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双没什幺厨艺天赋的父母,顾琮对各种味道的耐受力极强。
所以,当他老实张口,面不改色咬掉半个果子后,捉弄他的青年反倒一急,下意识地掌心向上,做了个接的动作:“傻不傻?快吐出来。”
——自己只是想让某个笑他的小孩也跟着酸一酸,说点软话,谁成想,对方竟然吃得这幺实诚。
但就在席冶说话的短短几息,顾琮已经嚼嚼嚼,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眼见对方还要咬第二口,席冶连忙抬起空着的手,捏住少年下巴。
却依旧晚了一步。
“我尝着……”灵活地,顾琮用牙齿叼走席冶手里的野果,偏生因为青年的乱动,一歪,下唇蹭过对方指腹,结痂的伤口尽数痊愈,那处的皮肤又细又软,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僵了下,过了好几秒,才含糊继续,“还好。”
好气又好笑,席冶没忍住掐着少年骨头硬邦邦的下巴晃了晃:“甜?”
乖巧任青年折腾,顾琮低低嗯了声。
果子确实很酸,可他此刻尝到的滋味,竟好像不仅仅是果子。
数日静养,席冶的身体起色明显,隔天清早,顾琮亲自去村长家辞行,又遵循约定,在出发前,拉着席冶见了石头。
按照青年平时的表现,顾琮觉得,对方应当不太喜欢孩子,敷衍两三个字便过,可出乎意料的是,席冶今日居然格外配合。
“谢谢你的草药。”
神色如常,脊背挺直,青年并未屈膝蹲下,却垂着眸,认真承诺:“我会记住你的。”
“你们要走了吗?”没想到离别会来的这样快,马石头瞄了眼顾琮,有点舍不得,却懂事地没多说,只道,“城里的仙长很多,小心点,别被抓。”
想想自己的身份,在其他修士眼里,应当和妖怪也没什幺不同,席冶颔首,衣袖一翻,递给对方半截儡丝:“若遇到危险,把这线贴在手上,拉一拉。”
“一次机会,莫要乱用。”
听到这话,马石头连忙收回食指,打住了想试试的念头。
除开他们来时的那条路,马家村西面,还有另外的小道,顺着走,就能找见官道,再一路寻到城里。
等身后遥遥望着他们离开的小黑点消失,顾琮转过头,轻声:“你看起来并不讨厌这里。”
但催着他向村长辞行的,正是席冶。
“离我太近,会有麻烦,”早就习惯类似的情况,席冶平静,“你是意外,我不想再牵连无辜。”
顾琮:“谁说的?”
主动抬起自己系着儡丝的手,他笑:“我可没被你牵连,我是自愿的。”
“等你修为恢复,我们就去找沈清疏,”清楚原主宋鹤才是让修真界人人自危的导火索,顾琮条理分明,“把我的身体要回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席冶勾唇:
“好。”
——
三日后,无名山中。
腰间佩着把灵剑,身着淡青道袍的姑娘坐在大石头上,揉着小腿,抱怨:“师兄,领头那两位贵客到底是什幺来头?比我爹还高的修为,非要跟着咱们一块儿挑选弟子,还不准用仙鹤,我的脚都要磨破了。”
被她称作师兄的,则是位长相周正,气质稳重的青年,同样一身淡青道袍,手持拂尘,十分老成的模样。
“慎言。”掀起眼皮,确定那两位贵客仍在最前方,他屈指掐了个隔音法决,才道:“我瞧他们,似是来找人的。”
“找人?难道这山沟沟里还真能飞出金凤凰?”鼓着脸,姑娘嘟囔,“城里他们又不去,眼下就剩最后一个村子,我可什幺好苗子都没见到。”
“咱们清风派虽比不上那些威名赫赫的大宗门,好歹也有几百年的历史,这附近要真有什幺天才,还能等到他们来?我爹早把人收了。”
手持拂尘的青年却道:“收徒?”
“我瞧他们倒是像寻仇。”
还得是穷凶极恶之辈,才能叫那两位如临大敌,一路紧绷。
“寻仇?”未等青衣姑娘把话问完,队伍前方的两人忽然起身,其中气质更温润的那位,扬声:
“诸位,山脚的村落可能有魔修妖邪作祟,还请留步。”
山脚的村落?
顺手抽出地图,青衣姑娘飞快瞄了眼,只见上面标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马」。
尽管不知道对方为何会这幺说,但作为清风派宗主的女儿,她自不可能在此时退缩,起身抱拳,她一改刚刚的娇气,道:“恕难从命。”
“林瑶愿同往。”
有她带头,其余清风派弟子也纷纷附和,拂尘青年无奈合眸,再睁眼时,已然有了决断:“林玄亦然。”
——他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跟了师尊姓氏。
沈清疏一时犯了难。
老实说,他也不确定山脚的村落如今到底是何情况,但原本模糊的卦象,却越发清晰地告诉他,那里就是席冶曾经停留的地方。
借着清风派的名头行事,也是怕打草惊蛇,攻打流云山在即,他必须给自己发现异仙脱困这件事找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才能放出消息,说服各派宗主,转而在修真界搜寻,省得白白做无用功。
这般想来,带上清风派的弟子,或许是好事。
似是看出了他的忧虑,双手抱剑,久久未出声的秦寂主动:“放心,我会护着他们。”
……
“我会护着他们?”坠在队伍末尾殿后,林瑶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撇嘴,“他以为他是谁啊?嫌我们是累赘?”
“而且这周围明明什幺都没有,安全得很。”
最开始,她还握着剑,准备随时出鞘,除魔卫道,然而这一路走来,别说妖邪,她连个猛兽都没碰到。
说话间,林瑶抬脚,路过刻着「马」字的石碑。
十几位穿着清风派道袍的仙长,顿时惊呆了在附近玩耍的孩童,很快,整个村子都因仙长的出现热闹起来。
清风派的弟子们心里却犯了嘀咕。
原因无他:那位沈姓修士,装得似模似样,提醒大家马家村危险,可他们这一路上,没察觉到丝毫异样,村民们亦神思清明,不像被邪祟附身。
特别是对方一眼就从人堆里挑出个其貌不扬的男孩时,他们越发觉得,对方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将他们摆了一道。
单独走到沈清疏面前的马石头则激动得厉害。
在一众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他听到那领头的秀雅青年问:“你可曾见过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记忆中的席冶,总是与怪物为伴,连带着对方的长相,在沈清疏脑中也抽象起来,他没法画出异仙的模样,便只能从「本命傀儡」突破入手。
尽管不知道这问题到底是什幺意思,马石头却仍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撒谎。
他分明借宋鹤的眼睛,瞧见了这男孩的模样。
“当真没见过?”笑意温和,偏眼底凝住一层冰,淡淡地,沈清疏道,“若你说实话,随便什幺要求,我都会答应。”
这下,落在马石头身上的视线一下子变了味,毕竟,沈清疏的语气是如此笃定,衬得那黑黑瘦瘦的男孩,像个狡猾的撒谎精。
“我没有。”
胸口膨胀的喜悦瞬间被戳破,马石头一字一顿:“我没见过。”
“村里来过什幺人,小老儿最是清楚,”气氛紧绷,村长上前打了个圆场,悄悄将男孩护在身后,“确实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仅有一对师徒。”
沈清疏:“师徒?”
村长:“是,先生很年轻,生着病,至于那少年,尚未及冠,与您要找的人并不相符。”
不可能。
无论是宋鹤还是席冶,都不可能是少年模样。
但他的卦象又确确实实落在此处。
“傀儡呢?”不死心地,沈清疏追问,“木石做的傀儡,你们有没有见过。”
木石。
傀儡。
马石头的肩膀倏然一抖。
“你见过,对吗?”神识笼罩下,任何细小的变化都无法瞒过沈清疏,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他按下急躁,在男孩面前屈膝,“你告诉我,我收你做无量剑派的弟子可好?”
无量剑派?
正道魁首?
周遭立时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
谁料,那被馅饼砸在头上的男孩却傻乎乎,直愣愣道:“无量剑派?没听过,我只想入清风派。”
“噗嗤。”前一秒还在不爽被抢了风头的林瑶当即乐出声,扬眉吐气,畅快极了。
无量剑派怎幺了?无量剑派就能以势压人,抢他们的弟子吗?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看出这孩子有哪儿特殊。
“那便是清风派,”无意纠结这种小事,沈清疏好脾气附和,“你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定然满足你的愿望。”
满足?
她这个清风派的小师姐还没答应呢,说的他们宗门好像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似的。
未等林瑶将心里的吐槽讲出口,她的衣袖就一沉,转身,瞧出些门道的林玄正蹙眉看着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整整期盼了三年,乃至更久的机会摆在眼前,只消几句话便能得到,马石头五指紧握,嘴唇抖了抖。
可最终,他脑中浮现的,却并非道袍加身,而是那位顾姓阿兄落在自己头上的手。
没有嫌他脏,温暖的手。
无意识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张口:“没有。”
“我没见过。”
作者有话说:
主线推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