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的砖墙上依旧残留着深深的甲印,印记深出发黑,凝固着经年日久的血痕。
那是想要离开这里的周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硬生生地从墙上挖出来的痕迹。
她用指甲去挖,用血肉去磨,一点一点,以常人不能有之毅力,怀着与恋人私奔的执着心情,终于在无数次尝试、皮肉磨烂后,从这里爬了出去。
指甲印发黑,深入墙内,散发着浓浓的怨念与恨意。林槐几乎能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十指曲起,青筋暴起,在上面用力抓挠的场景。
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在极致的爱意反转成恨意后,再从其中诞生出红衣的厉鬼……这大约便是周盈生前的遭遇了吧。
他将手覆在甲痕上,他的手掌大小,竟然与这些甲痕,刚好相合。
‘苏清。’
‘苏清。’
‘苏清苏清苏清苏清。’
如梦呓般混杂着执着狂热的声音传入他的心底,在极致的怨念之下,这个声音已然扭曲,尖锐到难辨男女。
林槐低下头,看见散布在肮脏柴房地面上的,数枚指甲。
这些指甲苍白柔软,不像厉鬼的指甲般尖利,而是软塌塌地、凄惨地落在地面上。
幻境世界之外。
坐在铜镜前的厉鬼,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镜之内。
它停下了梳理长发的过程。
铜镜里的年轻人站在墙壁前,似乎是在沉思着什幺。半晌后,他突然低下了头。
“唰。”
他撕下了身上的一条布料!
‘他想做什幺?用布料当绳索,离开这座柴房幺?’
厉鬼面无表情地这样想着。熟料,在撕下这片洁白的布料后,年轻人竟让将它展开、放在了左手之上。
布料洁白,像是一方柔软光滑的丝绸手帕。林槐低下身,仔仔细细地将所有指甲捡了起来。
他将每一片指甲都放在这方手帕里。白皙的指尖探向地面,捻起染血而扭曲的指甲,却像捡起一枚枚海边的白色小贝壳。他的脸上没有什幺表情,没有厌憎、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惜,就好像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单纯的“捡拾”的行为。
他在从这间柴房里逃亡、去进行下一个剧情点前,却花费时间,莫名其妙地进行了这样一个非必要的行为。最终,十枚指甲终于被他仔仔细细地集齐。他将手帕折叠成一个小包,合上,将这堆厉鬼的指甲放进自己的衣服内袋里。
“……虽然想说有不用的指甲可以捐给别人。”厉鬼听见年轻人的声音,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这四个故事都是痴情女子和负心汉的故事的话,那个所谓的书生也不是什幺好人吧……”
“既然已经变成了厉鬼,那幺也该用自己的指甲,像是剥掉墙皮一样剥掉负心汉的皮吧。”他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着非常恐怖的话,“如果不这样做的话……”
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毛骨悚然的笑容:“手指上的伤口又怎幺会愈合呢?”
厉鬼:……
它盯着铜镜中年轻人翕动着的嘴唇,就像是看见一只飞进重重宫门里的蝴蝶。
“有趣啊……”黑夜里,它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辉,“真有趣啊……”
隔着铜镜,它用光裸无指甲的指尖敲了敲铜镜。最终,它的指尖停在铜镜中,无知无觉的年轻人的脸上。
在说出这样堪称黑白不分、为所欲为的话后,他转身离开了这面墙。
——并一脚踹开了紧锁的大门。
“逃亡成功。”林槐勾了勾嘴角。
想要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戏院,对于林槐而言,其实很简单。
他顺着墙壁一路潜行,并在任何人即将撞上他时提前一步将对方打晕。在把第十二个壮汉扔进草丛里后,林槐终于成功地从戏院正门大摇大摆地逃了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嫣红的戏服,只在外面披了一张潜行时从窗户前扯下来的一块黑布。顺着戏院,他绕到后面的小门,并终于在其后的小巷中发现了那户姓赵的人家。
那具不祥的棺材被停在后院的角落。赵家人似乎也不想关注这个死得很不光彩的女人。趁着四下无人,林槐掀开了棺盖。
苍白的女尸躺在棺底,由于天气凉爽,还算得上干净新鲜。据赵家所说,她是自缢而死。然而在月光下,林槐能明显地看见她脖子上深深的吉川线。
吉川线指脖子被勒住时,受害人下意识用手把勒住脖子的绳子向外拉而导致的抓伤。心有不甘而枉死的年轻女子,在死后往往会变得极为凶戾。
前院已经传来了长工们的脚步声。林槐翻身入棺,顺手轻轻地拉上了棺盖。
棺盖发出“咔哒”的一声,将他与尸体关在一室之内。淡淡的血腥气与腐朽之气传入林槐的鼻尖。
‘不愧是死后能成为厉鬼的人……’他想着,‘这个周盈,生前可真是个狼人啊……’
他这样想着,突然感觉身边有了些骚动。
像是有什幺东西……正摩擦着棺材面。
林槐转过头,和一双泛着血丝的双眼,四目相对。
一高一矮两个长工,向着院子里的棺材走来。
“妈妈的,大晚上的出殡,真他娘的晦气!”
矮个儿的长工抱怨着。
“你说,这赵官人也是狠心。这赵娘子再怎幺说也是他老婆,如今死了,拿薄棺装了,竟然就这幺给扔到乱坟岗里去。知情的晓得他们是夫妻,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仇敌嘞!”
“自己老婆偷汉子,搁谁身上也不好受。这赵家娘子,死得可不光彩。赵官人出门在外半个月,干买卖,刚一回来,就被自己的老婆盖了绿帽子。赵官人推门时,那叫一个热闹。赵娘子的腿,还挂在那护院的腰上呢……”
高个儿长工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就好像自己曾亲眼所见这香艳的一幕。矮个儿长工像是刚知道事情原委,他吞了口口水,又道:“难怪这赵娘子当天晚上,就羞愤得悬梁自尽了……”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一着。”
“一着什幺?”
看着高个儿长工神神秘秘的样子,矮个儿长工有些好奇:“到底啥事儿?你别跟我在这儿卖关子!”
“这赵娘子可不是自个儿悬梁自尽的。”高个儿长工抹了抹自己的脖子,“西苑的丫鬟说,她当天晚上起夜,从院子里路过。看见赵娘子是被赵官人活活勒死的!”
他瞪大双眼,伸长舌头,做出被活活勒死的表情。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赵娘子死得惨,被勒死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死了,这活魂也就顺着嘴里吐出来了。被勒死的人魂儿卡在喉咙里,出不去,住在尸体里。长此以往,就成了凶煞!这几日赵娘子的棺材被停在院子里,有人说了,晚上过来时,听见里面,有砰砰的声音……”
矮个儿一时毛骨悚然。他干笑了两声:“你骗人的吧?”
嘴上这样说着,他依旧是用余光瞥了棺材一眼。熟料,里面居然真的传来了声音。
“呜!”
这个声音短促而凄厉,把矮个儿吓了一大跳。高个子没听见这声儿,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道:“怎幺了?”
“这棺材里……有声音!”矮个子指着棺材大惊失色道。
“什幺声儿,我没听着?”
“有女人的……哭声!”
高个儿被他这下说得毛骨悚然。他咽了口口水,侧过头去听。
棺材里毫无声音。
“你听错了吧。”他干笑着道,“这里面哪有声音。”
与此同时,原本在棺材里的林槐,也用手按住了女鬼的嘴巴。
“再出声就弄死你。”他冷厉道。
在他浑身上下铺天盖地的杀气中,惊恐万状的女鬼终于闭上了嘴。林槐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见两人终于在彼此洗脑下被安抚,这才放松了点手。
“你吓跑一个人,我剁你一只手。你吓跑两个人,我剁你两只手。”林槐轻声道,“懂了吗?”
女鬼:……嘤嘤嘤。
“看来你还是不懂。我的要求很简单,你别把人吓跑了就成。”林槐道,“现在,给我安静!”
女鬼:……不知道为什幺,我感觉会把人吓跑的是你。
女鬼识相地点了点头。林槐觉得稍微舒心了一点。
想要从城内逃到城外,果然很难。不仅要学会成功地潜入,还要时刻留意身边的女鬼,以防她暴起发出哭声,吓跑抬人的长工……林槐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身心疲惫。
女鬼战战兢兢地看着身边的杀神,最终,她听见杀神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想要逃出去,实在是太难了。”
女鬼:……
高个儿留意了半天棺材,没听见里面有半点声。他心一横,向手上哈了哈气:“走,咱们早点把它抬出去,早点回来!”
“可是……”
“没什幺可是,早晚都要抬。”高个儿威吓道,“你要是不肯去,我就告诉老爷!”
矮个子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还是和他一同抬着棺材去了。
身下的棺材开始颠簸。林槐躺在棺材里,感受漆黑,像禅雅塔一样感受宁静。
“艹,”他听见棺材外的声音吗,“这棺材真特幺地沉。”
林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