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教学楼,天台。
第三教学楼的天台是整座明华中学最高的地方。每到日暮时分,打开沉重的铁门,拾级而上,便能看到栏杆后巨大圆满、并缓缓沉没的、橙红的夕阳。
那实在是很美的景色,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将碧蓝的天空染成橙子一样的颜色,不是小笔白描,而是大笔渲染。在这样的夕阳下,回头看到的人,也会像是被夕阳所感染,发着光,就连发着抖的声音,都会带着橙子的香气。
他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就来到了天台上。掏出早就偷来的钥匙,打开紧锁的铁门,走过长长的阶梯,一步一步,驾轻熟路,就像做过无数遍,又像是命运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两个月前,同样的雨夜中,颜息死了。他没看见传言中四分五裂的尸体,只在回到学校后,看见过地砖上洗不掉的猩红血迹。
因为未曾看见真相,他对此总是缺乏一点实感,就好像从班级里出去,上厕所或吃饭时还能看见那个人,低着头,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生怕撞到另一个人似的。
连陌生人都不敢撞到,连对同班同学都不敢打招呼,胆小怕黑还怕鬼的人,怎幺会有胆子去死呢。
曾经有胆子去死的人,不是他自己吗。只是……
‘你……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小说幺?’
在到达c班后,沉浸于学业和家庭两者之上的巨大挫败感的许迟,在中秋节假期的前一天,面对父母“不愿他打扰”的短信,收拾好最后一本书,在全班都离开教室后,独自一人走上了天台。
只是,在跳下前的那一刻,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焦急的声音:“许迟同学!”
回头时,却看到了拿着扫把的少年,气喘吁吁,头上戴着汗珠,有点滑稽。
他知道这个人,全班着名的老好人,今天顶了朋友值日的活,因此在全班走后还留在学校。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会说什幺“生命可贵”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却只看见那个人在喊出他的名字后便卡了壳,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小说?”
看小说?
这本该是很滑稽的场面,毕竟两个人虽然是同班同学,但一人孤僻、一人内向,两个人在今天之前除了知道彼此的名字,再无别的交集。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下去了。小说被写在暗红色的笔记本上,是一本校园推理小说,运词遣句间,很能看到作者饱受日系小说影响的痕迹。
它讲述了一个故事:学校里发生了数起杀人事件,原因却只是一个饱受欺凌的少年的复仇。颜息看着他翻书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写这种小说……很奇怪吧?哈哈……”
故事没有写完,停留在第七章:傲慢之卷。许迟于是问他:“这一章会是谁被杀呢?”
颜息想了想,说:“是那个少年吧,毕竟他杀了人,不该逃脱法律的制裁。”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想要成为中国的东野圭吾啊。”颜息说,“等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开始写……到时候你一定要成为第一个读者啊。”
“等上了大学你就不会想写了。”
“怎幺会呢?考上好的大学不就是为了去高中之外的地方,然后实现自己的梦想吗。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颜息争辩道,“人不就是因为有目标存在才会活着吗。”
他争辩的样子真的是又天真又白痴,却又乐观得像是在发着光,和平时缩头缩脑的他,完全不一样。
许迟并不知道,坐在自己身后总是沉默的那个少年,是否在那天他走出教室门的前一刻,发现了他的意图,又或是觉得自己总是看着黑板发呆的前桌的背影,带给他一种“不会再回来”的感觉。
像他那样连小说都写得乱七八糟的笨蛋,或许只是抱着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危险预感,连思考都不过脑地跟着他冲上了天台,然后在“内向又不会交际”的本人性格限制下,脑袋一热胡说八道出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小说”这样的话吧。
只是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他那句不过脑的白痴话,在那一刻却像是一道光,从天边照到了深深的水底,照到了如堕深海的同班同学身上。
至于后来因误会而分道扬镳,因为气愤而挂掉他深夜打来的电话,第二天在手机上看到颜息昨夜跳楼死亡的消息,都是后来的事了。
从b班再度转回c班调查颜息之死,质问传出流言的沈优却在离开后发现她因不慎落水身亡,略施手段装神弄鬼吓唬唐峰,却导致其因心理压力过大自杀,也是后来的事了。
在前两桩堪称巧合的死亡事件后,许迟拿着颜息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暗红的笔记本。
这是那名梦想成为“中国的东野圭吾”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也是他最后的作品。
他没有办法为他做什幺,人死如灯灭,一切复仇都只是无能为力的吼叫,都只是存在于现实,而传递不到的哀嚎。但他至少有一件事是能做的——那就是,将颜息那本犯案手法漏洞百出的小说进行完善,变成现实。
向那些人复仇,向他所有不可挽回的过去,和少年不可再拥有的未来复仇。然后在一切结束后——最终被制裁的,会是他自己。
在利用机关,推倒那几排书架时,他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七宗罪的最后之罪是傲慢。他以“傲慢”为名,误会了颜息,与他绝交;又以“傲慢”为名,挂断了他死前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不知道最那时的颜息有多绝望。
在一切结束后,他会选择死亡,他会从楼上跳下去,一如颜息当日在天台上的选择。
如今,余行健已经伏诛。在看到旗杆上的惨状时,他的头部开始抽痛,心脏也因此紧缩不停。
就好像……有什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好像……有什幺东西,要出来了。
大雨中,身着蓝白校服的许迟站在栏杆旁,看着十几米之下的地砖。
那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曾躺过的地方。
不知道颜息站在这里往下跳时,是什幺感受?
他会恐高吗?他会怕黑吗?他会觉得……很痛吗?
听说跳楼的人会在一瞬间内死亡,折断了脖子,因此不会感到剧烈的疼痛。许迟当初看到这个冷知识时,只是嗤之以鼻。
可如今他却希望,这个知识,在颜息的身上,是真正奏了效。
听说从高处坠落的那一刻,人们会想到生前的许多事。种种过去,会如走马灯一般接踵而来。在落下天台的那一刻,许迟想到了很多事。
他想到自己升入b班时,对还留在c班的颜息说:“我在b班等你。”
他想到他拿着礼物在霓虹灯下等了一夜,被吵架的父母关在家里的颜息没有来。
他想到自己在办公室时,看到余行健对颜息虚情假意。他秉承着可笑的骄傲与自尊,不去询问,也拒绝听他的任何解释。
他想颜息一定是会恨他的吧?像他那样胆小如鼠的人,到了地府底下,一个人……也会害怕的吧。
一个人成了鬼,还会怕别的鬼吗?
他成了鬼,还会被别的鬼欺负吗?
在跃过天台的那一刻,他并不觉得自己跳下去会很可惜。他只是遗憾如今是下着雨的深夜,他看不到夕阳。
以及……他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老师,对他说的那句话。
‘以后有机会的话,去扬水市之外的地方看看吧。’
可他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已经失去了离开此地的机会。
啊……
他想被惩罚,他需要被惩罚。
他想要得到的,是那个人的,复仇。
然后。
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侧。许迟转过头,看见的,是血红色的颜息。
他站在那里,脸色青白冰冷,表情怨毒。他看着他,就像神话中为复仇而生的复仇之神瓦力,看着他宿命中的仇敌,霍德尔。
在那样怨毒的眼神的注视下,许迟,突然由心而生地……
轻松了。
“你来了啊。”他慢慢地,像是快要哭了一样地,说着。
来杀我吧,对我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吧,向我复仇吧,向我发泄你的怒火吧——
就像你每一次做过的那样。
他一步步向血红色的颜息走出,不像是走向处刑台,而像是走向了他的桃源乡。
终于,他站在了血红色颜息的面前。
然后闭上了眼。
失重的感觉,是突如其来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落下。
血红色颜息,将他推了下去。
而他,完成了自己又一个轮回里的,复仇和赎罪!
他即将坠落深渊,伴随着他的死亡,鲜血将破壳而出,恶鬼许迟,也即将苏醒。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手臂,被某个东西,紧紧抓住了。
滂沱大雨中,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紧紧捉住了自己的手。
苍白的脸庞,被雨水淋湿的脸,内向的神情……
他蠕动着嘴唇,直到被拖上天台,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颜息!
他趴在天台旁边,竭尽全力地捉住他的手臂。在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颜息的手,不断冒着“嘶嘶”的白气。
他被许迟身上的煞气,所灼伤了。
比这更糟糕的,是站在天台另一边的,一脸怨毒的,身着红色外衣的颜息。
“抓紧点……”他听见白色颜息痛苦的声音,“我马上就能……”
为什幺?
他蠕动着自己的嘴唇,然而血红色的颜息,却在那一刻,来到了两人的身边!
他似乎很不满白色颜息的掺和。是这个人,让他失去了从许迟的死亡中夺得更多力量的机会。
他狠狠地一脚,踩到了白色颜息的背上!
在两者相接的那一刻,颜息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他的背部冒出了更多的白烟。
他快要消散了。
然后是一脚,又一脚。
他很痛苦,但始终没有放开手。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下,许迟,终于被他拖到了天台上!
红色颜息在那一刻发出一声极为不满的啸叫,他怨毒地看着两人,却始终不敢靠近许迟,只能恶狠狠地,发出了被夺食声音。
终于,他想起了一句,杀手锏。
“许迟!我要你死!”他喊着,“是你欠我的!”
然而在以往的轮回中,每一次听见这句话都会心神大震的许迟,却头一次,没有给予他回应。
许迟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颜息,拼尽全力地爬到了他的身边,可他越是靠近,颜息的身影就越是虚弱。
颜息的身影却越来越苍白,且近于半透明。他站在许迟面前,竭力比着嘴型。
化为实体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能量,他即将消散了。
“……颜息——!”
许迟流着眼泪,要捉住他的手,手臂却穿越了他的身影。
在颜息即将消散的前一刻,他看懂了他的唇语。
‘这一次……总算抓住你了。’
啊……
‘要活下去啊。’
接着,他勉力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试图去抚摸许迟流满眼泪的脸。
然而……
啊啊——
他最后所看到的,是行将消散的纯白身影。或许是因为能量使用过度,他原本白衣上的斑斑血迹,也在变淡、缩小、几近于无。
血迹完全消失之时,便是他死亡之时。
只因他在这世间已经再也没有遗憾。
在许迟再一次发出无能无力的惨嚎前,他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代课老师,林槐的声音。
“想要救他幺?”那个人说。
他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身后的人于是说:“好。”
下一刻,他低头,看到心口被一只手所穿透。
是林槐的手。
“最后一个硬币的愿望,在这里实现。”林槐笑得很漂亮,“许迟……”
“我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