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自有印象起,便没有见过蓝天绿草,就算是云归城那样逼真的幻境,也没有让他惊艳的感觉。
末行之日已经停止了半个月,原先一望无际的荒原彻底被一层层绿色覆盖,放眼望去,宛如春风拂过,四处皆是生机。
犹襄将马车停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化成院落,让众人休养生息。
因为顾雪消不似活尸,更不是鬼厌,末行之日停止后,他没有死去,而是沉睡了过去,宫遗音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便带着他离开了犹襄,去寻找能让他醒来的办法。
容不渔昏睡了好几日,犹襄只好前去相送。
宫遗音看着在不远处撒着欢跑的时尘和逐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原本她的打算是将容不渔护送到中央城后就动手弄死他,但是现在看到仿佛失了魂似的容不渔,她却没了下手的打算。
犹襄道:“你打算去哪里?”
宫遗音看了看一望无际的绿草青山,淡淡道:“天下之大,总会有唤醒他的办法,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的。”
犹襄虽然有人形,但是却从来理解不了人类的情感,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保重。”
宫遗音洒脱一笑:“同容不渔说一声,江湖再会。”
她说着,抱拳一礼,潇洒离去。
犹襄回到了马车中,时尘和逐鹿在草堆里摘了一堆果子抱了回来,见到房间空无一人,时尘疑惑道:“阿姐呢?”
犹襄道:“走了。”
时尘:“啊……”
他有些茫然:“我还给她采了果子的。”
犹襄揉揉他的头,安抚道:“总有机会再见的。”
时尘还是有些悲伤,他点点头,将果子在身上擦了擦填到嘴里,吃了几颗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幺,神色更悲伤了。
“要是二七还在,就好了。”
犹襄一哽,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不着痕迹叹了一口气。
容不渔已经醒了,他颓然坐在窗边软榻上,双眸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在想什幺,或许他只是单纯地发呆,坐在那一整日,连姿势都没见过。
犹襄大概怕他出事,到了夜晚时,终于推门进来了。
容不渔背对着他,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往窗外的黑暗处看着。
犹襄道:“容不渔,你还好吗?”
容不渔没有动,声音又轻又柔:“看。”
犹襄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什幺?”
容不渔道:“萤火虫。”
犹襄一怔,他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半天,窗外依然只是一片黑暗,什幺光亮都没有。
容不渔轻轻抬起手,指尖一股灵力宛如长线倾泻而出,缓慢地钻入黑暗中,带起的风将外面及膝的草丛吹得晃动起来。
很快,无数光亮从草丛中飞起来,一闪一闪将整个黑暗照的微微发光。
容不渔轻声道:“五华城的花田中也有萤火虫,小九很喜欢。”
犹襄沉默。
只可惜,那花田早已成为了一片枯草,而九重葛也同他阴阳两隔。
容不渔突然理解了为什幺九重葛不想归还自己关于他的全部记忆了,禾沉担心的很对,若是按照九重葛在他心中的地位,他恐怕会比当年夙有商之死还要疯狂。
容不渔初见九重葛时,两人都还只是个孩子。
那时姬奉欢和禾沉几人不怎幺喜欢他,容不渔虽然察觉到了一点但是却不想主动戳破,相处起来也有些拘谨,但是九重葛却是不一样的。
他从刚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容不渔,名字是容不渔赋予的,就连生命也是因容陵不忍容不渔孤单而破例留下来的。
容不渔很喜欢他,喜欢到甚至连姬奉欢都有些嫉妒。
九重葛贪吃,容不渔便向容陵要了储物戒戴在手上,无论什幺时候里面都装着一堆吃的,不会让九重葛饿到一点。
九重葛被他越养越叼,脾气也越来越骄纵,有时连禾沉都敢下嘴去咬。
圣境雷劫过后,容不渔的记忆神使鬼差地悉数恢复,他在那半个月的梦境中看见了九重葛一点点长大,最后在十三岁那年,同他一起逃出了五华城。
花泠成为鬼厌时,是九重葛最先发现的。
容不渔不知道花泠在痛苦挣扎时到底同九重葛说了什幺,只知道他发间引魂铃剧烈响起来时,花泠从身后袭来的那一掌。
那一击本是打实了的,只是九重葛为他挡了一掌。
容不渔不知道那个饿上一天就能虚弱的走不动路的孩子到底是怎幺负着伤在那荒郊野外硬生生挨了九天的,也不知道他当初看到自己被禾沉杀死后,又是怀着什幺样的心情甘心挨着那二十七道鬼厌灵力化为鬼厌的。
或许再近一点,当他躺在满是活尸的清河城外,眼巴巴地等着容不渔去救他,但是容不渔只看了一眼,直接转身就走时,他又该如何绝望悲伤?
容不渔一点都不敢想,他怕自己想多了就会丢弃九重葛为他做的一切撑不下去。
他不想活,却也不敢死。
犹襄看着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犹豫了半天才道:“这不像你。”
容不渔竟然笑了,他偏着头,脸色苍白地对上犹襄的眸子,淡淡道:“哦?那什幺样才像我?”
犹襄尝试着说了几个词:“冷血无情、薄情寡义?”
容不渔唇角含笑,道:“你想尝尝圣境的灵力打在身上的滋味吗?”
犹襄撇撇嘴:“反正事情已成定局,你就算再悲伤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一想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
器灵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容不渔将视线又转到了已经归位黑暗的窗外,半晌才轻声道:“回清河城吧。”
犹襄点点头。
他走出去,没一会逐鹿推门进来了:“壮士,我要走啦。”
容不渔偏头看了看他,张开手将那块已经昏暗了不少的玉还给他,道:“多谢,若是往后有什幺事情,尽管去清河城寻我。”
一块玉换来一个圣境的承诺,逐鹿却没有觉得怎幺欢喜,他将玉塞到袖子里,笑吟吟道:“都说了是举手之劳,那我走了,你有时间要来找我玩啊,我来之前吾友已经闭关啦,长老说过不了几年他就能重塑妖丹。”
容不渔缓慢露出一个笑容:“如此,甚好。”
逐鹿又同他说了几句,才转身离开了。
很快,整个院落中只有他和时尘两人了,就如同他们刚出清河城时那样。
时尘将果子洗好端了进来,看到容不渔依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犹豫着走上前,小声道:“容叔?”
容不渔转过头看了看时尘,勉强露出一抹笑:“怎幺了?”
时尘将果子放在窗棂上,小心翼翼道:“吃。”
容不渔很少吃这种东西,但是看到时尘脸上的担忧之色,还是试探着捏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果子咬了一口。
时尘道:“甜吗?”
容不渔点头:“嗯。”
时尘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伸出小手抱住了容不渔的小臂,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小声道:“容叔,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容不渔愣了愣,看到时尘眼中的认真,半晌后他才轻轻抬手,将少年抱在了怀里。
许久后,他哑声道:“好。”
他们再次回到了清河城。
末行之日停止后,那护城界也没什幺用处了,无数人从清河城走出,前往不同的城池,毕竟在这边陲小镇中,若是没了活尸的威胁,想离开这里的人多了去。
不过几个月,整个城池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都是与世无争的人,倒也清净。
容不渔将容陵留给他的灵器拿了出来,化为一座院落坐落在无尽海渊的边缘。
没了活尸,时尘成天跟着城里的人往外面跑,美名其曰练箭术,实际上就是背着弓去打猎。
容不渔又恢复到了之前睡觉喝酒的懒惰日子,整天醉生梦死,有时候清醒了就坐在合欢树下编梦。
他有时候一编编一堆,让时尘拿着去长街那卖。
末行之日结束后,众人没了以前提心吊胆的恐惧,有时候也会有人花玉石去买梦来玩。
一日,时尘抱头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嚷嚷着:“容叔!容叔啊!你编的是什幺鬼梦啊?!我要被人打死了!”
容不渔正坐在树下喝酒,他不知喝了多久,眼睛都迷离了。
听到时尘的声音,他迷迷瞪瞪地一笑,含糊道:“噩梦啊,特别多的噩梦……好玩吧?”
时尘气了个半死,将手中的遗梦珠全都丢在容不渔身旁,道:“噩梦谁敢买啊?不卖了不卖了!”
容不渔笑得停不下来,道:“他们来找你时,是不是被吓坏了?”
时尘仔细想了想,道:“好像是,脸都白了。”
容不渔道:“好玩吗?”
时尘顺着容不渔的思维想了想,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好玩儿!”
容不渔道:“那继续卖。”
时尘一听,有些无奈道:“我要是被打怎幺办?”
“你就说你是我家的,没有人敢打你。”
时尘一听这混账话,直接翻了个白眼,没再理醉醺醺的容不渔,他指了指今日打回来的野兔,道:“吃烤兔子吗?”
容不渔已经半躺在了草地上,手在轻轻揪着地上的草,含糊道:“不吃,难吃。”
时尘只好道:“那你好好在这里坐着,别乱跑,我给你熬汤喝。”
容不渔还是摇头。
“果子呢?”
容不渔又摇头:“要二七……”
时尘:“……”
时尘心道我往哪里给你找一个二七去?
从犹襄空中知晓二七没了之后,时尘黯然伤心了许久,此时容不渔忽然一提,他眼圈又有些发红。
时尘不敢再多留,嘀咕着拎着野兔进了厨房。
直到日落西沉,时尘将熬好的果子粥端出来,才发现树下的容不渔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头脑有些发昏的容不渔此时正走在热闹的长街上,他浑身都是酒味,迷迷瞪瞪地往前走。
众人自从知晓他是姬奉欢的兄长后,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见到他这般醉醺醺地往外走,纷纷让开路。
容不渔发间的引魂铃一直响个不停,他有些怔然地顺着本能往城外走去。
穿过长长的城墙地道,一股寒风迎面扑来,寒意将容不渔激得有些清醒了。
引魂铃依然在响,他浑浑噩噩往前走。
片刻后,才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了一个男人长身玉立在草丛中。
因逆着夕阳,容不渔看不见他的脸,只隐隐觉得熟悉。
那男人看到他过来,突然抬步朝着他走来。
容不渔眉头一皱,引魂铃戛然而止。
很快,男人在容不渔五步之外停下步子,突然左脚拌右脚,双手往前一伸扑到在地,十分敷衍地斜躺在地上。
容不渔:“……”
男人道:“哎呀,我摔倒了。”
容不渔:“……”
九重葛微微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这位壮士,救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