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坦诚

路迎酒和敬闲来到叶枫房间。

只见满地摊着符纸,还有各种水笔、剪刀,乱七八糟像是刚有劫匪进来过,几乎没落脚处。

那半人高的纸箱子已被拆开,叶枫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了,摆在外边。

一张纸条。

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还有一个……绿色的小鳄鱼玩偶。

一共就三件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多重。

叶枫首先展开了纸条,四人挤在一起看。

纸条已然泛黄,字迹老旧。

【103486】

小李说:“叶枫哥,这是不是你二爷留下的银行卡密码啊?你要发财啦。”

“什么发财,二爷就没留下什么积蓄,能捐的钱他都捐了。”叶枫说,“走得那叫一个两袖清风。”

叶德庸结过婚,夫人早早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嗣,他是把叶枫当亲孙子看的。

当年处理他后事时,叶枫虽然年纪不大,但叶家人该跟他讲清楚的,都讲清楚了,包括遗产的去向。

小李问:“那这能是什么?”

“不清楚。”叶枫摇头,“他完全没给我提过。”

“有没有可能是私房钱啊。”

“真不知道。”叶枫还是摇头。

他又拿起第二样东西。

古铜钥匙非常沉,比他的手掌还要长一点,对应的应该是一扇巨门。

小李:“叶枫哥,这又是啥?”

叶枫拿着钥匙研究了半天,说:“不知道。”

路迎酒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说好的二爷跟你亲呢?”

叶枫使劲抓了抓脑袋:“但是他脾气古怪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这个人极度不擅长表达,能把话给你干干净净讲清楚就已经不容易了。就比如说,‘昨晚的饭很难吃’这句话,他能拐弯抹角给你扯十八个来回,从秦始皇扯到刘关张,再说你知道吗,昨晚的饭真的很难吃。”

“也就是说,他说话容易跑题。”路迎酒给他总结。

“没错了!”叶枫一拍大腿,“总之就是很能扯,脑回路新奇。”

小李也接过钥匙看了看,插话道:“我懂了,这钥匙肯定是开保险柜的,开了之后再输纸条上的密码。”

路迎酒说:“楚半阳是最近没给你发工资吗?看你三句不离钱的。”

“唉,”小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没转正呢,每个月就三千,最近确实是有点拮据。”

那边叶枫放弃思考,暂时先把钥匙和纸条放在一起了。

他又拿起最后一样东西。

鳄鱼玩偶看起来不大,但很重很重,他光是抱起它,手臂上都暴起了青筋。

纸箱的大部分重量,都来源于它。

路迎酒说:“这你总知道是什么了吧?”

“这个我认识,”叶枫把玩偶放在跟前,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是我小时候的玩具。我最喜欢它了,小学的时候天天抱着睡,一被拿走就哭。后来,我们家搬家了嘛,那个时候它不见了,我还以为丢了,哭了好久,没想到在二爷这里。”

他摸了摸鳄鱼玩偶,手下的质感毛茸茸的,还是儿时记忆中熟悉的感觉。

他说:“就是它怎么那么重了……是不是里头装了东西?”

小李眼睛一亮:“装了保险箱!”

路迎酒说:“我等会就给楚半阳说,让他给你加点工资。”

叶枫又掂量了一下鳄鱼,隔了几秒钟,忍痛道:“我就割开来看看吧。”

小时候的叶枫肯定想不到,时隔多年,他会把亲手把心爱的小鳄鱼给剪了。

叶枫拿起一把剪刀,把鳄鱼翻过来,从腹部正中剪开了一个小口子。

鳄鱼里头果然有东西。

他伸手进去,捏了点出来——

纷纷扬扬的灰在空中撒开。

眼看着那灰就要扑过来,路迎酒只觉得面前起了一阵微风。

风把灰全都卷走了,朝着反方向去,半点没落在他身上,呛得叶枫和小李咳嗽连连。

路迎酒:“……”

他回头去看敬闲。

敬闲一脸无辜,仿佛方才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装得实在是太假,路迎酒下意识想去戳他,手还没伸出去又顿住了。

然后手偷偷缩回来。

幸好没戳,他想。知道敬闲的身份之后,这小动作的含义似乎变了点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和敬闲调情。

叶枫咳嗽完:“这是啥玩意啊!”

小李还在咳:“咳咳咳这不是你二爷留的吗!”

“我都说了他脾气怪了!”叶枫喊,“正常人会在玩具里放灰吗!这还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路迎酒仔细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粉尘,总觉得不大像是普通的灰。但他显然也没有办法,肉眼鉴别出这些是什么。

他随口问敬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敬闲眼都不眨,对答如流:“骨灰。”

这东西他在鬼界见得多了。

路迎酒:“……”

小李和叶枫:“……”

那两人一想到自己被呛到,估计吃了不少骨灰,都是一副要呕吐的表情。

小李脸都扭曲了,干呕了几声,扶着叶枫说:“我现在相信你和二爷亲了,二爷就算是死了,都要把自己埋在你最喜欢的玩具里。”

“屁!”叶枫也是满脸扭曲,“这绝对不是我二爷。他的骨灰是我亲手去铲的,一部分埋了,剩下的都洒进海里了!洒得干干净净!”

“那这是谁的骨灰!验得出来吗!”小李快崩溃了。

“骨灰是查不出死者身份的,又不是骨头。”路迎酒在鳄鱼玩偶前坐下,也不顾忌什么,捏起一点骨灰搓了搓。

倒是没什么异常。

就是普通的骨灰,没阴气,也没怨念。

路迎酒又说:“叶枫,你是完全不了解这三样东西吗?”

叶枫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问问家里人,但我觉得悬。”

叶枫去问了家里人,长辈们纷纷表示没头绪。

他们都说:“既然是你二爷的东西,带回来就好,别研究那么多了。”

大家都知道叶德庸脾气古怪,什么东西都捣鼓过。往玩具里塞骨灰,听上去也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看来,这样子研究是不会有结果了。

叶枫呼了口气,“如果可以,我想再去疗养院看看。二爷生前在那工作了几十年,如果有线索,多半在那里。”

“现在时间还早。”路迎酒看了看窗外,下午的阳光还很灿烂,“要去的话今天就能去。”

“行。”叶枫站起身。

他刚起来,就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众人对视一眼,小李起来去敲了门。

外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带着鸭舌帽,穿着牛仔裤,神色有点不安:“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是驱鬼师吗……”

小李没有直接回答,问:“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自己没怎么出过委托,但是叶枫和路迎酒这两人,尤其是路迎酒,如果被人认出来,那再正常不过了。

“哦是这样的,”年轻人压了压帽子,缓解不安,“我刚刚在餐厅看到你们了。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过来一趟。”

他继续说:“我是和我朋友一起来这里的。他叫周良,是个探灵主播,你们在‘两面佛’上能搜到他的直播间。大概是昨天下午吧,他就和其他几个助手上山,去疗养院了。然后、然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们了,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也没用。”

路迎酒起身,也来到门边:“是不是山上信号不好?”

“不是的。”年轻人连连摇头,“你看这里。”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其他探灵主播,有两三个就是在疗养院里直播的。

年轻人说:“其他直播间都是好的,山上信号应该没问题。周良上去就是为了直播,他的直播也是在昨天断了。”

这听上去确实出事了。

路迎酒说:“我们刚好准备上山,你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们,最好带上照片。”

“好好好。”年轻人忙不迭答应了,“我这就发。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路迎酒想了想,又补充,“你尽量劝人少点上山。”

年轻人脸色有几分为难:“这个很难,他们哪里会听我的话呢?我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山上危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没事,尽量就好。”路迎酒说。

他本来也没抱希望,能拦一个是一个。

屋内,叶枫已经背起登山包,准备出发了。

……

20分钟后。

上山的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有不少人的脚印,都是主播们这些天留下的。泥土松软,树叶在头上沙啦啦地晃,雀鸟活蹦乱跳,风中有木头与青草的味道。

这山的环境很好,没被开发过,就连道路都是那么原始。

本来上疗养院有车道的,但是年久失修,现在已经完全走不了了。

啪!

小李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手掌再张开时,上头一片鲜红。

他皱眉:“这里蚊子真多!”

叶枫也说:“我都满腿是包了。”

路迎酒一看叶枫腿上,果然起了好几个鼓包,就连手上都能幸免,战况异常惨烈。

就这说话的短短几秒钟,又有两只花蚊子停在了他的腿后。

路迎酒就说:“敬闲,把驱蚊水拿出来。”

敬闲说:“没带。”他压低点嗓音,“我不招虫子,你靠过来点。”

路迎酒这一路和他走在一起,确实没被咬。

只是……

路迎酒忍无可忍,也压低声音道:“我都看见你包里有驱蚊水了,还装呢,快拿出来。”

敬闲被揭穿,这才一脸遗憾地拿出驱蚊水,递给他。

路迎酒在身上喷了喷,又把瓶子递给叶枫和小李。

那两人一顿乱喷,喷到被挠破的地方,都是疼得龇牙咧嘴。

虽然这山上的蚊子又多又毒,有些根本就不怕驱蚊水,但好歹情况好转了。

就这样走了十分钟,叶枫说:“怎么开始起雾了?”

雾气从山上涌下来,仿佛牛奶倾洒,眨眼间都包围了他们。

来得突兀且迅速。

路迎酒环顾了一下周围,视野很模糊,只能看见树木模糊的轮廓。他深呼吸一口,感觉自己仿佛吸进了一口水,湿气充满了肺部。

小李挠挠头:“下午起雾也是挺奇怪的,会不会有鬼啊……不过山间范围太大了,阴气分布得散,我们也没啥简单办法求证。”

“有简单办法的。”叶枫扭头,“路迎酒,这是不是有鬼?”

路迎酒:“是。”

叶枫回头:“你看,这不就知道了吗。”

小李:“……”

能见度快速下降。

十米、五米、三米、一米……

小李小声说:“我都快看不清你们的脸了。”

“反正快到地方了。”叶枫讲,“咱们挨得近一点走。”说完往小李那边靠了靠。

前方的道路陡峭起来。

本来这里的土就很松软,踩起来不好发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向前。

到了一处短坡,得扒着旁边的树根才能爬上去。敬闲几步就上去了,轻轻松松,回过头,把手递给路迎酒。

能见度已经到最低了,从路迎酒那看过去,敬闲的脸都是模糊的,浸在白色的迷雾里。

他拉过敬闲的手。

敬闲轻而易举就把他拉了上去。

小李在后头喊:“也帮我一把呗!”

路迎酒刚回头,想去拉人,就看见土坡下空无一人。

叶枫和小李都不见了。

雾气越发大了,路迎酒什么都看不见。

迷雾之中,敬闲还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走丢了一般。

路迎酒被他这样牵着,有点……略微的不自在。

他假装无意间挣开敬闲的手,点燃了一张符纸。

符纸燃起火光,飘浮在他身边。

热度逼退了浓郁的白雾,仿佛烈火消融冰雪,能见度一下子就上去了。

路迎酒往前走,说:“迷雾的中心就在前边,解决了那里的鬼怪,雾气就散了。”

敬闲点头道:“嗯。”

他们一前一后在雾中走着。

前头又是一个小土坡,这回路迎酒踩着松软的泥土,快敬闲半步,先上去了。

上去后,他回头想看敬闲,结果还没看清,就被整个抱住了。

路迎酒顿时僵住了——

男人的胸膛有着温暖的温度,即使敬闲再怎么压抑,不论从体型还是气息的侵略性来说,都让他清楚地认知到,对方是比自己高大的同性。

他明明不是贴着左胸附近,却仿佛能听到心脏的砰砰跳动。

路迎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鬼怪也会有这样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从脖子到后背都是僵的,细微地挣扎了一下,试图反抗。

直到敬闲把头埋在他的颈间,闷声说:“你不要刻意躲着我。”

“……”路迎酒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我没有。”

“这一路上你都是。刚才也是,你是刻意走快几步避开我的,对不对。”

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

路迎酒不说话了。

如果旁边来看,会发现他一贯控制得极好的表情,微微紧绷着。

几乎称得上紧张。

敬闲在他耳边开口,热气撩得耳廓发热:“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想要扶额:“这光天化日的……”

“对啊。”敬闲说,“像是什么摁在墙上亲在炕上搂着睡强取豪夺和囚禁,我是从来没想过。”

路迎酒:“……”

路迎酒:“你这听起来都想过一遍了!”

他又开始挣扎。

敬闲力气大,他愣是没挣扎动。

几秒钟后路迎酒识趣地放弃了,停下动作:“你先放开我。这鬼都没解决呢。”

“不急,它不敢做什么的,我在这里呢。”敬闲漫不经心地说。

周围乳白色的雾气在翻滚,好似某种诡异的浪潮,湿气浓重。

他们就这样站在雾气中,彼此不语,各怀心事。

敬闲犹豫了几秒钟,再次开口,“我知道,我可能跟你期待的样子很不一样……”

路迎酒心说,这简直太不一样了。

香艳女鬼一夜变成了香艳敬闲,虽然按照走向和两人的体格差,他觉得最后香艳的会是自己。

敬闲稍微退开点,看着他很认真地问:“所以我想知道,你讨厌我吗?”

“……”路迎酒微微抿了抿唇。

敬闲眼中的光亮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些许。

再追问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这场时隔13年的重逢,确实是比较尴尬,或许还称得上是不尽人意——这也是难免的,对于路迎酒来讲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存在。

敬闲刚想要松手,手臂却被摁住了。

路迎酒用的力气不大,只是为了拦住敬闲的动作而已。

他抬眼看向敬闲:“敬闲,我是绝对不会讨厌你的。”

敬闲神色一动。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说的对,是我有问题,我在刻意避着你。但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做的,我只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理清楚思路。”

“这13年来,我一直在想象,和我成婚的鬼到底存不存在——他会是个怎么样的鬼,名字叫什么,有什么性格,喜欢什么?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爱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没有这场冥婚,今天的我会在哪里。又或者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就死在哪个鬼怪的手上了。”

“尽管理智告诉我,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了,但是每年鬼节,我还是在下意识地在等。”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可这件事情永远是我的例外。”

路迎酒停顿了几秒钟,落在敬闲手臂上的修长手指,略微用了点力。

他说:“所有人,包括给我主张冥婚的大师,都告诉我,和我成婚的是女鬼,我自然而然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在我的想象中,你都是以女性的身份出现,这造成了我现在的错愕和不知所措。”

“可这不意味着,我‘期待’你是女性。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怎么会要求你去满足呢?”

“不论你是以何种形象出现,我都会接受的。”

“因为我一直一直,在期待和你的见面。”

路迎酒看着敬闲,棕色的眸子中有柔和的光。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见到你了。”

“谢谢你,敬闲。”

在他说这段话时,敬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良久后,敬闲说:“……我不需要什么感谢。你没有讨厌我,就已经足够了。”他勾了勾嘴角,“但是鬼怪总是很贪心的,会得寸进尺。现在的你并不喜欢我,对么?”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欲望与渴求。

这种强烈又炽烈的执念,才是鬼怪的真面目——他口中这个“喜欢”指的是哪种喜欢,两人都清楚。

路迎酒长吁一口气,回答:“嗯。我确实没办法爱上一个出现了几十天的人,我之前没往这方面想,而且,”他踌躇了刹那,“敬闲,我不想骗你,也不想给你虚无缥缈的承诺,我真的不确定我会不会喜欢上同性,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

“嗯。”敬闲说,“我明白的。”

路迎酒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最想从我这得到的是什么,我却不能做出保证。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公正的人,但每次遇见你,好像都挺自私的。”

“你不必道歉,”敬闲还是笑着,“一厢情愿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你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不是吗,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们的缘分,开始得可比你想象的早很多。”

他微微低头,和路迎酒抵上额头,眼中有光。

他说:“你期待的不是这样的我,但是我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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