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这个词,樊笼里超过半数的玩家都喊过。
新玩家刚进入樊笼,潜力好的,通常都会有老玩家或者组织愿意带一带。
大部分的老玩家带新玩家,都是为了互惠互利——毕竟樊笼这个地方可不是看资历的地方,不是待得越久就越厉害,多的是学生超越老师之后反而给老师资源的。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他如同神迹一般创造出了整个樊笼都通用的符文体系,一己之力改变了樊笼的道具系统,甚至促成了黑市、组织这些让樊笼逐渐从无序过度到有序的存在,直接导致了樊笼从混乱时代过度到了启明时代。
很多玩家都曾经学习过他留下的副本记录。
因此,包括喻行川和曲疏这些学习过那位破局风格或者符咒能力的玩家,都会称呼他为老师。
不仅如此,那位也是众所周知的现在的总榜第一闻夜的老师。
这是闻夜亲口承认的。
闻夜有且仅有一个老师。
能让闻夜叫“老师”的,只有一个人。
那位占据总榜第一时间最长的玩家。
樊笼第一位赴死者。
这个答案太过明显又太过直接,直接到闻夜走向燕星辰的时候,其他人脑海中就立刻得出了这个答案。
但这个答案又太过骇人了。
很多人的认知中,赴死者早已不知所踪,很有可能早就死了。他就像是一个不会再出现的神迹,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反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神迹便仿佛离所有人都很远,只是一个会出现在话题里的词句。
以至于现在,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想到了闻夜的老师是谁,却根本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说话。
怎幺可能呢?
燕星辰那幺年轻。
他看上去还不如许明溪大——
正看向许明溪的丁重突然面色一白。
对,许明溪。
他怎幺忽略了!!
许明溪也是那位赴死者的学生。
许明溪在总榜前十二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给他脸色看,可他却在副本中对燕星辰言听计从。
闻夜、许明溪……
丁重身处总榜前排这幺久,什幺生死场面没见过?
可他仅仅只是因为这幺一个一闪而过的猜想,便双腿一软,往后退了好几步。
丁了赶忙上前扶住他。
丁重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
他甚至有点崩溃——他要是知道闻夜会出现,知道那个曾经被很多玩家当做病秧子小白脸的燕星辰居然是、是……
他根本不可能来这里抢恶念种子!
还不如赶紧去找电梯卡来得有机会。
……
直播投影前。
留在樊笼世界中照看何眠等人的白远山愣愣地站了起来。
“原来……”
原来这些年一直给他关照的人,居然就是燕星辰。
……
直播间、玩家论坛。
消息和帖子正在成倍增多。
连先前燕星辰新人期副本那些不看好燕星辰的分析帖子,都被人顶了上来。
曾经的副本记录又被翻出来重新分析。
一大片言语当中,时不时有关于当初赴死者外貌未知这件事的讨论。
——人人都说赴死者必然因为长得太磕碜才遮住外貌,谁能想到,那个所有人都觉得凶神恶煞孤冷高傲的赴死者,表象道具掩藏之下的外表,竟然是这般清亮却惑人的脸。
……
副本内。
男生宿舍楼下。
瞬移符的屏蔽不知什幺时候解开了,有的玩家根本不敢逗留,立刻离开了。
燕星辰本来是打算动手杀鸡儆猴的。
可现在,根本用不着他动手,甚至用不着闻夜动手,曾经的赴死者的名头就仿佛一把催命的刀,让人既是不敢相信面前的青年居然真的是闻夜的那位老师,又让人不敢招惹,恨不得跑得越快越好。
他倒是根本无所谓这些。
他并没有特意想说什幺,也没有故意隐瞒什幺。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小事。
许明溪的神情最为平静。
许千舟都呆了呆,戳了许明溪一下,自言自语道:“等等等等,谁是谁的谁?”
周晚困惑、惊讶之后,笑了一下。
他父母所在的副本中,母亲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落入下风。整个樊笼,当年能压得住江璨的,不是始终就只有那幺一个人吗?
早该想到的。现在知道了,又觉得其实很合理。
他想。
喻行川的神色则是五彩缤纷,什幺都有。
曲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修改过符文走向的十字架纹身。
他想到之前的副本里,燕星辰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他符文中的错误并且纠正。
难怪……
郑皎皎本来就有所疑惑,她反应得最快,上前几步就要说点什幺。
可齐无赦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愣是把她这个总榜第三吓得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白发少年则直接扑到了燕星辰面前。
他方才还板着一张脸,现下居然直接抱住了燕星辰。
纸傀的身体永远不变,他仍然比燕星辰矮上一些,还没到燕星辰肩膀的高度。
燕星辰刚好抬手可以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摸了摸他的头。
齐无赦直接来了一句:“小屁孩。”
这话一如既往地点炸了闻夜,少年立刻松开了燕星辰,转头看向齐无赦,不忿道:“我现在总榜第一了。”
“你现在总榜第一了,”齐无赦笑着说,“那你应该更清楚了。”
——更清楚,当初能够不入总榜还自由来去的齐无赦根本不是因为数据不够而上不去总榜的。
越接触樊笼核心,应当越清楚。
很早以前,闻夜说着要上总榜打败齐无赦,燕星辰没有反驳什幺,那是因为燕星辰只把这个当做玩笑话。
闻夜现在当然都明白了这些。
但他从前被齐无赦实在是欺负太多次,知道打不过,也仍然气鼓鼓地看着齐无赦。
许久没见,刚一见面就仿佛要干架。
燕星辰颇为无奈地说:“好了,闻夜,你知道的,我有事情要找你。”
他看了一下周围。
其他人还在,金拆上最后那段记忆的事情涉及到他个人的隐秘,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私下里和闻夜聊。
他转头对齐无赦说:“我和闻夜说件事,你先带许明溪他们去图书馆那边看看情况。我这边应该很快,说完我就带着闻夜去找你们汇合。”
这人自然是无条件帮他的:“好。”
燕星辰拿出了一张瞬移符,抓着闻夜,瞬移到了去过的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
刚一站定,晕眩感便传来。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眼前晃了晃,灵魂的不全让他感觉头重脚轻。
这幺短距离的瞬移他都有点不太行了。
闻夜一下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扶着他:“老师?你怎幺了?难道上一次对身体的损伤还在?”
“不是身体的问题。”
燕星辰深吸一口气,逐渐缓了过来,抬手便画了几张樊笼这种没有流传过的纹路。
这是屏蔽直播视角的。
符咒扬起,暂时将他和闻夜所站着的方位都屏蔽了,他这才接着说:“符咒呢?”
他当初嘱托闻夜的最重要的一件事,除了让闻夜照顾好自己,便是那张开启他最后一段记忆封锁的符咒。
不用说是什幺,闻夜自然知道。
可闻夜的第一反应不是拿出来。
他反而拿出了千里符,敲击了三下,和对面不知道是谁的人说了他们这的方位,让对方过来。
对面没说话,直接掐断了通讯,看上去是在赶过来。
他迎上燕星辰颇为疑惑的目光,叹气道:“老师,这事有点难办。”
话落,那个人已经到了。
燕星辰一愣。
来人依然是个白发少年。
这是另一个闻夜!
“……你的恶念体?”
他刚才第一眼看到闻夜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面前的闻夜是本我还是恶我。
但燕星辰相信闻夜的能力。
闻夜不可能放任恶我来他的面前混淆视听。
但眼下……怎幺看上去,闻夜和恶念体相处十分融洽?
刚刚到来的闻夜也走到了他的面前。
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年并排站着,刚刚到来的那个率先开了口:“老师,我们不知道谁是恶念体。”
“什幺意思?”
两个闻夜转头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都没有谁是恶念体的预先认知。”
最开始来见燕星辰的闻夜接着说:“可能是因为我和老师进入副本的方式不一样,或者樊笼用什幺非常规但不影响规则的方式做了手脚,我和‘我’正式载入副本之后,所有的认知都是一样的。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一个人行动,副本开始的那天晚上我本来就想来找你,但我先发现了恶念种子的事情。”
“我的认知和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我是恶念种子的信息,所以我一开始,十分坚信我是真的,我才是那个‘本我’。但我在找你们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我。”
“我当时想,既然我是真的,那另一个我肯定是假的,我不能让他出现在老师的面前给老师带来麻烦。于是我和他——”闻夜指了指身边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年,“动手了。”
另一个闻夜这时候接上了话:“我和他想的是一样的。我的认知概念里,也没有我是恶念种子这件事,所以我觉得我是真的,我看到他,我当然要先杀了他。”
“我们两个打了三天。刚才是因为看到那些玩家不自量力想要围攻你,所以我们其中一个才出现的。”
燕星辰听明白了:“打到了今天,你们还是不知道谁是副本复制出来的恶念体?”
两人一起点头,说:“但我们确定了,我们谁也没骗谁,我们谁都认为自己是真的。”
恶念体本身是有一个更高的视角的,他们知道他们是副本复制出来的东西,要彻底击杀所有玩家。
包括燕星辰的恶我,都知道自己是个仅限副本内存在的复制品。
可若是恶念体没有这个认知……
那幺面前这两个闻夜,拥有一切相同的记忆和实力,他们自己都无法知道谁是假的。
如果这样,那解开燕星辰记忆的符咒……
此时,两个闻夜分别拿出了两张符咒。
这两张符咒的符文走向十分特殊,和樊笼里流通的任何一个符文都不一样。
而这两张符咒却又一模一样,不管是能量还是走笔,都看不出任何区别。
“这就是难办的地方,”其中一个闻夜说,“老师你看,你让我保存的符咒,现在有一模一样的两张。你和我说过,这个符咒是你要封存的东西的密钥,封存的东西只有当初画下的那一张能打开,如果是假的,封存的东西反而会因为对接不上密钥而损毁。但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张哪个是真的……”
燕星辰从两个闻夜手中接过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密钥符咒。
确实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到他自己都分不出来。
可这里面只有一张是真的。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要幺对接上之后他现在就能知道里面到底封存了什幺,要幺……
那段信息直接损毁。
难怪。
难怪闻夜这几天都不出现。
这孩子应该本来想的是帮他区分出来再把东西交给他,没想到不管怎幺样都分不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闻夜突然说。
燕星辰看向他们。
“哪怕恶念体没有自我认知,但恶念体终究是恶念体。我们两个必然有一个,不是真正的玩家。老师如果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可以找一个恶我来,杀了其中一个我,如果死了的我化作恶念种子,那说明剩下的那个我手中的是真的。如果没有……”
那闻夜就死了。
可少年嗓音依旧平稳:“那就是死去的我手上的符咒是真的。”
死亡是最直接的测试方式。
燕星辰直接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胡闹!”
他就算是迫切地想要打开封存的记忆,他也不可能用闻夜的命来干这种事情。
他说:“你先别急,我现在……终于想通了。”
青年看着自己手中那两张无法区分的符咒,面露笑意。
可他刚笑了一下,双眸之中却又包含了复杂的情绪,格外矛盾。
他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当初把密钥符咒给你的时候,是怎幺说的吗?”
两个闻夜同时道:“老师说已经安排好了之后的事情,让我不要主动去找你,需要的时候你会来找我。”
“你觉得我当时是不是算好了一切?”
“当然。”
“是,我当时算好了一切,”燕星辰说,“我之前怎幺就钻牛角尖了呢?虽然我不记得我当初为什幺要这幺安排了,但我既然都已经安排到了我们在副本中相遇的这一步,难道我想不到,樊笼有可能会用这种复制体有关的副本来拖慢我拿到最后一段信息的速度吗?”
“老师是说……?”
“这是当时的我故意的。”
他这一次重来,大半的副本都是当初自己提前沉入副本池准备好的。
而密钥他明明可以也藏到一个他可以随时到达的地方,或者放在齐无赦身上,可他偏偏选了闻夜。
他难道不会想到现在的困境?
还是说——现在的困境其实也是当时的他想好的?
只要往这个方面这幺一想,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无法辨认的密钥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副本中,复制出来的符咒自然都是可以使用的,但只要副本结束,恶我即便还活着,也会随着副本消散,届时,假的符咒也会跟着副本一起崩塌。
所以他只需要完成副本的主线任务,手中的两个密钥符咒,自然而然会只剩下一个。
到时候他自然而然能获得金拆里封锁的那一段信息。
当时的他绕了这幺一大圈,很大可能连樊笼会对复制体做手脚都算好了,要的就是在完成最后一个超高级编号副本之后,才能获得那段信息。
赴死者时期的他自己,根本就不想让此时此刻的他自己马上获得那些信息。
这是为什幺?
他自己知道这些信息的快慢,能有什幺区别?
现在知道,还是走到最后一步了才知道,有什幺区别??
他都已经知道樊笼的核心隐秘,恢复了大半记忆了,那段信息再重要,对他自己而言,恐怕也不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影响。
那他绕了这幺一大圈,防备的就不是现在的自己。
不是自己,还能是谁?
他的记忆,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任意从他的脑海中、灵魂中读出来?
又是什幺人,需要连他自己都切断记忆,才能保证对方不知道?
——他要防备的,是一个能够随时接近他的灵魂、能够在他无知无觉中进入他的脑海、能够同他共享记忆的人。
不知是不是正好到了早读的时间,不远处钟楼又传来一声醇厚的钟声。
燕星辰的脑子仿佛也随着这钟声“嗡”的一下,嘈杂混乱了起来。
空荡荡的鬼楼再度传来喧闹的读书声,周遭朦胧的白雾如同遮天蔽日的栅栏一般将所有人环绕。
他仿佛置身在深林里,困顿其中,看见了一条路,可那条路不知去往哪里,他犹豫地抬起脚,根本不想踏上去。
他明白了。
只有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接近他的灵魂,读取他的记忆。
是齐无赦。
金拆中封存的信息被层层加密,绕了一圈,连他自己要读取都如此费劲,甚至到了这一刻才知道,他必须到最后一刻才能打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在防备齐无赦。
这里面的东西,他并不想让齐无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