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事实上,他从看到莱安留下的字句之后,神智就有些不太正常了。
他甚至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许久,问谢予夺:“少将,你说莱安会不会在远星际有了其他爱人,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小阁下,别这样……”
谢予夺按住他的肩膀:“您是太累了,听我一句劝,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想成吗?”
“可是我看不懂。”
谢予夺崩溃道:“我也看不懂啊祖宗!这搁谁身上看的懂啊!?”
“可如果……”
姜见明怔怔地低语,眼眸涣散:“如果我真的是他临死之前最后挂念的爱人……我怎么可以看不懂。”
“我怎么可以……”
“连他最后留下的一封信都看不懂?”
从英灵碑出来之后,姜见明坚决地拒绝了谢予夺想送他去治疗区的好意,在安静的夜幕中,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回到住处。
一路上浑浑噩噩,等走到宿舍区自己的房门前,他才算清醒过来。
不清醒不行。
因为他看见唐镇和李有方穿着睡衣站在过道上。
姜见明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糟,这俩怎么醒了,一会儿不会被逼问去哪里了吧。
他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暴露也就暴露了,但是少将那么帮他,他不能给谢予夺添麻烦。
结果定睛再一细看,这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挺挺地站在门外,表情崩溃痴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是疯狂指着门里面。
姜见明的第二反应是:??
“好队友,你们两位。”他走到门前,淡淡发问,“是在扮门神吗?虽然按照旧蓝母星的历史算来我们都是东方民族,但是现在离过年还早。”
唐镇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缤纷,他欲哭无泪:“小神仙我求你现在就别嘴毒了,你大半夜去哪儿了又?出大事了……总之你进去,你先进去就知道了!”
姜见明皱了皱眉,心说里面是闹鬼了还是怎么的。
他抬手推开门。
房间里头黑着灯,一片暗色中,姜见明看见自己的床位上坐了个熟悉的轮廓。
还有一双冰冷而锋利的眼睛,直勾勾地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
姜见明面沉似水,反手砰地把门砸上了。
——或许,你见过凌晨三点,坐在你家床头盯着你家大门,碧绿眼睛在黑暗中反着光,一动不动地等着你回家的怨念兽类吗?
不,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姜见明承认,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给吓得背后发毛。
回头一看,唐镇和李有方已经飞速撤离到五米开外的拐角,惊恐地盯着他。
“……”
姜见明顿时头疼地深吸一口气,重新开门。
“——你去哪里了。”
黑暗中,门一打开,面对面就是加西亚的脸,耳畔是那冷漠优雅的嗓音。
皇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声站在了门口,门一开手掌就撑上来,这次姜见明是想关门都关不上了。
“殿下,您为什么会在我的……”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转眼间被拽进了门,“殿下!”
皇子压着他的肩膀,一伸手把门关上,顿时,回涌的黑暗无声地包裹了两个人。
加西亚声音有些发紧,显然带了情绪:“回答问题,去哪里了。”
殿下无法理解,这里明明是银北斗要塞,明明是远星际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残人类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比上回更苍白,气息比上回更紊乱。
又有什么伤害了他,并且那定然是很重的一击……为什么会有人类单是呆在要塞里面也能被伤到,这无法理解。
黑暗中,这个让殿下又恼怒又无法理解的年轻残人类,低垂着清俊的眉眼保持沉默。
“……”
几秒后,姜见明抬起头,开口道:“殿下,这与您无关。您不可以这样三更半夜闯进别人的宿舍,很没有礼貌。”
意外地,加西亚没有被姜见明的直言惹怒,也没有如他们初遇时那样,以同样尖锐的言语反唇相讥。
皇子视线一凝,神色猛地变了。
他单手扶起姜见明的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过残人类的眼角。
加西亚咬着后牙,煞气从他齿间的每一个字里泄露出来:“你、哭、过?”
“……!”姜见明眼眸微微睁大,被迫仰起湿红未消的眼尾。
他明明只是在英灵碑那里情绪失控,再加上晶粒子的影响,半生理半心理因素地掉了几滴泪而已…
…
可这么黑咕隆咚的大晚上,小殿下是怎么看出来的?
腰间一股力道传来,姜见明踉跄。
加西亚将他揽到墙角。
借着窗外的几丝淡蓝月光,皇子双手捧起残人类的脸,两人的侧脸轮廓有半侧被照亮了,亮得清清冷冷。
“……殿下。”
姜见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加西亚。后者比他高,俯身垂眼的时候很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不得不抬起脸。
“为什么哭……”白金卷发的皇子面容冷峻,眉如刀锋,说话时神情却极为认真,“谁欺负你?”
姜见明张口失语。
一个念头像彗星般撞入心中。
——小殿下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现在的加西亚.凯奥斯已经不是“那个”皇太子莱安,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是绝情的离别,还是孤独的赴死;是宙海中的苦战,乃至流血与痛楚。
亦或更多沉重的,不为人知的黑暗记忆……都已经被剥离成空白。
姜见明突然心如刀绞。
三年前,曾在寂静的宇宙中血溅机甲的人,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皱起眉的原因居然可以这么单纯——
因为发现自己哭过。
现在的小殿下唯独关心的事情,只有眼前这个数面之缘的残晶人类,为什么会在深夜流泪。
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他。
霎那间,从走出英灵碑时就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彻底决堤。
眼前漫起水雾,姜见明怔忡地轻轻一眨眼,泪珠瞬间就滚下了脸颊。
加西亚像被烫着了似的松手:“你!”
他甚至后退两步,站在那里惊极地愣了两秒,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要哭。”
“……”
姜见明咬牙转过身去,索性也不擦拭脸上的泪痕,手掌撑在桌角,深深地吸气。
他的脊梁淹没在夜色里,显得瘦削又单薄。几滴泪接连掉在桌上,像月下的珍珠一样闪光。
加西亚神色变幻几度。
虽然昨晚没有过来,但他调查过姜见明的档案。
既然是残人类,什么储君的话就成了无稽之谈……殿下亲自一查,适应期军官录入时的档案上写的清清楚楚——
平民出身,军官养子,靠实力考取排名帝国第一的学府凯奥斯军校,今年从第六院毕业,毕业成绩更是千载难逢的惊艳。
但偏偏是残晶人类。
这样的一个人,在银北斗要塞会发生什么,殿下细想就立刻猜到了。
“姜,”加西亚放低了声音,姜见明转身背对他,他就不依不饶地跟着走过去,“是因为功勋的问题?”
“谁想打压你,”皇子沉声道,“说名字,或者特征。”
“……没有,您误会了。”
姜见明抿唇再次往后躲。这个宿舍房间并不很大,他被加西亚逼得一退再退,直到腿弯撞到床沿,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又暧昧,甚至带上了欲迎还拒那味儿。
转眼间,加西亚已经把姜见明抵在床头,他像一只盯死了猎物就不放的金狮,固执地凑上去:
“说话,我去解决,现在、今晚、就能解决,不许哭了。”
姜见明快给他活活气笑了,双手推着这只美丽又危险的大型猫科动物:“殿下,好殿下,真的没有人欺负我。并且我已经没有哭了,我刚刚也并不是真哭……”
“好了好了,我不赶您出去了,您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行吗?”
加西亚皱着眉,用袖口蹭走了残人类脸上的水痕,又认真说:“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姜见明苦笑想:他把能坑的奖赏都坑了个遍,现在还把小殿下钓到了自己床上,还能要什么?
加西亚哪里看不出姜见明想敷衍他,皇子抿唇绷了片刻,忽然打开腕机,飞速地拨了一个号码。
通讯接通之后,腕机投影的对面,出现了银北斗谢少将愕然的面孔。
“谢予夺。”
加西亚用右手抬了一下姜见明的下颔,让投影对面可以看到怀里人的面孔,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道:“把这个人给我。”
“…………”
谢予夺目瞪口呆。
等等等等,小阁下您这进展也忒快了吧!!
咱们不是才刚从英灵碑走上来吗!?
姜见明冲谢予夺露出个无奈的眼神,这还真不是我想这样的……
谢予夺头皮都麻了:“不是不是,加西亚殿下,这位不是普通的小军官,他……”
“——少将,我不是在与你商议。”
皇子平静地开口,“人我带走了,搬一台治疗舱过来。”
“啥??”谢予夺崩溃道,“治疗舱?搬……搬到您的房间!?”
加西亚:“不要问愚蠢的问题。”
“……”
谢予夺陷入了憔悴的沉默。
片刻后,他抬起头,深沉地问道:“那,您还需要加一张床吗?”
谢少将很勉强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或者,换成双人床?”
“……”
通讯被殿下毫不留情地摁断了,加西亚转向姜见明,开口:“跟我走。”
姜见明全程乖乖地听着加西亚打通讯,这时候才直起上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是在命令我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居然有点宠溺:“您真是个任性的人。看到我流泪了,难道就不会想想,或许是您屡次擅闯我的住处,让我感觉到被冒犯,被强权压迫,所以才哭的吗?”
加西亚皱眉不语,他明明能感受到姜见明并没有真正的抵触情绪。
那么,这句话就是一句玩笑,类似传说中恋人之间的调情。
但是……
翠色的眼底有微光流转,皇子暗想:没错,这个残人类有着高洁而智慧的灵魂,确实值得一份尊重。
于是,加西亚收敛眉眼,他握着姜见明的手指,低声说:“不是命令。”
“……跟我走,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低头蹭蹭,把人蹭心软了就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