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弥漫着很重的尘土气,一道风穿过,树叶被吹得扑啦啦作响。
隋婉君痛恨的眼泪从纵横的皱纹间滚落,而姜寻威则望着山路的尽头纹丝不动。
红霞慢慢从天空隐退,蛰伏的山雾隐隐抬头。
车内,黎容的手速快了很多,魔方在他手指间飞快的转换着,每转换一次,都会摩擦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魔方块还是太多了,哪怕他的动作在普通玩家中已经不算慢,可目之所及仍然是一片色彩斑斓。
简复刚刚回过林溱询问的消息,也凑过来好奇道:“行不行啊,阶数太多了吧。”
黎容轻“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不知是否将简复的话听进去了。
他又眼睛不眨的拆掉了快要拼成的一面蓝色,简复心疼的“哎呦”了两声。
但这次,黎容连一秒都没迟疑。
倒是岑崤沉得住气,看了一眼,便拧开一瓶矿泉水,慢条斯理的喝了两口。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注定要一次次打破看似美好的画面,沉溺于现状,惶恐于打碎重来,便永远看不到终极。
医院中始终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和难以名状的悲哀气息。
沈桂进入诊室,“噗通”跪在了翟宁面前:“医生,你救救我女儿吧,我求你了!”
她呜咽悲鸣,眼泪从被风霜侵蚀的斑驳的脸上滚滚而下,瘦削的身躯和粗糙的手指在白净整洁的诊室中不住的颤抖,凌乱的稀疏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仿佛落魄离群的孤雁仓皇奔逃。
桐桐在她身边默默垂泪,漂亮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翟宁惊的后退一步,过了几秒,才从僵硬中恢复过来,伸手去拉沈桂的胳膊:“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病你先说!”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人在生命面前是脆弱的,自尊是最容易被放下的东西。
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忘记怜悯。
她知道这样打扮的女人,大概率抢不到她的号,她知道医院专家的号已经被部分黄牛开机器垄断,想要拿到得加钱,以至于她能看到的病人,家境都还不错,翟宁对此也无能为力。
所以她没有管沈桂要挂号单。
沈桂嘴唇颤抖,嗫嚅道:“我女儿得了细菌性早衰症,医生你救救她吧。”
翟宁心里一沉,她扯着沈桂胳膊的手也放松了力道,她凝着眉说:“细菌性早衰症已经有了对症药,你去开甲可亭就行了。”
沈桂的表情又变得痛苦了几分,她咧着嘴,以头抢地,豆大的泪珠重重砸向地面,她压抑着的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实在是吃不起了,流落街头也吃不起了!我没有用,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希望,以前还有个律因絮可以等,结果是假的,居然是假的!我只能把孩子送去孤儿院了,她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活,可我不舍得……翟院长,您是最好的儿科医生,您能不能帮我治好她,我求求您了!”
沈桂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真情流露了,因为不会有人比她演的更逼真了。
她痛苦着真切的痛苦,悲哀着现实的悲哀,她的泪水不是假的,她的绝望不是假的,这样如坠深渊的绝望,歇斯底里的悲鸣早已在生活里上演过无数次。
桐桐稚嫩的小手抓着沈桂的衣服,恐惧的哭喊着:“妈妈,别不要我,妈妈,别不要我,我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那张漂亮的小脸因为常年病痛的折磨,要比寻常孩子瘦弱很多,可却因此显得那双眼睛愈加无辜清澈。
成年人的崩溃或许能让人唏嘘,但孩子的哀鸣却能将良知化作利刃,狠狠刺向麻木已久的心。
翟宁看着桐桐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生在一个不堪的家庭,仅仅为了活着而苦苦挣扎。
她向后踉跄几步,胸闷的难以呼吸。
她听到了律因絮,两年了,律因絮这个名字本该淡出她的生活,一切本该恢复到以往的轨迹。
但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风暴终将席卷他们每一个人。
从律因絮退出历史舞台开始,这世界上每一天,都有她面前这一幕在上演。
银行卡向上跳动的数字,匍匐在地的成年人的哀鸣,七星酒店里的觥筹交错,骨肉亲情的生离死别。
利益和良知,私心和愧疚,将灵魂层层包裹。
万丈高空之下,有车水马龙的繁华,也有万重深山的沉寂。
姜寻威抬起眼,看向隋婉君苍老的眼睛,他反手抓住隋婉君的手腕,沉声道:“老院长,药有问题,可不止药有问题啊!”
隋婉君迷茫的眨眨眼,粗糙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渐渐收敛了情绪:“姜医生,你是……什么意思?”
她瘦小的身影被层层叶片遮盖,掩埋在大山之中,就像被困于深井中的蛙,难以逃脱一方天地。
姜寻威深深叹了口气,他朝天空望了望,透过枝叶的缝隙,还依稀能看清,红霞褪去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清明的蓝。
“隋院长,这件事情有很多疑点,当年我就隐隐怀疑,可我人微言轻,我不敢说。现在退休了,了无牵挂,觉得对不起亡者,才来这儿见您,至少,您作为这些孩子的家长,应该知道真相。”
红茹彻底懵了,她犹犹豫豫的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没有自己可以插嘴的地方。
隋婉君急得要命:“姜医生,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倒是快说啊,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疑点?”
姜寻威沉声道:“我怀疑当年这些孩子,根本没用上律因絮,他们用的是卫生不达标,造价低廉的劣质药!这些劣质药不仅没有遏制病情的作用,反而造成了内脏感染,最终导致有基础疾病,免疫力低下的孩子内脏功能衰竭而死!”
隋婉君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姜寻威闭上眼:“我曾经见到周洪主任与素禾生物的人交往亲密,律因絮一旦成功,受影响最大的就是素禾生物的甲可亭,断人钱财,杀人父母啊。”
隋婉君嘴唇颤抖着,缓缓摇头:“我不信,我要给阿宁打电话问个清楚,这么大的事,谁敢弄虚作假!”
“隋院长!”姜寻威突然拔高声音,严厉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去世的大多是小橙香的孩子,为什么这些有基础疾病的孩子能通过医院的审核,如果他们没有基础疾病,哪怕吃了劣质药,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平安无事!他们的死真的只是律因絮的问题吗?如果我说的属实,律因絮被狸猫换太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造成了什么后果?黎清立顾浓两位科学家变成千古罪人,自杀而亡,成千上万的孩子失去彻底治愈的希望,无数家庭面临家破人亡的悲剧,您是好人,你能救得了洪宁山的可怜人,你救得了天下的可怜人吗?但黎清立顾浓能!律因絮能!”
隋婉君在巨大的震撼中久久无言,山风吹乱她理的一丝不苟的鬓角,让她清瘦的身躯看着有些狼狈。
她当然不愿意接受姜寻威口中这个真相,事实上她也并不全信。
一面是个陌生的医生,一面是自己的儿子女儿,谁知道这个医生有没有私心呢?
可是姜寻威口中的真相太可怕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个后果,没有人能担下这个罪恶。
她没有拂袖而走,反而能继续听下姜寻威的话,只有一个原因,她院里还有受细菌性早衰症折磨的孩子。
翟宁是她的孩子,孤儿院的这些也是她的孩子,她为翟宁被质疑而愤怒,又为这些或许能被治愈的孩子而忍耐。
她陷入了一种极度纠结的情绪当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隋婉君嗓音沙哑:“这只是你的猜测。”
姜寻威点点头:“黎清立在律因絮动物试验成功后对外宣称,律因絮不用来盈利,他会让所有孩子吃得起药,但最后他落得个家破人亡,如果您对这位科学家有一丝怜悯,如果您希望患病的孩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您愿意跟我一起找翟院长对峙吗?”
隋婉君没说话,当然也没有拒绝。
太阳彻底坠入山涧,迷雾四起。
嘉佳中心医院亮起了夜灯,翟宁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安保人员围了一圈,看着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啜泣无助的小女孩。
其实他们早就该将扰乱医院秩序的闲杂人等扯开,但谁也没有第一个上前。
因为太可怜了,谁也不想在小女孩清透的眼睛里留下狰狞的模样,谁也不想将这样沉重的负担放在自己心里。
或许蜂拥而上,每人伸一只胳膊,出一份力,担一份愧疚,就可以把这对母女带走,但谁来起这个头呢?
翟宁都不说,他们又凭什么上赶着呢?
最后,翟宁将四盒甲可亭拍在了沈桂脸前,冷着脸道:“这是我用我自己的钱开的药,一次最多开出四盒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如果你实在没有劳动能力,可以尝试申请公益基金救助,能通过孩子就有药吃。”
她并没有说通不过该怎么办,这世上可怜人太多,她没办法每个都帮助,她甚至不能帮助一个人一辈子。
这小女孩挺漂亮的,没有药吃就可惜了。
翟宁给了药,直接绕开沈桂,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故意绷着脸,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因为她不能给人希望,她也没法给人希望。
她总不可能跟沈桂说,你把孩子送去小橙香,那里又素禾生物源源不断的供药。
沈桂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抓翟宁的裤腿,却被翟宁无情的甩开了。
她只好弓着背,用力抱紧那四盒甲可亭。
她的脸紧紧贴着地面,刚才去抓翟宁的那瞬间,虽然被踢开,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给翟宁留下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安保监视着将她们母女送出医院,沈桂揣好药,努力仰起头,向七层楼顶那几个发着红光的大字看去——
嘉佳中心医院。
它们耀眼夺目,它们遥不可及,它们也鲜血淋漓。
两只大雁从天空盘桓而过,光滑宽阔的羽翼舒展开,仿佛能冲破云层,触到最后一丝未消散的光亮。
桐桐轻轻摇着沈桂的胳膊,抬起红彤彤的眼睛,认真问道:“妈妈我演的怎么样?”
沈桂蹲下身,温柔的拂去桐桐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你演的很好。”
与此同时,正准备开车的翟宁收到了姜寻威的电话。
她愣了几秒,似乎没想到这个名字还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但也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吃饭?今晚?”
天际一片浓蓝,仿佛被打翻的油彩颜料。
时间沿着稀薄的云丝继续远去,风朝着A市的方向。
“啪”的一声,黎容将完美复原的九阶魔方摆在了车载储物柜上,曾经被他打散的红色,蓝色,以另一种形式达成了圆满。
简复看的昏昏欲睡,此时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惊讶道:“我去!你真拼成了?!”
岑崤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拿起来,小心的转了一圈,在掌心掂量几下,仿佛这魔方上还留着黎容的温度:“下一个该玩十一阶了?”
黎容懒洋洋的一笑:“不玩了,没有成就感了。”
殊途同归,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
岑崤伸手擦了一把他因为全神贯注而出的薄汗,在指尖揉了揉:“是个好兆头。”
黎容捋了捋被汗湿的发梢,双眼清明的像刚从潭水中捞出来的黑曜石:“我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