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的设计奇妙,最中心的内殿空无一鬼,外殿至周围一圈建筑都是鬼来鬼往,有长街有酒馆有戏台有牌坊,俨然就是座小小的城市。
当然,普通鬼怪进不来这里。
能在此处活动的,不是开店的鬼老板们,就是有头有脸的神官。
敬闲说:“之前这里还要更热闹。但这几月来,我不是派了很多鬼去找阵法吗,出差的鬼太多,这里都没那么繁华了。”
“也挺多人的了。”路迎酒说。
这鬼流量,让他想到了大城市周末的步行街。
敬闲领着他,穿过一道数十米高的墨黑大门,入目便是热热闹闹的长街。
路迎酒说,他想在这里逛一逛,体验一下鬼界的风土人情。
敬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增进感情的机会,当即手一扬,两只小鬼从地下钻了出来,给他双手奉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玉石质地的半脸面具,黑色是主体,红色则在边缘勾勒出狼牙般的图案,总体来看,给人一种肃杀的不安感。敬闲将它扣在脸上,说:“这是我平时微服私访的时候用的。你要一个吗?”
这街上除了他,还有不少戴面具的鬼怪。
有些是不愿抛头露面、暴露身份的神官,有些是生得丑恶,不愿意见人。
路迎酒摇头道:“不了,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
“怎么会呢,”敬闲说,“我把你的画像贴了那么多年。”
路迎酒:“……”
他放弃和敬闲争辩这个话题,率先迈步往前走了。
长街上阴气森森,各种店铺林立。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道上,路迎酒怀抱着毛团子——它兴奋地左看右看,充满了好奇心。
“包子!新鲜的包子大甩卖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包子大甩卖了!”
包子铺里的鬼老板招呼得热情,路迎酒过去一看,灌汤包里涌出了黑色的汁水,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路迎酒低声问敬闲:“这包子里是什么啊?”
“腐水。”敬闲说,“从尸体上炼出来的,吃了会穿肠烂肚。”
路迎酒:“……”
他一把摁住跃跃欲试的毛团子,飞速走开了。
接下来,他们看到了街上临时搭的戏台。
几个戏子身着华丽的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是鬼界古老的语言,路迎酒听不懂,只觉得那调子百转千回,似有怨气。
台下黑漆漆挤满了鬼,他们进都进不去。
敬闲解释说:“这部戏名叫《十三余》。讲的是阳间有位女子生得貌美,独身等了情郎十三载,最终病入膏肓而死——而她的情郎在京城娶了三妻四妾,早忘了她。”
路迎酒有些讶异道:“鬼界也流行这种风格的戏曲?”
“也不算是。”敬闲犹豫了几秒钟,牵住他的手,“你听一听就明白了。”
戏台的前排全是鬼,根本没法落脚。
路迎酒正想着敬闲要怎么挤过去,就看见敬闲打了个响指。
一阵阴风。
风如利刃,轻飘飘地划过了鬼怪们的头颅。路迎酒只听见几声“噗嗤”,然后空中就是十几个乱飞的头颅!
路迎酒:?
前排鬼怪的脑袋被削得干干净净。大片的鲜血扬开,却半点没滴在他们身上。空中的头颅迷惑喊道:“唉!我的头怎么掉了!”
一群无头尸体慌慌张张地跑开,各自去找自己的头了。
路迎酒:??
这也太阴间了吧?!
这下前头没人了,其他鬼怪似乎是见惯不怪,根本没半点反应,还在专心看戏。
敬闲搂住他,轻轻松松就到了戏台最底下,挑了张木桌子落座。
立马有小鬼上来,给他们送上花生米、瓜子和……冰镇可乐。
路迎酒还未从“观众们正在满地找头”的震撼中出来,拿着可乐罐子掂了掂,问:“这也是你的发明创造吗?”
“对。”敬闲点头,“可乐多好喝啊,不推广一下真是浪费。”说完把手中的可乐打开,递给路迎酒。
两人就边喝可乐边看戏。
敬闲充当翻译,台上鬼唱一句,他就给路迎酒解释一句。
大概剧情是:女子在等待的第十三年得了风寒,数天高烧不退,最终病死。
——普通戏曲唱到这个地方,就差不多该收尾了,主要表达了女子的“怨”。
但鬼界版本的戏明显不同。
女子死后,化作了怨鬼。
台上唱戏的衣袖一扬,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出现了。她以胭脂点缀眉眼,相貌很快恢复如常人。
她身着一身青衣,依靠在村口的槐树下,以曼妙歌喉勾引着行人。
等到行人被魅惑了心神,她就附身上去,操控他们往京城方向去。等到行人力竭,她就将他们啃食干净,继续找下一个猎物。
就这样一路前往京城。
女子知道了,她的情郎早已成了大官,妻妾成群。
她附身在一个婢女身上,潜入他的宅邸。
路迎酒专心看着。
这台戏演得还挺精致,布景都是下功夫的了,虽然简单,但栩栩如生。
敬闲吃着花生米,很快手上就不老实了,坐近了一点,在桌布下拉他的手。
路迎酒这些天太习惯他的黏糊劲了,随他去了。
戏台之上,张灯结彩。
说来也是巧,那情郎喜新厌旧,不久前刚休了妻,这日正准备迎娶新欢。女鬼刚刚好出现在他的婚礼上,衣袖一扬,一阵阴风就刮倒了宾客。
那个小娇妻惊呼一声,不知被阴风刮到哪里去了。
红盖头还是红盖头,凤冠霞帔还是凤冠霞帔。
只是新娘子换成了厉鬼。
情郎对此一无所知。
人鬼面对面站着,颇有几分诡异感。
旁边有个神官感慨:“我最喜欢冥婚的戏了!”
“就是啊就是啊,人鬼在一起多刺激!”
“嘿嘿嘿!”
路迎酒:“……”
敬闲在旁边笑了声,他有些心虚地吃了两颗花生米。
人与鬼对拜了,被送入洞房。
女鬼披着盖头坐在床上,不发一言,一身衣衫如血。
等情郎坐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拉住她的手,她才悠悠开口:“萧郎,你可曾记得我?”
萧郎一愣,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甩手就想跑,手却被铁钳一般地拉住了。
女人冰冷的手拉住他,悠悠道:“萧郎,我等了你十三年,整整十三年。”
“我、我我我……”萧郎浑身都在打颤,“这是个误会啊!我没有想要抛下你!我只是、只是没有时间回去家乡!”
“骗人。”女鬼的语调冰冷,自己掀开盖头,露出一张惨白至极的脸,“你倒是过着妻妾成群、和和美美的日子。你知道,这十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萧郎死命摇头。
女鬼的指甲刺激他的手背,条条鲜血流下。
她往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路迎酒定睛看过去。
只见女鬼举着一杯罐装可乐,大喊:“我每天都是喝着阴间可乐过活的!!十三年,每一天,我都要喝阴间牌的可乐!”
路迎酒:???
他目瞪口呆。
女鬼一挥手,萧郎的脑袋就咕噜咕噜落地了。然后她拿着可乐,一步一步走向观众席:“阴间可乐就是好,喝了永远不会老;阴间可乐就是好,每人一口身体好。”
一阵礼花爆发,两个小鬼拉出横幅:【阴间可乐,今日买一送一】
台下掌声雷动,众鬼不约而同地拿出可乐,往嘴里灌。
路迎酒震惊问敬闲:“这、这台戏该不会是你排的吧?!”
“怎么可能。”敬闲说,“我是派可乐公司的广告部去搞的,他们那几个文官,就整出了这东西。事实证明还挺有用的,上个季度,可乐的销量增加了三四成。”
路迎酒:“……”
敬闲说:“还有其他戏曲,你想看吗?我们可以包个间慢慢欣赏。”
路迎酒头皮发麻:“不了不了。”说完拉着敬闲,挤出了人潮。
接下来,路迎酒欣赏了蹴鞠比赛。
一群鬼怪追着一个骷髅头踢。
他也欣赏了杂耍表演。
表演失败了,表演者被他养的凶兽吞下去了。
还有街头摆摊的。
卖骨头的卖眼珠子的卖脑袋的,到处都是。
等到路迎酒把这条街走完,他简直把所有恐怖片该有的情节,都看了一遍。
更可怕的是,果然和敬闲说得一样……
他没走几十步,就能在街角和商铺门口,看到那该死的火柴人画像。
路迎酒揉揉眉骨:“敬闲啊,我们、我们还是直接去内殿吧。”
“好吧,”敬闲有点遗憾,“本来还想着和你去喝酒。”
“去你住的地方喝也行。”路迎酒深吸一口气,“只要暂时别让我看到这么阴间的东西。”
敬闲便吹了声口哨。
两匹马脚踏鬼火,寻声而来。
他们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往内殿方向去。
又不知穿过了多少闹市,又进了几扇厚重的、由阴兵把守的大门,喧嚣终于远去。
这里远离了鬼怪们,道路上空无一人。
华丽的宫殿错落着,簇拥着最中心的主殿。
主殿金碧辉煌,殿前便是长长的阶梯。
纯黑阶梯由玉石构成,刻了花纹,大多是狰狞的鬼怪,少说有八九百级。这是供万鬼朝拜用的,路迎酒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这里跪遍神官的壮观。
只有一点不好。
夹道还是贴着火柴人。
两匹鬼马轻盈迈步,踩上台阶。
不过往上走了几百级,就有云雾萦绕在袖,凉丝丝的。
路迎酒问:“敬闲,我刚看那出戏的时候在想问题。”
“什么?”敬闲问,“你要喝可乐的话,我那有很多。”
路迎酒:“……不是。”
周围云雾起伏,马蹄哒哒哒地踩在玉石上。
路迎酒说:“我还是在想,第一,为什么之前的二十多年,我都没遇见天道的侍从?第二,既然天道要取我的性命,那为什么它要弄一场假婚礼?”
这两个问题他之前问过敬闲了。
敬闲的态度有点奇怪。
第一个问题,他明确说了不知道。
但第二个问题,他只是含糊带过了——就是这个地方让路迎酒觉得不对劲。
果然,这次敬闲依旧讲:“我也不清楚。或许等你弄明白那个阵法了,就知道答案了。”
路迎酒“哦”了一声,眼神中带上了探究。
鬼马一路向上,直至殿堂。
阶梯最尽头,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在匾额上:【无名殿】
底下是通体漆黑的王座,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只觉得杀气沉沉,像是由无数白骨与魂魄凝练而出的。
敬闲说:“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不了。”路迎酒说,“我对阴间沙发的阴影还没散去。”
敬闲很遗憾,又道:“那这里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路迎酒信以为真。
直到敬闲揽着他,直勾勾往一个像寝宫的地方去了。
他本能觉得危险:“……你怎么直接来睡觉的地方了?”
“哪有哪有。”敬闲脚下走得飞快,“是你的错觉,我只是在带着你到处参观。”
说完就把路迎酒带到后宫去了。
大大小小的宫殿林立。
全是后宫。
什么双月楼什么绛紫阁,什么晴华宫什么如梦殿,华丽至极。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敬闲,你后宫怎么有那么多?”
敬闲脚下一顿,心中一寒,背上一僵,头皮发麻。
——他光顾着带路迎酒去寝宫,竟然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出事了!
出大事了!
他一扭头死死抓着路迎酒:“误会!都是误会!后宫这一块不是我设计的!”
路迎酒:“哦。”
敬闲的语速飞快:“我有过好几段沉睡的日子。这宫殿有一部分,就是在我睡着时完成的。所以他们才建了那么多后宫!”
路迎酒:“哦。”他挑了挑眉,“看来你的手下很懂你的心意嘛。”
敬闲:??!
他有种自己快要跪榴莲的感觉……不,这要是没解释清楚,老婆都要没了!
他一把拉住路迎酒,就往旁边的双月楼里冲。
双月楼顾名思义,是一座漂漂亮亮的楼阁。最顶端浸在云雾间,等到深夜,颇有种摘星探月的浪漫感。
两人进去。
敬闲指着墙上说:“你看!”
墙上挂着精致的画卷。
卷轴上画着个小小火柴人。
题字:【吾爱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说:“这是给你的楼!”
他又拉着路迎酒,把后宫大大小小的建筑都逛了一遍。
绛紫阁、晴华宫、如梦殿、落雨轩……
全都在正中贴了个火柴人。
敬闲说:“这些全都是给你住的。”他又把路迎酒拉到角落。
角落同样有个建筑,只不过简陋又寒酸,画风格格不入。
敬闲强调:“这是冷宫。就连冷宫里都写了你的名字!”
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紧张得不行:“我对你的爱滔滔不绝源源不断日月可鉴亘古长存……”
“停停停。”路迎酒打断他,“停。”
他揉揉眉骨,几秒钟过后不禁低头笑了。
敬闲看他脸色:“你还生气吗?”
“没有。”路迎酒亲了亲他,笑说,“从头到尾都没有。逗你玩的而已,我怎么会怀疑你的真心?”
——然而他这一逗,一亲,就弄出事来了。
这天晚上,毛团子被敬闲丢在了宫殿外,吧唧吧唧吃着一大堆骷髅头,高兴得不行。
有种说法叫做灵犬护主。
它显然不行,给点吃的就把主人给忘了个干净。
而路迎酒领略了寝宫中的床榻被褥有多柔软。
软到整个人深陷进去,软到闷住了含含糊糊的低吟。身体找不到借力点,在狂浪中沉浮。昏暗光线中,只看见敬闲一手撑在他的脑袋旁边,漂亮的肌肉线条紧绷,幽深的眼眸中燃烧烈火。
等到后半夜,两人才折腾完。
简单清洗过后,身上是淡淡的香气。屋内还燃了助眠的熏香,叫人心神安定。
敬闲抱着路迎酒,和平时一样,姿态像是一只护着领地的雄兽。
路迎酒闭着眼睛躺在他怀中。
片刻后,他问:“敬闲,假婚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真相的吧?”
敬闲不答话。
过了很久。
直到路迎酒快睡着了,直到他以为敬闲不会开口了……
敬闲才低声说:“天道如果要带人走,要斩断你在世间的所有缘分。而缘分也分了三六九等,像师徒缘分,或者朋友缘分是比较次要的,比较重要的是至亲血缘。”
“你之前遇见假婚礼时,我不是把你救出来过一次吗。如果换作你的父母,同样是能够做到的——只不过没那么轻松,免不了伤亡。”
路迎酒想了一下。
他的母亲庄雪早早去世了,而他那便宜父亲已经十几年没露面。
他没什么血亲了。
他带着困意说:“但是,这和婚礼有什么关系呢?”
敬闲沉默了几秒钟:“婚契也包含在重要的缘分中。”他伸手轻抚过路迎酒的鬓角,“你我结了缘,天道要带走你,会费更多更多的功夫。假婚礼的目的,就是让你与另外一人拜堂。等强行结成新的婚契了,和我的缘分就消失了。”
等到那时,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天道了。
路迎酒微微色变。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又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他心中很快升腾起了不妙的预感。
——这预感并非凭空生出的。
早在敬闲一遍遍为他出手、对抗天道时,这不安感就一直存在。
他的心思流转,很快想到了,解开婚契并非只有那一种方法。
……如果敬闲死了,效果也是一样的。
他知道敬闲的实力远超过他,也远超任何鬼神。
但是……
生而为鬼,生而为神。
没有肉身,茫茫然飘浮在天地之间。
神官和人类受到天道的制约是不同的。
路迎酒这些天不断翻看鬼界的各种典籍,又问了敬闲许多细节,心中大体有个结论:天道必须派出侍从去追杀人类,而面对鬼怪,手段可多了去。比如雷劫比如心魔,任何一种都更为致命。
他心中一团乱麻,紧皱的眉头却被敬闲慢慢抚平了。
敬闲笑说:“你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这个原因。你知道了肯定要担心。”他亲了亲路迎酒的额头,“睡吧,别想那么多。你老公可是很厉害的,怎么可能输给那种残暴不仁的东西?”
——他是怎么说了,可这晚,路迎酒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梦中都是紧抱住敬闲的,生怕稍微放松一点,敬闲就会消失不见。
而敬闲在他半梦半醒时一遍遍安抚他,松松抓过他的手,轻吻过眉间。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
路迎酒醒了,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脑袋昏沉,依旧记挂着昨晚的事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必须马上回到阳间,和天道做一个了断。
心思已定。
路迎酒转头想和敬闲商量,突然顿住了。
天边,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这次它的视线掠过路迎酒。
直直看向了敬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