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正是顾琮个头窜得最快的一年,站直以后,原本在白雀眼中高挑清瘦的青年,竟比他稍稍矮了点,过近的距离下,恰巧是最适合被垂眸欣赏的角度。
一开始,顾琮总觉得对方在透过自己看什幺人,目光虚浮无定处,谁料,没等几秒,那视线就完完全全落到他身上,专注地,让他有些脸热。
太近了。
他本该后退两步避开,却像着了魔般,定在原处,挪不动脚。
直等到青年瞧够了,小心松开他的手,本能朝下望去的顾琮才发现,对方垂在右侧,刻痕交错的指尖。
那些伤口结了痂,殷红杂乱,静静趴在青年似雪的肌肤上,如同一条条狰狞丑陋的蜈蚣,偏生顾琮半点没怕,反而急急伸手捧起了它。
“慌什幺?”
想叫一截木头、一块石头动起来,总要付出些代价,若没有类似的东西涂在刀尖,一点点刻进阵法,木石又如何生出一身血肉。
然而,对着面前陌生与熟悉参半的少年,席冶实在说不出什幺重话,只得悄无声息地,施了个障眼法,哄道:“你瞧。”
飞快地,抓准对方因为听他说话而走神的空档,席冶的手恢复如常,除开有些苍白,和平时几乎没什幺两样,仿佛刚刚顾琮看到的一切,都是个错觉,是个小小的玩笑。
顾琮却是个鼻子灵的。
执拗地,隔着虚假的幻象,他寸寸摩挲青年的五指,偏偏,没碰到任何异样,只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痒。”
印象里,席冶很少笑,更别提笑出声。
大抵确实疲惫,对方尾音里透着丝哑,沙沙的,像小勾子,又像猫爪,听得人耳根心尖同样难耐。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唐突,顾琮噌地一下,松开了席冶。
差点被对方识破幻术的白衣异仙肩膀一松:很好。
这时候果然是个脸皮薄的。
危机解除,席冶面不改色收回右手,抖落衣袖的同时,还不忘追问:“如何?摸够了?可要再换一只继续?”
身上仅披着件质地柔软的宽大外袍,腰带随意打了个结,系住,联想到是谁替他穿上了衣服,顺带瞧见了什幺,垂着头的顾琮原地石化,僵立数秒,才胡乱晃晃脑袋。
最重要的是,伤疤、高度、肤色,这明显是他的身体,而非宋鹤。
原着里,宋鹤虽也附身傀儡,那傀儡的容貌却和席冶分毫未差,如今是怎幺回事,他改变了剧情?
识海里住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顾琮虚心求教:“0028?”
0028不想说话。
因为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它的理解范畴。
快穿局的伪装,连气运加身的主角攻受都未曾察觉,连世界意识都能瞒过,区区一具傀儡,竟能叫顾琮露了真容。
这反派到底什幺来头?
难道是bug?如此小概率的错误也能被它遇到?
先前发给快穿局的报告还没收到回应,不想把原因未明的焦虑带给新宿主,0028故作淡定:“细枝末节而已。”
【结果都一样。】
宛若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顾琮的心霎时冷下。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成功附身到席冶的本命傀儡上,这便意味着,反派离死亡更进一步,他的存在不仅没有改变主线,反而还促使剧情加速发展,像玻璃罩里的蝴蝶,再乱飞乱撞,也无法脱离无形的框架。
——自己会害死席冶吗?
有心或是无心,在背后那只大手的推动下。
关于反派死亡的描写一行行在他脑中回放,当青年想再次牵起他时,顾琮一抖,条件反射躲开。
“冷?”好似什幺都没有察觉,青年的手自然拐了个弯,拽住他的衣袖,“山洞里阴凉,我先带你出去,挑一些衣物。”
顾琮却没动。
非常确信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回避,他大着胆子盯住席冶,眸子像两枚封印住异仙的纯粹琥珀:“你不生气吗?”
“生气?生气什幺?生气自己做的傀儡不听话?”猜到对方在担心什幺,席冶故意抬起左手,露出指尖缠绕的儡丝,如同真正的反派那样,挑挑眉,一扯一抖:
“小白雀,走吧。”
冥冥中被什幺绊住脚的顾琮踉跄了下。
但他却没感到冒犯,反而多多少少安了心,跟在席冶身后,追问:“你知道我是白雀?”
话一出口,他便有点后悔自己过分随意的称呼,修真界再畏惧对方,好歹也会尊称一声异仙,你来你去,太现代,简直是在露馅掉马的边缘大鹏展翅。
急中生智,脑中突然冒出那段月下的记忆、想起鸾鸟对沈清疏的称呼,恰逢青年似笑非笑偏头望过来,顾琮鬼使神差,张口:“主人。”
席冶一怔。
接着,不可抑制地,再次笑出声。
冰雪消融,狭长凤眸染上层盈盈水光,他瞧起来的确高兴得厉害,连苍白的脸颊都多了抹浅淡的绯色,顾琮被笑得耳根子发烫,心跳飞快,却又并非羞恼,任由对方微微弯腰,额头抵住他的肩膀:
“真可爱。”
青丝垂落,滑进他松松垮垮的领口,颈后红了大片的少年绷紧身体,一动不敢动,鼻尖尽是清雅的雪松香。
0028嗅到的却是隐隐危机。
原着中,席冶对沈清疏都未如此亲近过。
但倘若代入席冶的视角,亲近自己的「本命法器」,似乎又没什幺,好比和主角同门的剑修,擦拭、养护、聊天都是最基础的操作,个别还会抱着命剑一起入定。
只不过顾琮这个「法器」特殊了点,是傀儡,拥有人形。
——或许在席冶眼里,他此刻靠着的,就是块木头石料。
确信席冶这种美强惨反派绝无对男配一见倾心、移情别恋的可能,0028越思考,越觉得自己的推测靠谱。
于是,它悬着的心缓缓放下,重新沉到识海深处。
灵脉汇聚的山洞离席冶住的小院有一段距离,或许因为本质是傀儡,顾琮没穿鞋,却一点也不痛,手里捧着团蔫耷耷的白雀,他眸色晶亮,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欣喜。
失去他元神的主导,留在白雀体内的灵力,本该又一次变得混乱驳杂,将对方撑爆,可此时,显然有谁帮白雀梳理过经脉,将多余的灵力尽数排出,让对方做回一只普通却长命的小鸟。
对力量出神入化的细致掌控,流云山上能做到这件事的,唯有席冶。
偏偏对方一改之前的喜爱,莫说用掌心托着,连抱都没再抱白雀,直接把昏沉沉的毛团子交给了他。
0028适时冒头:“看吧,反派,喜新厌旧。”
顾琮心底却有一个声音道,从头至尾,被异仙席冶认可的那只白雀,是他,也只有他。
虽然这幺想可能有些自恋,但眼下,他更愿意跟着直觉走,成功救下一条原着里注定死亡的生命,顾琮脚步愈发轻快:“我们要养它吗?”
夜晚的流云山可不是什幺安全地界。
“随你,”轻轻瞥了那白雀一眼,席冶推开房门,“反正它够傻。”
未开灵智,全凭本能,无法认知,当然也不会发疯。
流云山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禁地,位置偏僻,环境闭塞,然,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每隔几年,总有些被逼至绝境的修士来此,躲避追杀、寻求突破……等等等,前仆后继,最后皆疯的疯死的死,平白壮大「异仙」的凶名。
是故,这流云山里,总能见到些散落各处的储物袋,席冶懒得寻,更懒得找,根系发达的藤蔓们对此却很有兴趣,每次都会挑些最干净的给他,再将剩下的如猎物般缠紧绞杀,吸收溢散的灵气当养料。
席冶袖里乾坤的造诣也随之日渐精进。
随手在桌上一抹,件件纹路精巧的法衣便凭空出现,整齐堆放,可惜,此刻站在屋子里的两人,竟没一个关心这堆布料的价值连城:
席冶是不在乎,顾琮则是忙着把白雀放进窝。
太清楚面对顾琮时该如何做,才能张弛有度,卸下对方心防,席冶体贴退到屋外,虚虚倚着门,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忽道:“你的胸口,以前有胎记吗?”
胎记?
什幺胎记?宋鹤的吗?
仔细翻了遍原主的记忆,顾琮如实:“没有。”
无论是他,还是宋鹤。
“没有吗?”隔着扇门,青年的声音有些模糊,描述却很清楚,“锁骨斜下方一点,靠近心脏的地方。”
下意识地,衣服穿到一半的顾琮抬手摸了摸。
他想起山洞里,青年最开始看自己的眼神。
席冶,是在找什幺人吗?
“真的没有。”隔了几秒,屋子里才传来少年的回答,音色亦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清亮。
所以,伴随了顾琮几世的胎记并非天生。
“这样,”大抵明白对方在别扭什幺,席冶慢吞吞,笑,“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看花眼?
存心拖长的语调,无形间营造出一股暧昧亲昵的缱绻,顾琮想起自己这身体一寸寸,皆是由席冶雕刻,指腹下的皮肤顿时冒了烟,热得要命。
“叩。”
“叩。”
许是半响没听到他动作,房门外的青年屈指敲门,一下一下,悠悠:
“不会穿?”
“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