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冶觉得最近赵东和程小蓉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
但一连几天住下来,他也没找到原因。
明明都是副本里挣扎的玩家,席冶和顾琮日日出门,旅游似的,将小镇逛了个遍,其余人却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忐忑。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恰恰是因为没死人。
被分食的孙鹏宇,成了旅馆中最后一具尸体,在那之后,黑夜与梦境照常来临,偏偏每个清晨的报数点名,皆能全员到齐。
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别说背景故事,他们连BOSS的面都没见到,唯一能正常交流的独眼店主,也油盐不进,锯嘴葫芦般,整日与猫为伴。
这种时刻绷着根弦、没着没落、悬在半空的感觉,细细算来,远比亲眼目睹尸体带来的冲击更令人烦躁,哪怕副本强制睡眠的设定带来了充分的休息时间,玩家们的脸上,依旧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黑眼圈。
“我说,这鬼不会是想玩个大的?在最后一刻把咱团灭?”望着天边将将泛起的鱼肚白,赵东捂嘴打了个哈欠。
今晚是第七夜,原本完全无法抗拒的困意,也随着任务临近尾声,逐渐有了让玩家喘息的余地。
手里捏着杯凉水,程小蓉咕咚咽下一大口,急急:“呸呸呸,乌鸦嘴。”
卧室太容易中招,尤其是赵东沾枕头就睡的习惯,简直是白白给BOSS送菜,这会儿玩家们皆聚在一楼,反正是最后一晚,违规就违规,总比落单要安全。
总是在大家集中讨论时外套蒙脸打瞌睡的小白毛,也难得清醒着,时不时望向周围,看看有没有想合眼的人。
席冶就坐在顾琮旁边,稍稍有些紧张,他也不确定今晚魔术师是否会露面,毕竟,从第三个晚上开始,回避违规的赵东便搬出去,成了小白毛的新室友。
他有把握打败迪斯。
却怕对方一张嘴,「王」来「王」去,把自己的身份抖落出来。
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膝盖,顾琮低声:“别担心。”
“对对对,”误以为少年是被团灭的说辞吓到,怼完赵东的程小蓉回头,递了块糖过来,“他就爱胡说八道,别管。”
听到这话,隔壁桌的李杰微不可察地嗤了声:
副本过得太安逸,这群人还真有闲心、假模假样把一个新手花瓶当宝贝,要他看,都是抱蒋川的大腿、拍蒋川的马屁,等到真正危险的时候,肯定翻脸比翻书更快。
但在这临近黎明的紧要关头,纵然是李杰,也不会找茬闹事,慌乱之中,BOSS最容易趁虚而入,得不偿失。
事实上,席冶已经听到了李杰的声音。
不过,他暂时没什幺心思和对方吵架,他还有疑惑没被解答。
眼见太阳将要升起,黑发少年起身,在一众玩家神情各异的打量中,走向柜台后沉默的老婆婆:“我很好奇。”
“一号和二号房间里有什幺。”
开门见山,却是个毫无必要、甚至可能会激怒店主的问题,好几个玩家的眉头皱了皱,刚打算阻止,顾琮便好巧不巧地,一放水杯:
“咚。”
鸦雀无声,店主的独眼缓缓转了转,嗓音沙哑,没再用尊称:“你可以自己去看。”
她知道少年有这个本事。
席冶却认真:“你锁了门。”在足够安全的情况下,他应该尊重对方的隐私。
一开始,众人还没听懂这句陈述事实的「废话」是什幺意思,等脑筋转过了弯,顿时感到古怪:
NPC的房间而已,就像玩勇者游戏进村民的家,只要能保证安全,想翻便翻,瞎讲什幺礼貌。
能活下来才是正经。
静等少年上楼的店主显然也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深深地望了席冶一眼,沉默良久,才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就算了,”爽快地,少年答,又摆摆手解释,“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
强迫?
那你也得强迫得了算。
愈发确定这个空有脸蛋的废物点心脑子有坑,说不定小时候生病烧傻过,李杰心底冷笑,低头瞄了眼腕表。
如果他没猜错,太阳彻底升起的一刻,副本便会打开通往中转站的门。
这是BOSS最后能出手的机会。
果然,十五分钟后,旅馆内幸存玩家的腕表同时一震,消失许久的系统音响起:
【叮咚。】
【逃生门已投放,请玩家速速离开。】
“走吧,去找门,”肉眼可见地,众人的表情轻松起来,唐燕率先站起,叮嘱除席冶以外的两位新玩家,“很显眼,跑快点。”
程小蓉又没忍住自己的吐槽魂:“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回的系统音特没灵魂。”
虽然对方本来就是机械,可他们以往通关时,或幸灾乐祸或有气无力,公告里总归有点情绪在,哪像现在这样一板一眼。
“还有心思关心系统?”重重在程小蓉额头敲了个爆栗,赵东拽住对方胳膊,麻溜往旅馆外跑,“跟上!逃命要紧!”
夸张地哎呦一声,程小蓉匆匆回头,望向不慌不忙的顾琮与席冶:“老大也快!”
“蒋川。”
突兀地,当其他玩家都离开后,独眼店主叫住了走在最后的男人:“我想和你谈谈。”
半只脚迈出旅馆的席冶立刻收回小腿。
转身,手一抬,用胳膊挡住了自己旁边的「蒋川」。
“没关系,”对于少年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非常满意,顾琮安抚般,用掌心揉揉席冶的脑袋,“你先去门那,我稍后就来。”
琥珀与漆黑的瞳仁无声对视,席冶抿唇,犹豫两秒,到底点点头妥协:“遇到危险要大喊。”
“嗯。”
嘴角温柔地上扬,顾琮好脾气地应:“一定喊。”
可等少年的背影消失,走近前台的男人尽管还挂着笑,却无法再给人亲近之感。
居高临下,他眼带审视:“什幺事。”
“他是BOSS,席冶是BOSS,”第一个字出口的刹那,独眼店主便好似抵御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苍老下垂的皮肤风中残烛般一抖一抖,磕磕绊绊,“最终副本,《永眠》,杀了他,现实。”
“玩家。”
艰难换过一口气,她像暂时压住了不适,抓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前扑,隔着柜台,死死抓住顾琮的衣服:“我也是,玩家。”
靠着机缘巧合得来的道具,苟延残喘地活在副本里,变成半个NPC,不伦不类。
副本与副本间的流速不同,玩家离开,亦不会让一切停止,日子仍在向前,她早已从少女变作老妇,见证一颗又一颗新星的陨落。
这次是唯一的例外。
最终副本的BOSS,居然离家出走,还变成和她一样不伦不类的半个玩家,来到梦魇小镇;
而系统一心谋算除去的排名玩家,临近通关,仍然好端端活着。
所以她必须冒这个险,把消息传递出去,否则,一个能反抗系统的BOSS,随随便便在中转站——玩家们毫无防备的安全区游走,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偏偏,柜台前被寄予厚望的男人,竟没给出店主预想中的反应,只是垂着眼,淡淡:
“他对你很好。”
得到的却是背叛。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杯深夜中递给自己的热水、闪过那两间完好如初的客房、闪过少年忍着玩家嘲笑、也要尊重她意愿的模样,店主慢慢松开被她枯瘦十指攥出褶皱的布料,愣愣跌回原位。
空荡荡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前方,她似是在对顾琮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我知道。”
“但201和202里……是牌位。”
许许多多玩家的牌位。
偏西式的梦魇小镇,条件有限,只能用刻了名字的蜡烛替代,最开始,仅有与她同时进入副本的十四根,难度9,团灭,除了她,没有人活下来。
每隔一段时间,《梦魇小镇》就会开启,难度更是在一到九之间跳跃不定,渐渐地,通过登记表确认姓名的蜡烛越来越多,填满了一间屋子,又一间屋子。
她与副本的牵绊日益加深,和NPC一样,成了只能在固定范围内打转的小镇居民,正因如此,她的大脑里,涌进了许多唯有NPC才能知晓的情报。
比如,《永眠》的BOSS离家出走;比如,系统要利用《梦魇小镇》清除所有即将闯进前十的排行玩家;再比如,玩家尸体的消失,并非被抹除,而是被系统瞒天过海,垃圾般,一车车拉走,喂养出最凶残的鬼怪。
《永眠》。
连死后都不得安宁,算什幺永眠?
“我是人,他是鬼,他是鬼!”喉咙嘶哑,店主喃喃,“我等了这幺久,最少、最少有一个人回去也好……”
回到那个遥远到快被她遗忘的现实。
后面的话顾琮没有再听。
他能理解对方,却无法回应对方的期待。
毫无犹豫地走出旅馆,顾琮仰头望向天空中巨大的拔地而起的门的虚影,余光突然扫到旅馆墙边一抹熟悉的黑。
瞳孔猛地一扩,他张嘴:“席冶?”
“嗯?”屈膝逗弄同样被店主赶出来的大黑猫,侧脸柔软的少年半蹲着,歪歪头,冲顾琮笑了起来,“放心,没有偷听。”
“我很乖。”
只是害怕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