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离军部的大门没几步的地方,德高望重的帝国大统帅被暴雨浇成了落汤鸡,裤脚还沾了刚刚晶骨掀起的泥渍。
然而莱安却看得出来,陈.汉克虽然嚎得悲愤,神情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会说出这番话,做出这种事。
果然几秒之后,陈.汉克收起脸上夸张的表情,咧了咧嘴,低低笑出了声。
“殿下,您要知道。”老人缓慢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挺直了腰板,“五十二年了,假如从旧帝国算起,那就是百余年的岁月。我们正是靠着蛰伏与隐忍、牺牲与割舍,才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踩着同族英烈的骸骨,我们让帝国休养生息,让人民安居乐业,从晶粒子带来的混沌中重新构建文明的秩序。”
“以牺牲者的热血为养分,我们让固化射线和镇定剂潜移默化地在军中和民间普及,于是技术得以发展,人才得以成长,各个领域的力量都在增强。”
陈老元帅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眼底带了三分拷问灵魂的尖锐:“是白鸟计划拯救了人类。您想要凭借什么来说服我,要人类文明放弃‘以个体牺牲换取种族存活’的策略,放弃这根一直以来的救命稻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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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翡翠宫后花园。
当谈话声消失的时候,雨也渐渐地小了。黑发年轻人与帝国的女皇帝相对坐在亭子下面,四周没有其他人,除了偶尔飞过的三两只灰色小雀。
许久,姜见明抬起漆黑的眼眸,“陛下,恕我直言。”
他谨慎地说道:“白鸟计划的事情,以及现在帝国需要面临的抉择,我已经听懂了。但是您和老元帅这拉票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年轻人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至少,也该把各自拉的人选反过来吧……?”
林歌顿时大笑起来:“你觉得皇太子一定不会同意老陈头的建议是吧?”
她一边笑,一边神秘地眨眼:“这不就巧了吗,朕也这么觉着。虽然把你的性命压上去,但那个小混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说到这里,女皇帝解下了自己肩上的黑绒披风,“这雨下得天都冷了,你是病人,得把它穿上。”
“陛下。”姜见明飞速起身,低头退后半步,“君臣有别,不能这样。”
“……”
林歌只是歪头瞧他:“明明不喜欢朕吗?你现在可是朕的儿婿了,拘谨什么?”
她站起来,绕过去,将披风裹在姜见明清瘦的肩上。
同时低声说道:“没有谁想做逃兵,都知道星际种族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的分歧点在于,决战的时机是当下,还是日后。”
姜见明抿唇,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漫长的时光里,人类确实曾被晶粒子逼入过绝境。
旧人类灭绝,尸横遍野,文明社会毁于一旦,人们在晶乱的恐惧下发疯,在黑暗的世道里互相残害,那是多么无望的境地?
在绝望的深渊里,他们是靠一代又一代人的挣扎与牺牲,踩着先人的脊梁,才奇迹般地走到现在。
不仅延续了物种,还建立了和平的新帝国,找回了人性的荣光。
“如果不是人类内部突然出了晶体教这群蛀虫叛徒,”女皇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戾色,“我们还能再拖一拖,等到把握再大些的时候就集体反攻晶巢,什么牺牲掉一半人类的狗屁方案也能够顺理成章地废弃……但现在矛盾爆发,必须做个决断了。”
“说实话,老陈头心里也矛盾。谁不想放手一搏?但一整个人类文明的存亡担在肩上,他需要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来赌这一把。”
姜见明又点了点头,“那陛下找我是……”
朕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林歌笑吟吟地看着他,压下突然翻滚的心绪。
她说道:“朕和陈正好相反,口上说着想破釜沉舟拼一把,心里却没底儿。皇太子妃行事谨慎隐忍,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冷风卷着湿气吹过皇宫的后花园,姜见明按住肩上翻动的披风,暗叹原来如此。
这两个人不是在拉票,而是各自深感责任沉重、前路未卜,生怕自己的抉择是错误的那个,生怕将帝国引进歧途,因此才会踌躇反复地求证。
林歌弯起嘴角,神色中有些期盼:“不用顾忌,就当随意聊天……说说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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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老者的质问,莱安毫无滞涩地给出了冷静的回答:“牺牲是为了争取时间,争取时间是为了等到一击制胜的机会……现在就是时机。”
陈老元帅扬了一下眉毛:“噢?您为什么如此确定?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
莱安缓慢地抿起唇角,“因为现在,我方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旦错过,就要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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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见明沉思不语,六七秒之后摇了摇头,道:“陛下恕罪。”
年轻的残人类眼眸深沉,语气平和,“以下官愚见,现在还有太多未知的变量,无论是壮士断腕还是放手一搏,都有无数的希望和隐患在内,很难说未来究竟会如何。”
“也是。”林歌脱力苦笑道,“如果真的是人力所能预测,我们还愁什么呢。朕为难你了是不是?”
姜见明面色不变,他继续说道:“两个方案,我无法判断对错……但是我判断,决定胜败的关键点,将会是我们人类整体的意志。”
“谢少将的银北斗舰队已经开辟出新航线,阻断急性晶乱的三代镇定剂也被基地研发出来,晶体教突袭星城被击退……从技术、资源还是兵力上来看,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重要的是,直面种族灭亡的恐惧时,人类意志究竟是振奋,还是衰败。”
“有没有信心,有没有信仰,有没有足够耀眼的光芒在前方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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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元帅:“您所谓的特殊存在是指?”
莱安:“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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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歌:“那么,这指引的光芒会是什么呢?”
姜见明:“陛下心里比我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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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见明的才能是我平生仅见,”皇太子肯定地说道,“他身患晶乱,或许时日无多。但他从军至今还不到一年,已经杀过异星生物,打过宇盗,平定过内乱,在异教徒的手下周旋,坐上星舰的指挥席。”
“抛开军事指挥能力不说。他的眼界,他的思想,他的品德心性……无论哪一项,都是千载难遇的惊艳。”
陈老元帅沉默着,眼底时明时暗。
莱安往前走了两步,长靴先踩在积水上,又踩在刚刚爆炸后的残片上,“再多给他一些机会,他将带领人类战无不胜。”
“而我能保护他上战场,也只有我能做到。如果帝国聪明,就会知道珍惜我们。”
“战无不胜?”陈老元帅摇了摇头,“晶巢岂是可以蔑视的地方,请谨记您已经死过一次了,莱安殿下。”
莱安反问:“当年,我是去送死的,还是去战斗的?”
陈老元帅:“……”
莱安:“如果是后者,现在我还在这里,没有死,活着跟你讲话,这就说明我的战斗并未落败。”
“没有输,就是能赢。”
“更何况现在,我拥有他。”
白金卷发的储君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貌十分矜傲自得。像个狂妄的帝皇,也像个不可一世的少年。
但下一刻,他就忽地勾起眼角笑起来,“——对了,说起来,杀死一名叛国重犯兼晶体教主教的军功,你们还没给他算呢。”
陈老元帅:“?”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军衔,也确实不好再升了。唔,给他折成币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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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知道我出身并不算很好,这一路上也时而遇到坎坷。我最刻骨铭心地知道,有的时候必须忍让,必须做出妥协。”
雨势渐小,林歌与姜见明一边说话,一边起身。两人离开了皇宫,向着大门走去。
姜见明撑着伞,有些惆怅地说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或者说几乎是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被现实的洪流压迫,在现实面前收起棱角。”
“但是莱安不一样。”
“昨夜殿下问我,我为什么会对他动心,我说因为他的强大。”
姜见明的眸色柔软下来:“这是真的,他比过去这个帝国里死去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也会比未来这个帝国里诞生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我说的不仅是力量方面,也不仅是指他快到有点吓人的学习适应能力,而是指灵魂。”
“他无拘无束,未尝一败,哪怕受挫也不认为那叫失败。他有着无限的骄傲和狂妄,是能够毫不妥协、心无畏惧的人。”
“我甚至感觉,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殿下现在还有些孩子气,但他来到帝国也才不到一年,我能看到他如光的未来。”林歌无奈地甩甩黑发笑出声来,直说姜见明太宠那个小混蛋,导致滤镜太厚。
姜见明也不在意,仍旧用温温淡淡的语气说:“所以,我选择效忠于我的殿下。只要是皇太子殿下给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会是我的答案。”
林歌顿时嫌弃地打了个咋舌,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说道:“明天晚上,朕要接见自治领的客人,记得带着你的小殿下也过来一趟。”
姜见明:“是,陛下。”
他忽然想到点什么,皱眉问:“自治领也是来协商对晶粒子战略的吗?他们的前身是历史悠久的白鸽赤叶会,应该也知道许多,难道……”
林歌大笑道:“这个保密,留作明天的惊喜节目。”
等皇帝陛下和太子妃殿下走到军部的时候,这场雨总算是停了。细碎的阳光从云层里漏出一点点,照在粼粼的积水上。
远远地,林歌与姜见明都看到了明显是爆炸过后的军部大门口。飞行器破损地掀翻在一旁好不凄惨,高科技防雨屏障也没了,这东西维修起来就是好几万币点。
姜见明闭眼抽气,不忍直视。林歌则是凤眼一瞪,张口又是一串不符合身份的脏话。
而罪魁祸首——莱安皇太子斜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对面是板着脸的陈老元帅。
从这边看去,殿下快意地仰起下颔,笑着说了什么。突然若有所觉地一回头,湿濡的金发反着水光,望过来时眼眸中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姜见明的步伐不变,胸膛里的心脏却滚烫地加重力道跳起来。
他暗想:这个人,肆意淋过雨的样子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小殿下回眸时眼睛亮晶晶的是在想什么:
我给他赚了零花钱了!他会高兴的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