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到他没有因为律因絮被毁而潦倒,张昭和一开始还有些惊讶。
只是那丝惊讶在他眼底一闪而过,要不是黎容心思细腻,恐怕就要错过了。
张昭和这次没有坐在办公桌后的靠椅上,而是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张昭和也不似平日里穿戴整齐得体,他的头发这次没有梳理好,几根发丝凌乱的纠缠在一起,让他清瘦的脸显得有些疲惫。
胸口始终挂着的那根钢笔也没有摆正,而是歪歪斜斜的,将衣服也牵连的打了褶。
“我没想到你今天来上课了。”张昭和说完,便是一声叹息,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摸黎容的肩,但又觉得不妥,举起一半便不尴不尬的放下了。
黎容双眼黯淡无光,淡声道:“我不该来上课吗?”
张昭和苦笑,摇摇头:“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以为……你看,我连假条都给你签好了。”
他一指桌面,上面有一沓厚厚的假条,每张都用标准的正楷签下了张昭和三个字,下面的日期还没有填,似乎不知道黎容要旷课多久。
黎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垂着眼睛,不悲不喜,语气有些麻木:“谢谢。”
张昭和目光深沉的望着他,低声道:“你是不是很失望,失望到快要对这个世界提不起兴趣了,你发现曾经的胜利只不过是一场幻象,是世界跟你开的一个荒唐的玩笑,你以为旷大恒久的反转,最后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烟火,没了律因絮,那些欢呼呐喊的网民能坚持多久?那些义正辞严抵制甲可亭的患者能坚持多久?最后他们也只能当这场烟火从来没有发生过,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让素禾生物起死回生,继续为他们制造甲可亭!而你呢,你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黎容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的攥在了一起,单薄的T恤下面,肌肉紧紧绷起。
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接过张昭和的话,他仿佛失去了平日里所有的骄傲,对这一切即使没有无动于衷也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不前,夕阳的余韵从窗台上缓慢溜走,直至身影完全消失。
张昭和语重心长道:“黎容,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懂你的心,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黎容的眼睑颤了一下,似乎对张昭和的这句话也没了反应的兴趣。
今天的课他虽然来上了,但是表现的并不好,老师上课提问,喊他的名字,他就像失了三魂七魄,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些情况,已经尽数反映到张昭和这里来了。
“黎容上课溜号,课堂测试一笔未动,被扣了两分平时分。”
“黎容逻辑混乱,心不在焉,盯着PPT一动不动。”
“黎容上课迟到,问原因连个蹩脚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黎容上课趴桌面睡觉,还说自己昨晚失眠,连午饭也没吃。”
……
无论哪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已经心力交瘁,哀默心死,只凭一口气强撑着个体面。
现在一见,确实如此。
张昭和这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黎容的肩膀。
他的手很瘦小干枯,也并不让人感到安慰,但张昭和不那么认为。
他怅然道:“还记得我带你爬塔山吗,那天我们俩是最先爬上来的,我时常回想那天,总觉得和十多年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让人心涩难以言表。”
那天。
黎容的喉结绷了绷。
那天是他第一次走进张昭和的逻辑里,不可否认,张昭和的逻辑非常完美,甚至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
如果不是回来后遇到沈桂和桐桐,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要治好桐桐的病,他可能真的会成为张昭和的同类人。
孩子是直言不讳的,是天真无邪的,是唯一可以戳破逻辑怪圈的,因为他们不懂规则,不认逻辑,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张昭和继续道:“那天我与你站的地方,就是我与黎兄站的地方,黎兄像你一样登高远望,看着下面接踵而至的人群,他说,要是大家都这么轻松快乐,热爱生活,无病无灾就好了。我们当年站在那里,对世界充满希望和爱意,我无比认同他的话,我们一直在努力,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面带笑意,呼朋引伴,一路攀登到制高点。那天天气真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仿佛大自然都认同我们,可结果呢?”
黎容听他提起黎清立,总算抬起眼睛,他双目通红,嘴唇紧绷,似乎从麻木心死中被唤起了一丝愤怒。
张昭和神色动容:“结果就是,黎兄惨遭迫害而无人问津,那些他想帮助拯救的人,全部成为杀他的刀,然后在某个迟到了不知多久的日子里,像荒诞的小丑一样,涌到莫名其妙的账号下面道歉,那些看起来正义的呼喊狂欢,黎兄再也看不到了,他临死前,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侮辱咒骂,是鲜血淋漓的恩将仇报!他留下律因絮的全部资料,是给这帮蝼蚁最后的善念,却又被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张昭和突然情绪激动的抓住黎容的肩膀,咬牙切齿:“凭什么是他遭遇这种事,凭什么是你承受这些事?他们都对不起你们,他们不值得你们施舍一点善心,黎容,你是黎兄和弟妹唯一的孩子,你活下来了,不要像你父母一样,你要为自己而活,这才是他们希望的!”
黎容眼底蓄满了泪水,血丝混在泪水下,恍惚让泪水也变成了红色。
他牙齿打颤,恶狠狠问:“是谁…郑竹潘已经倒了,是谁烧了律因絮!”
张昭和缓缓松开黎容的肩膀,苦笑着噙泪:“黎容啊,你以为扳倒郑竹潘就万事大吉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希望黎兄沉冤昭雪吗?他们都有可能是放火的那一个,那火不在档案馆也在他们的心里!
当年事发的时候,群情激奋,荒诞的谣言被以讹传讹,铺天盖地!人们光速判了你父母‘死刑’,根本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
在那个时候,红娑在做什么,察觉到情况不对,朱焱带头撇清关系,立刻将黎清立顾浓的名字从官网中删除,暂停他们参与的一切实验项目,就连红娑研究院大厅里挂着的合影都被拆了下去!
他有想过为黎兄出头吗,有想过用红娑研究院院长的身份为黎兄背书吗?他没有!他就是那样自私自利,拘拘儒儒的小人!”
黎容深深皱起眉,像是第一次听到朱焱这个名字,他陌生又愤怒,还带着深深的不解。
张昭和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一连串的话让他有些供氧不足,他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还有蓝枢,蓝枢联合商会以及九区在做什么?他们就如生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趁着混乱疯狂敛财,接手了黎兄公司所有合作方,威逼利诱那些人加入蓝枢,那短短的几个月里,红娑因为这件事元气大伤,不少上下游合作方改换门庭,但蓝枢却闷声发大财,注册会员的公司增加了上千个,每个每年都是上万的会费!
九区呢,九区毫无作为,韩江自诩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但他手下却被渗透成了筛子,如果不是六区被取缔,他们都不知道素禾生物在蓝枢藏污纳垢那么久!”
黎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他认可红娑里是有敌人的,但却不知道蓝枢也从他父母的惨案中获得了好处。
他眼中的神情还有一点难以接受,只是他很快扭开了脸,借着擦眼泪的机会,将那丝错愕掩盖下去。
他并不想让张昭和看到。
但张昭和还是看到了。
张昭和拉开他的手,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被粗糙的袖口揉的通红。
张昭和苦口婆心道:“我一直顾念你年纪小,不忍心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但事到如今,你有这个权力,也不该再被蒙在鼓里。
永远不要把蓝枢的人当作伙伴,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你吗,他们是借你的力量来打击红娑,你现在一定恨死红娑了吧,因为你笃信,烧律因絮的人就在红娑,因为红娑开了一个月的会商议重启律因絮,知道内情的人实在太多了。
你扳倒了素禾生物,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就是红娑研究院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蓝枢一区和三区,可都因为当年的事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借力打力除掉素禾生物是好事,可不要陷得太深,认敌为友了!”
黎容面色苍白,不由得向后跌了一步,他像是不愿意听张昭和再说下去,逃避的哑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昭和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老人。
“黎容,你还不想面对现实吗!”
黎容眉头紧皱,脸上布满狼狈的泪痕,他甩了一下张昭和的手,却没甩开,只好暴躁道:“你别说了!”
张昭和咄咄逼人道:“承认真相是很难受,但因为难受就可以逃避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走到今天,你至少是个战士,你果然不如你父母!”
黎容气急败坏,真如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吼道:“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红娑是我的敌人,蓝枢也是我的敌人,普天之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那错的或许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就该像我父母一样选择死亡是吗!”
“你不是!”张昭和更加落地有声,他紧紧攥着黎容,高凸的颧骨因激动而微微发红,他双目阴鸷如鹰,头发凌乱飘起,胸膛随着话音剧烈起伏,“黎容,你当然有选择,你父母没有跟你讲过高塔小组吗?”
黎容怔忪,一时间卸去了全部的力气。
张昭和的话让他迷茫,这个词似乎有些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
高塔小组。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简单,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听到,但听到的人却不会在意。
他根本没留意他爸妈是不是提过,不过他可以肯定,他爸妈从来没有挂在嘴边上。
张昭和匆忙回到办公桌后,蹲下身,拉开抽屉,从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一份文件,文件所用纸张的最上方,有一个金色的锥形塔。
那是黎容曾经在这里瞥到的图案。
张昭和将文件拿过来,摆到黎容面前:“十多年前,因为一桩管理员含冤被解雇事件,你父亲意识到科研工作者在学校及研究院话语权薄弱,权力掌握在对科研一知半解的高层手中,大到研究方向科研经费,小到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没有人在意我们怎么想,你父亲决定成立一个科研人员的工会,让我们的意志能够被重视,让我们的声音更加有力量。”
“工会成立之初只有十个人,我们十人相约去爬塔山,那天在塔山之上,你父亲兴之所至,定名’高塔小组‘,意为’悬高塔之上,挽众生之苦‘,这些年,凡是小组成员所主持的科研项目,编号都以GT命名,你可以去查这些项目,生化,物理,数学,材料……没有一个为私利,为敛财,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利民项目!”
“你父母出事之后,并不是没有正义之士看清真相,他们只是同样意识到红娑研究院营造的虚假繁荣,所以清醒之后,选择加入高塔小组,如今组员已经有二万余人,超过红娑研究院半数注册科研人员。
他们都敬重你父母,认同你父母,怀念你父母,他们才是你的朋友。”
“黎容,你父亲是高塔小组第一任组长,也会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组长,你如此聪慧有天赋,正好继承你父母的遗志,现在,你该回家了!”
金色高塔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闪烁着冷静幽亮的光泽,静静的矗立,不喜不悲。
退却的夕阳光晕仿佛被震慑的敌军,在这样的光泽下不战而逃。
黎容想起来,黎清立装手稿的牛皮纸袋上,低调的印着GT两个字母。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GT201的出处是高塔小组。
张昭和目送黎容浑浑噩噩的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他离开的时候,怀里紧紧抱着印着金色高塔的文件。
张昭和面露担忧,却又欣慰的笑了笑。
黎容离开张昭和的办公室,听到陈年老旧的大门在自己背后缓慢合上,他呆滞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松动。
他一直保持着错愕,僵硬的姿态走到走廊的监控死角,才慢悠悠的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缓慢的抬起眼,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相信张昭和今天跟他说的话大部分是真实的,高塔小组的成因,历程,以及事件发生后的发展。
如果他不认识姜筝,不知道张昭和在慧姨事件中的角色,他一定会完全相信今天张昭和所说的话,对自己的’新家‘充满归属感,对张昭和感恩戴德,然后成为刺向岑崤和简复的利剑。
律因絮被毁,他当然伤心欲绝。
现在是他最脆弱,最敏感,最迷茫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击破,被拉拢,被利用的时候。
一定会有人趁机出手,所以他等来了张昭和。
他对张昭和一直都心存怀疑,是因为上一世。
听描述,张昭和似乎是高塔小组的第一代元老,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上一世张昭和从未出现,第一个把GT两个字母带到他面前的,是江维德。
如果真如张昭和所说,高塔小组所有成员敬重怀念他父母,那就不该对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他经历过很苦的时候,身负重债,居无定所,这些人通通没有伸出援手。
后来,他进入红娑研究院,第一个关心他,对他释放善意的,是作为导师的江维德。
江维德允许他研究细菌性早衰症,亲自定名项目编号为GT201,虽然不肯告诉他编号的含义,但一定是有怀念他父母的意思。
江维德当然也是高塔小组的成员,从一开始就是。
只是他这个导师憋不住脾气,踏实古板,醉心学术,恐怕并不能在高塔小组拥有话语权。
甚至他父母这样理想为重,且希望大家与自己一样不为名利的人,也不是做组长的最佳人选。
人人皆有私心,会因为徐唐慧事件走在一起的人,并不一定能永远走下去。
那年一起登上塔山,极目远眺,他父母胸怀天下,意气风发的时候,张昭和在想什么呢?
会想这是一个扳倒朱焱的契机吗?
张昭和说他们是一类人,黎容想了想,或许能猜到为什么这一世张昭和出现了。
因为这一世,他有了非争取不可的价值。
上一世他与岑崤不合,也就相当于与蓝枢三区不合,他兢兢业业苦学了几年,废寝忘食的投身在科研事业上。
他脑子里只有完成父母的夙愿,而没有报仇,他那时候,甚至不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设计的。
所以张昭和很失望,觉得他配不上高塔小组的眼神。
他还想着研制出药物,拯救那些蝼蚁,他是如此荒唐短视,如此滑稽可笑,不值得拉拢。
而这一世就不同了,他身为高中生投稿了黎清立的假说,设计害得徐纬不敢回国,让江维德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他瓦解了梅江药业,嘉佳中心医院和素禾生物之间坚固的利益联盟,他联合蓝枢一区三区甚至是当红明星,搞垮了家底深厚的素禾生物,他利用舆论的手段炉火纯青,逼得朱焱狼狈不堪,筋疲力尽。
他身边无形之中聚集了一股力量,一呼百应的流量明星,蓝枢一区,三区,九区……看似一群孩子小打小闹,实则舆论声量,金钱,权力都环绕在他周围。
他变得如此有攻击性,如此有价值,不该成为敌人,而该成为高塔小组的助力。
正巧,高塔小组是他父亲创建的,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当晚,所有人再次聚集在徐唐慧的老房子。
大隐隐于市,这小区实在是隐蔽,至少林溱的粉丝们怎么也想不到,偶像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黎容将张昭和给他的文件推给徐唐慧,轻声问道:“慧姨,你当初见过的是不是这个?”
徐唐慧将文件接过来,蹙着眉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眉头逐渐舒展开,她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立刻指着金色高塔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是在……”
黎容接上她的话:“你是在我爸爸那里见到的。”
徐唐慧猛地点头:“对!当年我刚决定在A大广场摆摊,什么都做不好,手套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团,手工活也不精巧,根本没人来买。黎教授看见我,跟我说,让我不必荒废时间,他打算给我办张校园卡,让我可以去图书馆多读书,他告诉我,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看看书,看看历史,或许就能想通了。他第二天给我学生卡的时候,卡下面就垫着一份文件,那个文件上就有这个图案,我只扫了一眼,觉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简复懵了,他赶紧歪着脖子,努力打量这个图案,眉头越皱越深:“啊?怎么能是黎教授?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这个图案一定是跟敌人有关。
林溱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既然是黎教授的,为什么班长从来都不知道?”
徐唐慧焦急的问:“这是谁给你的?他怎么会有这个?是不是你父母的朋友?”
黎容慢慢坐下,将文件放在一边,低头轻笑:“我父母并不喜欢把工作带到家里来,所以很少在我面前谈论公事,我没听过或者没在意过都是正常的,而且或许在他们心里,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会罢了,跟攀岩工会,骑行工会,羽毛球工会没有任何区别。”
纪小川头发刚修好,这次剪了个齐肩发,看起来稚气不少:“什么…工会?”
黎容把张昭和告诉他的高塔小组的事情跟他们讲了一遍。
对于这个小组,他了解的并不多。
徐唐慧有些吃惊,喃喃道:“是因为我?”
她完全没有想到,黎清立成立这个小组的初衷,居然是因为自己的冤情。
她心里又酸又涩,一方面欣慰,原来自己的冤屈还有人这么重视,会想要改变什么,一方面又觉得黎清立惨遭不幸,似乎阴差阳错的,又和她有了联系。
黎容冷静道:“硬盘丢失事件,我和慧姨同时出现在警局,所以我们的联系并不是隐蔽的,张昭和大概以为我爸爸曾经告诉过慧姨高塔小组的成立原因,那么顺理成章的,我会在慧姨这里听到证据,来佐证他说的都是真话,这样我就会对他深信不疑,将高塔小组当成自己的归宿,与朱焱所代表队的红娑和你们身处的蓝枢为敌。”
“卧槽!要不是咱们碰巧认识了个耿安,无意中知道姜筝和韩瀛之间的隐情,张昭和这话无懈可击啊!”简复心里冷嗖嗖的,他一早就说过,幸好是跟黎容站在同一阵营,这要是对手,可太吓人了。
林溱也说:“是啊,他几乎没说假话,可这只是片面的真相,张昭和当年也威胁过弱小的姜筝,并不是什么好人。”
黎容和岑崤都知道,认识耿安,挖出韩江并不是凑巧,这是上一世杜溟立的线索。
黎容:“只是我还是没有想到,十多年前只有十个人的高塔小组,如今因为我爸爸的事,已经发展成二万多位科研人员的组织了,成员超过红娑研究院注册人员半数,那岂不是已经架空了朱焱?”
简复一拍大腿,恍然道:“所以啊,这个老东西真狡猾,只说红娑元气大伤,蓝枢趁火打劫,他怎么不说高塔小组也借此发展壮大了?而且后来因为六区和梅江药业的事,蓝枢也经历重创,到头来,只有高塔小组趁势而起了。”
岑崤一直没有说话,只在这时,他开口补充了一句:“还记不记得在你父母的葬礼上,我们问对方都发现了什么,你说营销号或许不是李白守的手段,我说江维德对张昭和的态度客气的奇怪。”
黎容瞬间回想了起来。
当时岑崤还问他,江维德性格如何,甚至借此假意夸奖了一下江维德品德高尚。
现在看来,江维德对张昭和格外客气,后退一步让开位置,让张昭和吊唁,完全是因为……
岑崤冷声道:“恐怕在这个高塔小组里,张昭和的地位比江维德更高吧,这种地位的差距,甚至压过了讲师与名誉教授的差距。”
黎容挑了下眉,喃喃道:“我猜,张昭和就是高塔小组的第二任组长吧。”
岑崤和黎容你一言我一语,其他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没去过葬礼,但对得出的结论都很意外。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讲师,A大有名的吊尾车,居然是高塔小组的组长,还能管着高高在上的江维德?
纪小川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小声问:“老大,他是…是想拉你入…入伙吗?你要…怎么办?”
张昭和很古怪危险,但高塔小组却是黎教授的心血和初衷,黎容有归属感是应该的,况且高塔小组里,多的是支持他父母的人。
黎容没有直接回答纪小川的话,反而深深的看了岑崤一眼。
岑崤与他对视几秒,然后却主动移开了目光,似乎是在回避。
黎容眼皮一跳,这才看向纪小川,喃道:“我还要再想想,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小队会议解散,黎容故意拖得很慢,他送走纪小川,送走林溱简复,再跟慧姨告别,最后在小区闭塞狭窄的甬道口,拦住了岑崤。
黎容环抱双臂,动作十分轻松散漫,他抬着眼,脸上挂着纯良的笑:“岑队长,我第一次提出高塔小组,你似乎并不惊讶,有需要解释的吗?”
岑崤愣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到现在才逼问我,憋坏了吧?”
岑崤伸手要去摸黎容的脸,被黎容抬手打掉:“瞒着我。”
黎容语气里似嗔似怨,好像岑崤不给个合理的解释,今后就别想上他的床了。
岑崤举手告饶:“好好好,我都告诉你,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说高塔小组。”
黎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他眯起眼睛,等着岑崤把事情原原本本讲清楚。
如果是上一世的他,或许根本不屑问原因,对方有意瞒自己,他就会自动把人从自己的领地推开。
但现在,他深知沟通不畅互相隐瞒的痛处,所以愿意给人解释的机会。
他们都经不起再来一次自以为是的对抗。
岑崤缓缓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是去找杜溟立报仇那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
黎容不由得放下双臂,蹙起眉。
岑崤:“杜溟立临死前问我,听说过高塔小组吗?他说韩江和朱焱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蓝枢和红娑的很多人都是,我也是,我们都被律因絮事件裹挟,被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露出丑陋阴暗的本相。”
“他说你父母的死,是一场名为血祭的盛宴,他们的目的,就是对红娑进行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清洗,他们要把高塔计划深深植入一部分人的心中,让这股仇恨,愤怒发酵,演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浩劫,他们笃信痛定思痛,刮骨疗毒,要改变就必须要有牺牲,他们用死亡,成为了高塔小组至高无上的神。”
“杜溟立认为,一旦律因絮事件的真相被揭穿,所有被迫串联在利益网络上的人都会被波及,蓝枢联合商会和红娑研究院会彻底失去公信力,到时候市场秩序必然混乱,影响的人不计其数,这是他认为的大局,所以他要维护他的大局,宁可牺牲黎清立和顾浓,也要让绝大多数人活在虚假安定的幻象中。”
“现在不过两年,高塔小组已经有了二万多位成员,上一世的六年,这个组织发展成什么样,可想而知。这世间人人鄙陋丑恶,他认为你父母也是一样。你当时正在打垮素禾生物的关键时期,我不说,是怕动摇你的意志。”
岑崤了解黎容,却并不了解黎容的父母,逝者已逝,他无法知道黎容父母的真实想法,也无从判断杜溟立笃信的事情的真假。
万一是真的,那黎容追求的一切就是一场独角戏。
所以他不能告诉黎容。
黎容听完,却很平静的笑了笑,他浑身放松的靠着墙,云淡风轻道:“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介绍了一个东西,叫做钛白。它是世上最稳定的白色,可以覆盖任何颜色。在我心里,我父母就是钛白,他们的善良是不容玷污的干净,没有任何浑浊可以污染,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好人,他们做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达则兼济天下。任何私心,权欲,钱财,都是对这份干净的玷污,我不可能相信这种说法,它也根本动摇不了我的意志。”
岑崤将黎容从冰凉的墙面拽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好,是我小人之心了。”
只要黎容说,他就信。
黎容靠在岑崤温热的体温中,低声道:“但我不是我父母,他们要大局稳定,我偏要搅合的翻天覆地,高塔小组,我是真的感兴趣。”
岑崤挑眉,纵容道:“你想怎么做?”
黎容一笑,黑暗中,他的眼睛依旧澄澈明亮:“张昭和算无遗策,知道毁了律因絮,我必定走投无路,可他不知道,我还有江维德亲自指导的GT201,我需要高塔小组的资源,做实验的环境,优秀的助手,我要尽快把GT201做出来,在舆论降温之前,消灭细菌性早衰症,所以我必须加入高塔小组。”
黎容的手指轻轻拂过岑崤的衣领,暧昧的摩擦着衣领下的锁骨,然后稍微踮起脚,在岑崤唇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他呼吸绵软,眼神狡黠:“岑队长,配合演个戏,我们得恢复上一世的相处模式。”
岑崤喉结一滚,舌尖舔过被黎容咬的地方:“上一世,不可亵玩高岭之花和偏要强行折花的纨绔子弟?”
黎容忍俊不禁:“差不多,或者你也可以不折花,跟我兄弟间割袍断义也行。”
岑崤深吸一口气,有些郁闷,咬牙道:“以后是不是抱一下都难了?”
上一世的相处模式,实在是他的阴影。
黎容弯着眼睛,忍不住逗弄:“岑队长别告诉我,以前怎么用强的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