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太阳还没落山,空荡荡的院子,一眼便瞧得分明。
周遭静悄悄,半点也不像藏了人的样子,顾琮却更相信席冶的判断,谨慎垂落衣袖遮住右手,果然,没过一会儿,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鬼鬼祟祟地从矮墙后探出来。
正是之前一路小跑把村长喊来的男孩。
刚抬头就撞见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黑眼睛,他明显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哎呦一声,平地摔了个屁股墩。
然而,没等他忍着疼趁机开溜,男孩就听见那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凉飕飕道:
“过来。”
明知道对方生了病,别说追上他,连跑起来都难,可他偏偏中了邪似的,升不起逃走的胆子,慢吞吞,一步一挪,走大门进了院子。
平日摸鱼掏鸟磨练出的小兽直觉作祟,离青年还有好几米,男孩便试探性地停住脚。
席冶淡淡:“名字。”
“石头,马石头。”认错般耷拉着脑袋,男孩老实回答,这村子就叫马家村,村里的人,大都是一个姓氏。
暗暗警戒的顾琮松了口气。
他没在主线剧情里读过这个名字。
但他依旧没插话,而是任由席冶继续问:“为什幺偷看?”
“……”嘴巴抿得死紧,过了好一会儿,男孩才蚊子般小声哼哼:“因为我觉得你像仙人。”
所以他才会偷偷跟过来。
1101没忍住乐:“这孩子眼睛还挺尖。”
席冶却否认:“我不是。”
“你认错了。”
肉眼可见地,男孩的表情写满失望,可他到底没死心,偏头,祈求般看向一旁更好说话的顾琮。
从未想过要拆席冶的台,顾琮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村长说,过几日便会有清风派的道长过来,”语调温和,顾琮安慰,“到时你可以试一试。”
“没用的,”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马石头飞快蔫下来,“他们上回就没要我。”
清风派的选拔每三年一次,被挑中的,大都是七八岁的小豆丁,好几个村子也未必能出一个。
如今他又白白长了三岁,那些道长肯定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天天眼巴巴守在村口,也只是他不死心。
仔细一回想,顾琮发现对方确实要比其他孩子更高些,约莫平日在太阳底下疯惯了,又黑又瘦,垂首杵在门口,倔强中透着点可怜。
正巧需要了解外界的情报,顾琮往旁边递了个眼神,见席冶没反对,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招了招,道:“外面冷,进来坐吧。”
村子里难得来外人,马石头的确不舍得就这幺离开,自以为隐晦地瞄瞄席冶的脸色,他心底的好奇终是压过害怕,占了上风。
他瞧起来调皮,实际却很懂察言观色,安静地,主动找了个更靠近顾琮的位置,离席冶远远的,手脚也规规矩矩放着,省得弄脏对方一看就很贵的衣服。
误闯流云山的白雀并非灵兽,身体小,胆子也只有丁点大,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当即抛弃盛着水的碗,噔噔蹬,扑扇翅膀投向顾琮的怀抱,丝毫没有要护食的意思。
它腿短,身形浑圆,速度又快,不飞的时候,颇像连滚带爬的「走地鸡」。
这下,马石头彻底对两人的身份失去希望:他只听过有道长喜乘仙鹤,可没听过爱养小鸡仔的。
村里条件有限,桌上的茶壶里仅装着清水,连杯子也不见,顾琮安抚好白雀,给男孩也倒了一碗:“你说的那个清风派,离这很远吗?”
“应该很远吧,否则那些道长也不会踩着剑飞过来,”提起这茬儿,马石头的兴致总算高了一些,“咻咻咻,威风极了。”
顾琮态度真诚地附和:“是很厉害。”御剑飞行,自己都尚未学会。
虽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暂时无法细致操纵过盛的灵力,输出过猛,总把剑炸飞。
“对吧对吧,大家都说,进了清风派,往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光宗耀祖,比皇帝活得还久,”狐疑地,马石头忽然顿了顿,“你们是城里来的,居然不知道这些?”
顾琮反应极快,拿出席冶做挡箭牌:“以前他身子弱,我们很少出门。”
以前?
马石头想,现在看着也很弱。
但青年只是往那一坐,便叫他不敢胡闹,要不是有这个姓顾的阿兄在旁边,他肯定不会进屋里来。
于是,马石头犹犹豫豫,小声问:“你和他……是什幺关系?”
看脸看年纪,瞧着也不像兄弟。
这问题刚刚村长没问,顾琮亦没和席冶对过台词,考虑到自己是青年的本命傀儡,他正想答少爷仆从,有人却比他更快:
“先生。”
“我是他的先生。”
马石头下意识接话:“先生?教书的那种先生吗?”
席冶:“也教别的。”
比如束发,剑术,以及编瞎话。
顾琮却被这瞎话弄得有点耳热。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也在系统那里补过些同类型的小说,先生师尊等等相近的叫法,简直就是某些套路最典型的标志。
尽管他没动旁的念头,可那些被他读过的文字,却像触发关键词似的,一行行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让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无端生出三分暧昧。
马石头则因席冶的主动搭话愈发放松:“我们村里原来也有个先生,还教我写过名字。”
急着转移注意力般,顾琮问:“之后呢?”
“之后?之后他和我娘一样生了热病,没熬过去,死了。”语气平静地,马石头耸耸肩。
他出生前便没了爹,一岁多又没了娘,吃百家饭长大,早就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对死感到害怕。
听说修仙以后,能炼出包治百病的灵丹,到时候他便回来,给大家一人一颗。
可惜,清风派的道长,都说他没有慧根。
那好像是个长在肚子里的玩意,有了它,才能被带走。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哪怕是顾琮,也能一眼看穿对方的想法,但他却很清楚,修仙,远没有对方想象中那样轻松美好,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能停在炼气期,做个负责洒扫的外门弟子。
“或许还有其他的路,”没忍心直接戳破小孩子的梦,顾琮安慰,“当个大夫也很好。”
马石头嘀咕:“公子哥,哪有大夫会来这种地方收徒。”
况且像他这样接连克死爹娘的丧门星,也就是村里人心好,到了城里,打白工都不一定有人要。
清风派,是唯一一个可能改变他命运的机会。
却被他搞砸了。
本以为对方会再说些飘在天上的空话劝他,过了好一会儿,马石头都没等到顾琮开口,担心自己惹怒两位贵客,会被村长爷爷骂,他连忙抬头想补救,竟瞧见对方双眉紧蹙,一副非常痛苦的模样。
那病怏怏的青年也起了身,伸出比村里漂亮姑娘还要细白的指尖,抵住前者额头左侧的位置。
识海自动与某处产生联系的感觉是如此鲜明,顾琮猜到那端是沈清疏,本能地想切断,却像一刀砍在魂魄上,痛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他怎幺了?”伴着白雀焦急的啾啾声,马石头蹭地站直,“我去叫村长爷……”爷。
最后一个字,如同一粒呛进喉咙的枣核,硬生生堵住嗓子眼,他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顾琮袖子下,无意间露出的,枯木般的手指。
假装什幺都没瞧见,马石头冷静控制住自己想逃跑的脚。
然,这般演技,对席冶而言,终究太稚嫩了些,但他却没有打晕对方,或用儡丝操纵,仅是道:“走吧。”
“记得把门带上。”
如蒙大赦,马石头推开椅子,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跑得头也不回。
席冶并不怕对方去向村长揭发自己与顾琮的古怪。
临时落脚的地方而已,随时可换。
凭空变出一块素帕,他轻柔拭去顾琮额间细密的薄汗,眸中压抑的情绪,却是与动作截然相反的凶狠。
他不管主角受想用宋鹤的身体做什幺,伤害到顾琮,便别想有好果子吃。
儡丝一扯,殷红血珠在指尖成型,进而化作一个袖珍繁复的阵法,悄无声息没入顾琮眉心。
宛若甘霖初降,被宋鹤本体拉扯的神魂得到滋润;又好似狂风骤雨,无数刻进木石的纹路被这一滴血引动,强势地,将一切不属于彼此的存在驱逐出境。
心知那是青年强行逼出的精血,顾琮一急,想说些什幺,却被席冶按在原地,用印着长长划痕的指腹抵住了唇。
“老实点。”
伤口太深,不带一丝腥气的温热液体大滴大滴顺着唇缝涌进,沾染他的舌尖,吞咽入喉后,恍惚间竟能品出一缕甜。
僵硬的脊背挺得笔直,顾琮听见青年道:“别浪费。”
“喝净。”
千里之外,沈清疏正站在一具刻满阵法的棺椁前,噗地喷出一大口血,面色难看到极点。
“他出来了,”修剪整齐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沈清疏骨节泛白,“我刚刚借宋鹤的眼睛,瞧见一个小孩。”
那般正常的长相,绝不可能是流云山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