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吃力地站起来。
咯吱,脚下踩到了雪。
他这才发现机甲是打开的,外面似乎是夜晚,细雪穿过英灵碑天顶的裂缝飘落,在机甲的前端涂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寂静中,皇太子缓缓走向驾驶席。
“……姜?”
他绕到侧面,垂下眼去看坐在那里的人影。
没有任何悬念。
莱安看到了姜见明。
他爱的人。无论是初始的基体还是失忆过之后都深爱的人。
他伤害过、抛弃过,又重新珍惜过、守护过的人。
他的枷锁。他灵魂的依托与指引与归宿。他的命里注定相逢。他的……
他的姜见明就在面前。
驾驶席上,黑发青年枕着雪,头颈微微歪向他所在的那一侧。
姜见明的双眼柔顺地合拢着,睫毛如鸦羽般覆落,单薄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他的神态很安宁,明明面颊和军装上都是血污,却因为又盖了一层霜白,反而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姜?”
莱安再次轻声呼唤,被一种迷离而不真实的感觉包裹了。
他在那里站了会儿,发现姜见明不理自己,于是伸展双手,把人从驾驶席上抱起来。
这具身躯软得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是冰冷的,没有半点体温。
莱安后退两步,抱着姜见明缓缓坐在地上。
黑发军官的脖颈垂在他的臂弯里,又往后折过去,发丝轻轻地摇曳着。
莱安小心地把那截后颈托在掌心,把姜见明的脸扶正,让他靠进自己的胸口。
随后,殿下也深深埋下头,他把姜见明搂进怀里,紧紧贴着这具冷透了的身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比如这个人睁眼苏醒,比如温声叫自己一声“殿下”;比如手指尖动一动,哪怕只是咽喉颤动,无意识泄出荏弱的气音。
或者是下一次心跳,或者是下一次呼吸,或者……什么都可以。
只有飘渺的雪落。
令人绝望的黑暗与寂静。
莱安就这样等了很久,直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知。
是否因为他太紧张,太恐惧,才会把瞬息的时间想象得这么漫长。
莱安用侧脸贴上怀里人的心口。
什么都可以,他心想。
但是什么都没有。
姜一定很累了,他又想。
这一路走得那么久,那么辛苦呢。
莱安抱着怀里的那具身躯站起来,将其放进治疗舱内,合上盖子。
就像以前那样,他把病弱的残人类关进去,姜睡着了,所以没有抗拒。
“……但是,只能睡一小会儿。”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要等出去之后,让医疗兵看过再好好睡,行吗?”
黑暗的医疗机甲中,莱安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治疗舱的诊疗程序开始启动。
〈嘀——〉
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字开始滚动。
〈病人体内晶粒子含量系数:超过阈值,无法计数〉
〈晶粒子混乱程度:异常〉
〈确认慢性晶乱中期,多器官弱化,心肺衰竭〉
〈右侧腹切伤,失血量超过25%〉
〈确认病人已无自主呼吸〉
〈心跳停止,脉搏停止〉
〈血压为零,血液循环停止〉
〈瞳孔散大,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波消失〉
〈诊断结果:已确认死亡〉
莱安跪坐在那里,用手指描着那些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图理解含义。
嗡……伴随着细响,治疗舱内的机械探爪收了回来。
它们没有进行治疗,而是从舱体尾部扯出了一块白布,欲为这具遗体盖上。
就在白布即将覆盖姜见明的身体那一刻。
一声难以描述的,撕心裂肺却又压抑到极处的音节在机甲内炸开了。用悲鸣、哭嚎或咆哮来形容都不准确。
莱安像是突然被点炸了一样弹起来,双眼猩红得像要杀人,真晶凭空炸起,掀飞了大半个治疗舱。
他站起身,急促地吸着气,眼神仓皇地四顾,神经质地摇头往后退。
不。
不,不,不。
机甲本来就不大,莱安的后背撞上了内壁。未愈合的伤口顿时剧痛,他又被惊醒,无措地再次回到治疗舱前。
专门的医疗机甲当然不会只配备一台治疗舱。莱安又把姜见明抱起来,换成另一台完好的。
他神色惶然地拉出氧气罩,手动调好氧气的浓度,镇定剂的浓度,再加一点镇痛的药。
轻轻扣在姜见明苍白的脸上。
他抽出对应血型的血包,捏起病人软垂的手臂,把输血的细针扎进去。
他揭开被血染透的银黑军装,看到了残人类与异星生物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他猛地一愣,赶忙拿起光束治疗仪,照射着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
不过短短一两分钟,莱安的眼睛已经对不上焦,额角冷汗淋漓,浑身上下都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不停地做着这些,不死心地想挽回什么,救回什么。
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啊,他怔怔地想。原来姜见明是忍着这样的重伤和病痛,背着自己走到英灵碑的。
怪不得不愿意醒过来呢,真的是太疼了,太累了。
那现在呢?
有感觉好一点吗,有舒服一点吗?
等你睡够了,可以醒过来吗?
回到我的身边来。
光束治疗仪徒劳地扫射着,但伤口并未疗愈,血迹则早已凝固了。
治疗仪的原理是促进细胞的再生,现在体内的细胞已经死亡,自然无力回天。
“……”
莱安的眼前漫起浓重的黑雾,他轻轻把光束治疗仪放下了。
他在治疗舱外一点点弯下脊梁,喘息着蜷缩起来。
“你骗我……”
他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你骗我……你说过,我去死就可以保护他的……”
不知何时,这台治疗舱旁的屏幕上也闪烁着和上一台同样的小字。莱安这次看清楚了,也理解清楚了。
〈诊断结果:已确认死亡〉
已确认死亡。
死亡。
啊,原来他的姜见明死去了。
那个在夏天的图书馆里温吞地低眉翻着书的军校生,那个在冬季的街角裹着大衣抱着奶咖暖手的清瘦少年。
那个静静地仰望过无垠星海的残人类,蓦然回首一望,眸色清明,像一块蕴藏着无限才华的璞玉。
再也没有了。
永远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那个人竭力奔赴一场惨烈的战役,无数次做出了超越孱弱躯壳的壮举,最终死在英灵碑之底,死在黑暗深处,死在风雪尽头。
除了沉重的伤病外没有任何陪伴。一生抗争的结果,是孤独到极点的死亡。
医疗机甲内,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直到莱安伸出手,一样样把自己刚刚折腾的抢救仪器从姜见明身上取下来。
他检查了机甲的储存仓,果然找到几套崭新的银北斗军装,于是挑了适合姜见明身量的一套,给人换上。
用毛巾蘸着清水,擦净血污。
露出的那张容颜依旧清俊漂亮。
莱安静静地看了许久,忍不住俯身亲吻了残人类的眉心和嘴唇。
最后,殿下从治疗舱内取出白布,珍重地盖在姜见明的身上。
他站起来,连着白布带人一同把姜见明打横抱起来,向英灵碑外走去。
好奇怪。
他竟然哭不出来。
=
第一要塞外,天空刚蒙蒙亮。
战争以艰苦的胜利告终。
被针对了作战目标又无计可施的晶体教再也没能翻盘。这时帝国军的兵力与资源优势终于显露无疑,在阿尔法异星战场把异端绞杀了大半。
余下逃逸至宇域的晶体教,被打出了血性的帝国星舰咬在后头不放。过近的距离让晶体教无法开启跃迁虫洞,只能死命地逃跑。
可惜逃了快三个小时,一直没能摆脱跃迁封锁,之后的事情就惨了。
先是撞上从第三要塞跃迁而来的援军舰队,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姜见明布下的那波兵力也赶来了。
这时,帝国军已经成功把晶体教从阿尔法异星驱逐出去,进入了宇域作战阶段。
伴随着作战距离单位的拉长,晶体教那套“拉人一起晶乱”的作战方式实施困难。谢予夺沿着姜见明的思路稳扎稳打,挑了片环境稳定的宇域,把晶体教包了饺子。
一天一夜打下来,这个祸乱帝国的邪教,终于被清剿得七七八八。
唯独可惜的是,大主教盖乌斯与毁灭主教苏不知所踪。看来又是给逃了。
在天亮之前,谢予夺带兵回到了第一要塞。
总算是赢了,少将长出一口气。他浑身酸疼又疲惫,恨不得把自己扔上床蒙被大睡个三天。
但心中又有一股酣畅淋漓的畅快感。
赢了啊,面对这样非人的敌手,他们夺回了自己的要塞,报了帝国遇袭之仇。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能剑指晶巢了?
这种情绪,此刻也充斥在每一个战士心头。
所以纵使累得像条死狗,众人的眼底也亮着光,嘴上不停说着话,军队里嗡嗡地沸腾着。
一团兴奋的吵嚷中,忽然有个银北斗军官忍不住隔着通讯,在大频道内问了谢予夺一句:
“对了少将,咱们小阁下是在您的天枢号旗舰内吗?”
立刻有第二个跟上:“对啊,皇太子和姜殿下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怎么不见他们人呢?”
“唉呀,这次太险了。要是没有两位殿下先后撑了两波,真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话说回来,这回姜殿下不会又要累病了吧。昨天我听他指挥那嗓子都胆颤,生怕下一秒人就晕了……”
谢予夺才下星舰,踩上要塞的合金钢板没走几步。他听着耳麦中的声音,表情有点僵了。
沉浸在无边欢欣中的将士,你一言我一语,连声追问着他们的英雄何在。
但是……
快一整天了,姜小阁下走后就没回过他消息。
谢予夺不是不焦心,但两位殿下不在,他就是最高将领。之前宇域里打得炮火纵横,根本不敢分神去想别的。
如今终于回到要塞,少将心里比那些嚷嚷的将士们更急切——两位殿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但他依旧不能亲自去找。
第三要塞那边千里迢迢赶过来援手,他怎么也得先去跟人打声招呼。
而且,据说那位负责研发机甲精神操纵系统的机甲师阁下也随军来了。并且很着急地想见少将,似乎是想要打听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是被刀得神志混乱哭都哭不出的茫然大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