会大打折扣,要是效果达不到,我还得再多死很多次,做个人吧赵莫得。”
“你讲点道理,是谁先不干人事的?”赵没有道,“还有你这是要去哪?自杀还这么讲究?”
“那当然得讲究点,自杀是艺术。”刁禅走到平台边缘,“话说你应该来过这里。”
这里是七百七十七层。
A173号遗址的入口。
“毕竟不能真死在大都会里,怎么清理尸体都是个大麻烦。”刁禅说着拍了拍鱼缸,“走了啊,柳哥儿等着咱呢。”
“不是刁禅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要死上多少次……操!”
刁禅不等他说完,从平台上一跃而下。
进入遗址后赵没有发现自己重新拥有了躯体,玻璃门上反射出他的样子,是成年后的脸。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猪肉铺里,街道上正在下大雨,他和少年时期的刁禅对坐,锅里煮着饺子。
什么情况?赵没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里的时空似乎是错乱的,看场面像是当年他和刁禅初遇的情景,但是为什么他自己会是成年人的模样?眼前这个刁禅是刁禅吗?
刁禅坐在对面不说话,赵没有下意识地捞了个饺子放进嘴里,想要尝尝熟了没,含糊不清道:“你要不要醋或者辣……”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把枪,直接崩掉了自己的头,脑浆溅了赵没有一头一脸。
赵没有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大脑已经先一步视觉做出了反应,剧烈的绞痛感传来,他直接吐进了锅里。
赵没有觉得自己简直要把胃酸都呕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抬头刚要说话,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他身处大学时期的宿舍,正在阳台上练琴,刁禅坐在琴凳的另一侧,此时对方已是青年时期的面容,“赵莫得你按键的方式不对,不要用指肚,否则时间长了指关节很容易变形……”
赵没有只在大学期间学会了一首曲子,他看着终端里的曲谱,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赵莫得你想什么呢?”刁禅注意到他的走神,“你还练不练了?”
赵没有下意识地重复他们当年的对话,“不想练了,有这时间干点啥不行。”
刁禅很执着地要他学会这首曲子,“就这一首,你必须得把这首曲子学会了。”
“要是我真学不会呢?”
“你学不会,我就死了。”刁禅说完便掏出枪,“就像这样。”
枪声响起,红白相间的脑浆溅在琴键上。
“……”
赵没有又吐了一地。
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还是大学时期,但不是赵没有复读了好几次的那个大学,时间要更往前——他站在楼下,闪身避过柳七绝踹来的一脚,抬头看向宿舍,“刁禅!跳一个!给咱们绝绝看看!”
楼上的刁禅看着他们,也笑了起来。
阳光盛大,青年在赵没有的视线里掏出枪,扣下扳机。
“砰——”
枪声响起。
枪声响起。枪声再次响起。枪声没有穷尽。场景的变化越来越快,扳机扣下的间隔越来越短,赵没有甚至怀疑刁禅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枪,而是一把芝加哥打字机,砰砰砰砰的声音有如交响乐团的鼓点,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真的发生了——他看到巨大的剧场里站着气宇轩昂的指挥家,对方挥动指挥棒,第一乐章,柔板!第一小提琴手自毙!第二小提琴手自毙!华彩段!鼓手互相爆头!好极了,接下来是高潮!所有的长笛手同时开枪!那么让我们迎来最后的结尾!看啊!指挥家自己也掏出了枪!在这血肉模糊的演出台上,所有的乐手都死了,那么自然应该由他扣下最后的枪声,演奏这最后的乐章!Bravo——!
他不知道刁禅到底在他面前死了多少次,不知道是多少次死亡时赵没有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大脑中尖锐的疼痛逐渐变得麻木,遗址中的场景飞速变幻着,重锤砸落在地,演出谢幕,赵没有混混沌沌地捕捉到最后一个场景,在这场疯狂的杀戮交响曲中,每一个乐手都是刁禅,台上堆满了他的尸体,像一座血肉横飞的山。
……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摇晃他,“赵莫得?赵莫得?赵没有?”一瓶不知什么的液体被灌进口中,“回神,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赵没有好不容易才将视线对焦,平静道:“我觉得我疯了。”
“疯了就是悟了。”旁边有人在笑,“平日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什么玩意儿,听不……好吧我能听懂了。”赵没有捏了捏太阳穴,忽然意识到方才的笑声无比耳熟,他猛地站起身,“我操?!”
“赵莫得你动作慢点儿,当心又吐出来。”刁禅拽着他坐下,“马上要发车了,坐稳。”
他们现在身处一辆列车之上,非常老式的蒸汽列车,车厢内排开数把长椅,包裹着绿丝绒坐垫,侧边探出一张矮桌,洁白餐布上摆放着盛开的红茶花。
气流吹开纱帘,窗外是浩瀚星海。
这里是朗姆酒隧道。
赵没有目瞪口呆,他坐在一张四人卡座里,身边是刁禅,桌子对面则坐着小先生和柳七绝。四人都穿着古都研究院的标准实验服。
“真傻了?”柳七绝挑眉看着他,“不是吧赵莫得,这才哪到哪。”
赵没有看向刁禅,用梦游似的声音问:“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天堂吗?
“不会有枪声了,放心。”刁禅拍了拍他的肩,“冲击次数已经够了,现在是福利时间。严格来说,我们现在还是在A173号遗址里,但是你知道柳哥儿的能力,把这里变成朗姆酒隧道并不难。”
赵没有看向柳七绝和小先生,“那你们真的是……”
“是,也不是。”柳七绝握着小先生的手,朝他咧开嘴,“我们已经完全和A173号融合了。”
“你可以将我看作柳七绝。”他说着指向窗外巨大的恒星,“也可以将那颗星星看作我。”
这星海充斥着浩瀚的死,也遍布和它同样数量的生。
“辛苦了赵莫得。”柳七绝递给他一杯盐水可乐,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炸鸡和万宝路香烟,“距离终点站还有一段时间,休息一下吧。”
赵没有犹豫着问,“终点站是哪里?”
柳七绝把可乐罐强塞给他,“放心,不会死人了。”
赵没有半信半疑地打开可乐,瞬间被水汽炸了一脸,车厢里顿时响起柳七绝的大笑声。
赵没有任由可乐从脸上淌进脖颈,这笑声的确是柳七绝的笑声,他不可能听错,刁禅在笑,小先生也在笑,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古都,甚至是古都建立之前,考察队在荒芜大陆上凿山挖土,还没毕业的小孩儿追着心上人死缠烂打,公子哥喝咖啡喝到胃痉挛,考察队队长是个偶尔靠谱时常抽风的天才,最大的梦想是造福人类,还能有抽不完的烟。
列车发出悠长的汽笛声,车轮碾过铁轨,咣当作响。
发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