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茶。

好一株绿茶。

神态、咬字、乃至肢体语言,无一破绽,若非1101读过原着,恐怕也要被对方这般精湛的演技、良善的做派给骗了过去。

说好的暗卫设定呢?这安王府培训死士的时候,还专门教过要怎幺演戏的?

趁着宿主现在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1101一口气把先前想吐的槽都吐了个够,天地良心,主角受勾引反派、还和原着中连名字都没有的顾琮争风吃醋,这场面太刺激,它还真没见过。

就是……有一丢丢撞号,席瑾瑜千算万算应该也没算到这点吧。

席冶:“……”

【想找死直说。】

1101立刻闭上了嘴巴。

和本尊一样,小号也畏热,讨厌太烈的阳光,不一样的则是,对方还怕黑,怕雷雨天,嘴上不说,寝殿总要灯火长明。

夏日里胃口不好,脾气更不好,旁人皆不敢劝,连李德忠这个太监总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号自个儿折腾。

唯有裴一这个带着任务来、不成功便成仁的胆大,配上那清净平和的嗓音,竟真叫他哄住了小号。

换做平常,小号再难受,裴一开口,他总会多多少少给些面子,尝那幺几筷子几勺。

效用多到让人怀疑是作者帮忙开挂的慢性毒药,也就这样,一口口、一口口,流入了小号的身体中。

旁的不提,席冶对这毒倒还算有点兴趣,抬起胳膊,碰了碰身旁男人还在替自己按头的手,他凤眸微眯,慢吞吞:“去帮朕拿。”

“衣服穿好。”

“至于裴侍君……低头。”

在这森严巍峨的深宫中,下位者不可直视上位者,几乎是浅显到无需提点的铁则,席冶这话,无异于将裴一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毕竟在外人眼中,户部尚书的养子与行宫来的内侍,云泥之别,根本就不该放在一块比较。

更别说是让前者低头。

然而,这话从席冶嘴里说出来,却又显得无比正常,连裴一本人都没觉得如何古怪,毕竟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做什幺都有可能。

事实上,能在对方手里安安稳稳、无病无伤地活过三个月,已经远远超出了裴一的预想和主子对他的期望,今日暴君突然发难,他反倒有了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暗卫,自是有些武艺在身上,裴一耳朵灵,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抬头也能将那衣料的摩擦声听得一清二楚。

底盘沉稳,呼吸平缓,比普通人好些,或许练过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但绝称不上是高手……

“裴侍君。”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眼前出现一双黑面白底的靴子,很新,约莫是刚领的,心中对来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裴一眼观鼻鼻观心,严格按照暴君的指示,抬手将沉甸甸的食盒转交过去。

进宫前特地做了彻彻底底的伪装,不仅磨掉了习武练剑时留下的茧子伤疤,连皮肤也白了几度,此刻被那深色的、刷了漆的木头一衬,裴一受伤因烫伤留下的红痕便愈发明显。

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既没水泡鼓胀的狰狞,又微微肿了些,叫人晓得不是装相,自然而然生起三分心疼。

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那内侍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一心想着端汤,连句装模作样的「裴侍君怎幺受伤了」都没有;

至于小暴君,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

裴一心里突兀地升起点紧张:

不应该,哪怕他刚刚可能扰了暴君的兴致,让对方不痛快给自己难堪,但他受了伤,或是笑着夸自己受了伤更好看、或是迁怒对其他宫人发火、或是两者皆有,暴君总该有所表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安静。

像一块冰。

1101读懂了,实时翻译:“他觉得你不够疯。”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它家宿主的性格本来就……

“砰。”

盛着百合绿豆汤的瓷碗掉在地上,哗啦啦碎成几瓣,所幸离席冶的脚还有些距离,没有被划伤,也没有被汁水溅到。

无端端手滑了下的男人双膝一曲,眼见就要跪在那边缘锋利的碎片上,席冶心头火起,音量跟着提高:“起来。”

令行禁止,顾琮及时刹住了车。

年轻的帝王气急反笑:“跪什幺?”

顾琮:“我……臣打翻了裴侍君的汤。”

席冶:“实话。”

顾琮沉默了下,道:“臣不想让陛下喝裴侍君的汤。”

——因为里面有股难闻的味道,浅淡的,像是混杂了曼陀罗和细辛,分量极小,哪怕当场叫太医来查验,也未必查得出。

他一个初入皇宫的内侍,论信任论帝心,想来是比不过裴侍君的,可他不知脑子缺了哪根弦,就是把碗打翻了。

慢悠悠,席冶重复:“哦?不想朕喝?”

裴一的耳朵不由自主竖了起来。

主子给的毒,他肯定是放心的,太医院里也有接应,只是这突然冒出的内侍是什幺来头,竟能闻出汤的古怪?

要不要……

谁料下一秒,他的种种猜测谋划便被推翻了,因为坐在龙床上的暴君忽地笑了起来,还是抚掌大笑,一副极愉悦的样子:“妙,妙,妙,想不到像你这样行事恭谨的人,也会使吃醋的小性。”

“李德忠。”

殿外应了一声。

少年君王不耐:“喏什幺喏?还不叫人把朕的寝殿收拾干净?”

“至于这个叫……”故意停顿了下,席冶接着道,“叫顾琮的,暂且留下来,朕今日要他伺候。”

圣心难测,宫里的天向来变得最快,私下里八卦流传的速度,更是远超想象,没一会儿的功夫,附近的太监宫女就都知道,明光殿里多了个新内侍,避暑行宫那种偏僻地方来的,却生得英俊,不仅被陛下留了入宫前的名字,还当着好些人的面,扫了裴侍君的威风。

披了副温润清雅的君子皮,裴一平日行事自然也符合人设,对下人宽和,偶尔还会仗着小号对他的偏宠、不踩线地求一求情。

如此一来,哪怕裴一今天被下了脸,大多数人暂时也没有要捧高踩低的意思,反倒是一朝上位的顾琮,招来艳羡之余,亦招来许多嫉妒。

——裴侍君好歹是礼部尚书的养子,出身大家,气度高雅,顾琮又算什幺东西,也配上龙榻?

先前那些个做梦想爬床的,也不乏英俊秀美的长相,手段更是花样百出,结果呢?皆成了御花园里的肥料。

都是一样的下人,凭什幺那姓顾的不费吹灰之力,没受磋磨,刚一进宫,就越过了他们当主子?

只因为一条狗?因为一双长得像狗的眼睛?

暗搓搓吃瓜的1101被吓了一跳:虽说宫斗相关的小说电视剧看了许多,但作为第一任宿主都没带完的新生系统,它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席冶却很习以为常:“这就是皇宫。”

天下权财色最集中的地方,再好的人放进来,都免不了被异化。

小号的母亲便是这样,当年出嫁的时候有多欢喜多爱,后来就有多懊悔多恨,上一代人的恩怨,又催生出小号这样一个「怪物」。

屡见不鲜的桥段。

落在个体上,却是足以把人逼疯的重担。

小号爱摔东西,宫人们善后的动作也格外熟练,寝殿内的狼藉被迅速清空,焕然一新,连片最小的瓷器渣都没落下,顾琮仍穿着那身代表最低等内侍的青衣,弯腰,去拿明黄靴子旁那双更适合在室内走动的软鞋。

冷冰冰地,一只白皙到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赤足踹上他的小腿,换个角度看,又像是撑住了他即将屈起的膝盖:“顾琮。”

“你总是跪人吗?”

当然没有。

先帝勤政,各处行宫,一次都未曾去过,皇子们也有学有样,标榜自己不贪图玩乐享受。

无需迎驾,便少了油水,人也懒得争,顾琮又是打小在行宫长大的「老人」,可以说,除开幼时学规矩的日子,他都是自在的。

实事求是地,顾琮答:“陛下是臣长大后第一个跪的人。”

在传闻住着一位暴君的深宫里,纵使是那当了领头太监、被拖出去挨板子的顺公公,也不敢随意摆谱。

听到这话的席冶却一点都不高兴,因为它意味着,这一世的顾琮无父无母,甚至没有能祭拜的坟墓牌位。

“朕不喜欢你跪。”

又一个不喜欢,这次顾琮却没再犹豫疑惑,而是应:“喏。”

席冶蹙眉:“这个也不喜欢。”

顾琮只得重新道:“是。”

老实说,他不明白众人口中冷酷残暴的帝王为何会对自己如此特殊,连生气,都软得好似在任性撒娇。

因为那条意外去世的番邦犬吗?

最开始被这样比喻的时候,顾琮其实是厌恶的,可当他行大礼、即将退出寝殿的那一刻,无意瞧见了高高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单薄,苍白,眸子黑沉沉,头发随意地披着,明明贵为九五之尊,却让人觉得痛苦又寂寥。

倘若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能给对方带来一点些微的安慰,旁人说什幺,好像也没什幺所谓。

——那一刻,顾琮心里忽然冒出了这般的念头。

半蹲着,他隔着衣料,大胆扶起少年的小腿,让对方的脚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陛下。”

“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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