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书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练舞练到腿疼,想请假歇歇,结果沈决那个畜生仗着队长的身份,非要让自己叫他哥哥,不叫就不给准假。
十分讨人厌。
不过最后自己叫了吗。
应该没叫。
自己还是挺有骨气。
顾衍书想着,翻了个身,打算再睡会儿。
然而一翻身,刺目的阳光就透过半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提醒着他天光已然大亮。
北方冬日的晨光往往慵懒晚至,所以现在应该不早了。
顾衍书伸手探向床头柜,磨蹭地拿起手机,掀开眼皮。
果然,已经十点。
房间里也不见了沈决的踪影。
顾衍书没再赖床,起身洗漱,换好衣服,下了楼,才发现沈决已经优哉游哉地坐在了客厅沙发上,身上穿着自己借给他的那套衣服。
不得不说,沈决真的是个衣架子,及踝的宽肩大衣极容易显人矮小,却愣是被他穿得有模有样,加上随手绑在脑后的鬈发,随意往那儿一坐,就颇有几分时尚大片的慵懒味道。
好好一副皮囊,怎么就长在了这么个流氓身上。
顾衍书心中可惜,趿着拖鞋往客厅走去。
路过电视机前时差点撞上把自己扭成一团麻花的许放放。
许放放一边把腿扳过脑袋顶,一边朝他笑道:“小书,早啊。”
“早。”
“盛老师和小夏今天有综艺要上,已经走了。厨房有早饭,你快去吃。”
“好。”
顾衍书刚往厨房走两步,就遇上解霜拿了个三明治从厨房出来,看见他,问道:“诶,小书,你怎么才起?不去彩排吗?”
解霜是《最强舞台》的首发歌手,应该是之前有听编导提起过自己今天会去踢馆,但不知道中途出了变故。
于是淡淡答道:“临时有些状况,不去了。”
“嗷,这样啊。”圈子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了,解霜没再多问,只是爽利一笑,“那你今天正好打工赚赚钱,不然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说着指了指中岛台上的三明治:“就那个三明治还是沈老师硬生生从小夏嘴里给你抠出来的。”
许放放听到这个也乐了:“可不,沈老师说人家小夏才一米七五,居然一百三十斤,再不减肥就是偶像失格,吓得小夏早上只喝了杯白开水。”
顾衍书撩起点儿眼皮,看向沈决:“人家才十七,还长个子。”
沈决闲散地倚着沙发靠背,低头摆弄手机,漫不经心:“我是为他好,再不注意身材管理,就只能走谐星路线了。而且如果不是没钱,我至于跟个小孩抢吃的?”
顾衍书默然。
他忘了他们没钱这档子事了。
曹旦趁机探出小喇叭:“那什么,既然如此,各位要不要打工挣钱了解一下?今日特供高薪工作,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话说得很诱人。
因为如果今天交不上暖气费,那他就又要被和沈决睡一张床,这比吃不上饭可怕多了。
于是顾衍书毫不犹豫:“什么工作。”
曹旦:“穿着玩偶服去地铁站发传单,一份一毛。”
那发两千份就可以了。
顾衍书点头:“行。”
沈决抬起头看向他:“你看见那玩偶服了吗?又大又厚又重,你受得了吗?”
顾衍书想到他昨天晚上把自己裹成蚕宝宝,梦里还让自己叫他哥,心里就没好气。
冷冷道:“那也比晚上睡不好觉强。”
“睡不好觉?”沈决眉梢微扬,半眯着眸子,“你的意思是,昨晚跟我睡睡得不舒服?”
“嗯,不舒服。”
瘫着一张脸,毫无破绽,仿佛之前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的赖床鬼不是顾衍书本人。
如果不是有测谎仪五连滴的光荣历史在前,沈决大概就要信了。
但又不想拆穿他,于是只是轻笑了声:“行吧,你说不舒服那就不舒服,我努力努力,争取让你后面几天能睡得舒服。”
“砰——”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众人偏头看去,许放放艰难地从瑜伽垫上爬起来:“没什么,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心中却倒吸一口冷气。
天啊,什么跟我睡,什么舒不舒服,什么努力努力,这两人说得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不行不行,自己不能把自己的私人爱好代入到工作中来,不能带着黄色眼镜看人,更不能再龌龊下去了。
许放放使劲晃了晃脑袋,恢复正常思维:“发传单算我一个,今天霜姐比赛,我想给她买束花。”
曹旦点头,看向沈决:“那沈老师呢?”
沈决懒洋洋地抬起自己的腿:“你家玩偶服能塞下我这两条大长腿?”
“……”
腿长了不起?-
事实证明,玩偶服最多只能塞下一米八的顾衍书,将近一米九的沈决确实了不起。
于是节目组只好给他整了一顶棒球帽,把发揪藏进去,再带了一个大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准备送到地铁站旁的花店打工。
顾衍书冷眼瞧着沈决这副打扮,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还来不及细看,就被沈决一脑袋罩进了皮卡丘的头套里:“比你原来的样子可爱多了。”
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
顾衍书冷漠地转过身,不想看沈决。
然而他自认为很冷漠的转身,在沈决眼里就变成了一只气呼呼的皮卡丘慢吞吞地露出自己圆滚滚的小屁股。
显得更他妈可爱了。
毫无威慑力。
沈决忍住了没笑。
旁边的许放放却还在手忙脚乱:“这个玩偶服怎么这么难穿啊。”
顾衍书透过藏在皮卡丘嘴巴里的空隙找到她的方向,缓缓挪过去:“你这样,手从这里伸过去就可以了。脖子不要梗着,不然带头套会受伤。”
顾衍书和女孩子讲话的时候,嗓音依然很淡,但是会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的温柔,听上去让人安心。
许放放按着他的指示行动,然后终于穿好了。
深深吐出口气:“好重,好闷。”
“慢慢适应就好了。现在是冬天还算好,夏天才难受。”
“也对,起码冻不着。不过小书你怎么穿得这么熟练。”
“以前穿过。”顾衍书回答得很轻。
许放放只当他以前是在其他综艺上穿过,没太在意,转身从导演手里接过传单。
这次的玩偶服制作十分精良,外型质感都很精致,鼻口处留有空隙,方便说话呼吸,手部布料偏软,勉强可以支持一些简单的手部活动。
工作人员在里面藏好麦后,就带着两个短腿小胖子出了门,沈决则迈着两条大长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肆无忌惮地欣赏着皮卡丘的小胖屁股。
大概是身子做得太胖的原因,看上去走得有些吃力,好在地铁站离别墅区并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沈决去了花店,顾衍书和许放放在地铁站出口外的广场上发起传单。
Follow PD和VJ带着小摄像机,隐蔽地藏在人群里。
冬天穿玩偶服,的确说不上热,但到底也说不上舒服,整个人闷在里面,视线狭窄,呼吸不顺,沉重的头套压得脖子还有些酸疼。
行人或匆匆忙忙,或彼此说笑,鲜少有人愿意接过传单。
一直到了中午,才发了三百来张,工资连四十块钱都不到,而许放放已经闷得喘不过来气,肚子还咕咕叫了两声。
委屈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想休息一会儿。
刚刚坐下,身后就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首《二泉映月》,应该是用什么劣质音响播放的,凄凉的二胡声中还夹杂着滋啦的电流声,听上去更凄凉了。
许放放心生悲意,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转身想和顾衍书商量一下怎么办。
然后就看见一只圆滚滚的皮卡丘正杵在一个流浪汉跟前。
流浪汉跪在地上,身旁立着便携式音响,手里拿着麦克风,面前铺着一张纸,纸上写着“筹款买车票回老家,还差99,请求好心人帮助”,旁边还放着一个碗,装着零星的硬币。
皮卡丘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几个硬币。
流浪汉警惕地把碗往回收了收。
皮卡丘跟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流浪汉:“……”
皮卡丘:“……”
许放放:“……”
顾衍书该不会是饿傻了打算抢人家流浪汉的钱吧!
许放放连忙捯饬着熊本熊的小短腿跑过去,小声道:“小书,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
皮卡丘慢吞吞地转过身,脑袋一歪,两坨小红晕显出大大的疑惑,可可爱爱。
许放放快被萌晕过去,但理智告诉她:“抢钱犯法!”
皮卡丘又慢吞吞地挪回脑袋,伸出小胖手,指了指音响,对流浪汉道:“我可以借你的这个用用吗?付钱。”
流浪汉:“?”
“我观察了一下,你一个小时大概收到了二十元左右,所以我给你三十块钱,你把这个东西租给我一个小时,可以吗?”
流浪汉掰了一下手指头,三大于二,这买卖划算!
但是这人是不是傻?上赶着送钱?
流浪汉对面前这只黄不拉几的电耗子依然保持警惕。
而许放放已经反应过来:“小书,你是不是想卖唱。”
皮卡丘晃动着巨大的脑袋,点了点头,两只耳朵乖巧的抖了抖。
许放放一下就懂了。
之前节目组说过,只要不靠艺人的身份挣钱就都算数。他们现在穿着玩偶服,肯定不能算作艺人身份,那挣的钱就都算他们的了。
这样一来,凭借顾衍书的唱功,再加上自己卖萌,怎么着也比发传单赚得多。
熊本熊和皮卡丘一拍即合,决定达成世纪萌物之间跨种族的商业合作。
于是许放放连忙从自己的小兜兜里掏出仅剩的三十块钱,递给流浪汉:“哥哥,帮我们一个忙可以吗,拜托拜托。”
直男杀手萝莉音。
流浪汉,卒。
皮卡丘和熊本熊斥巨资成功收购音响麦克风。
这个音响和麦克风,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都十分的劣质,但有总比没有强,而且音响还自带一些歌曲的伴奏,应该比清唱效果好。
两颗大脑袋杵在一块儿研究就好半天,终于差不多弄明白了。
皮卡丘两只手费力地捧着麦,送到嘴下方,刚好够声音传出来。
熊本熊卖完萌,报完幕,拉来了观众,然后站到点歌台旁,挠了挠头:“皮卡丘,他这里的歌都有点老,你会唱吗?”
皮卡丘点点头:“应该都会。”
熊本熊很满意:“那我就随便点了。”
“好。”
基本只要不是太冷门的独立音乐,他都听过些,再说这种用来在大街上播放的音乐,应该都比较耳熟能详才是。
然而当伴奏真正响起的时候,顾衍书却微怔了一下。
怎么恰好是这首。
不过也只是微不可察地一怔,旋即就低缓着嗓音开了口。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干净清透的嗓音如空山里落下的雪,淡淡而出,破开嘈杂人流,潺潺淌进往来过客的心里。
不少人顿足回首。
正在花店里无所事事摆弄着玫瑰的沈决,也抬起头,透过开满鲜花的柜橱看了过去。
然后就看见人来人往中一只皮卡丘带着永远不变的可爱笑容,唱着首有些悲伤的歌。
沈决记得第一次听顾衍书唱这首歌的时候,声乐老师说他心思太干净,唱不出其中的感情,最后一次听顾衍书唱这首歌的时候,声乐老师又说他的悲伤太浓烈,唱不出其中的克制。
如果现在再让声乐老师来听的话,沈决觉得他一定会说刚刚好。
因为这世界许多事情,总是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明白,而这其中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
一曲终了,广场上安静得不像话。
直到皮卡丘缓缓鞠了个躬,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许放放回过神来,捧着小碗上前说着吉利话。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妇人已经很上了些年岁,但依稀可见年轻时金发碧眼的美貌,她颤巍巍地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钱币,用略微有些口音的中文说道:“你唱得很好。你会唱俄语吗。”
付费点歌,很诱人。
但英文就算了,俄语这不是为难人吗。
许放放仿佛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自己眼前飘过,十分难过,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清冽温柔的嗓音:“您来自俄罗斯吗。”
老妇人点头:“是的。我爱人以前常给我唱这首歌。”
这个年岁的人,一句以前,已经藏了太多生离死别。
顾衍书透过头套的空隙,看见老人眉眼间的思念和落寞,低柔着嗓音:“我会唱,但应该没有您爱人唱得好。”
语毕,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
这次没有了劣质音响的伴奏,独特的清澈声线显得愈发干净温柔,浅淡的悲伤平静地覆盖过空气里每一个分子,细腻又霸道。
即使是全然陌生的语言,也并不影响人们听懂这首歌。
人人沉浸其中。
一曲再次终了。
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唇角却绽放出一个优雅的微笑:“你唱得真好,我想起了我的爱人和家乡。”
顾衍书不顾玩偶服的笨拙厚重,缓缓朝老人行礼:“希望某一天,您还可以见到您想见到的人。”
老人点点头:“会的。你也会的。所以请不要难过。”
顾衍书微顿片刻,而后应道:“好。”
老人未曾多逗留,蹒跚着离去。
有了这个先例,其他围观的人也纷纷效仿起来,点歌的人越来越多,有五块的,十块的,二十的,顾衍书也不嫌弃多少,一一都唱了下来。
即使没有伴奏,但他本身气息充足,共鸣强大,在空旷的室外环境里,极具辨识度的清冷音色反而显得更加特别。
卖唱的人很多。
唱得好的也很多。
但是唱得这么好的却一点也不多,更何况还有这么庞大的曲库存量。
再加上顶着可可爱爱的皮卡丘外型,却唱得如此深情又干净,强烈的反差更让人们心生兴趣。
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人举着手机录视频,不停地上传各类社交网站。
许放放碗里的钱也已经多得快装不下。
但人一多,问题也多。
当许放放再一次拿着小碗上前的时候,听见有小姑娘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个声音好像顾衍书啊。”
许放放连忙摆手:“不像不像。”
小姑娘狐疑道:“怎么不像了,顾衍书音色很特别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像的。”
许放放强词夺理:“话筒问题,非本人音色。”
小姑娘更加狐疑:“哪家话筒这么高端?而且你的声音也好熟悉啊。”
许放放装傻:“高端吗?熟悉吗?”
“熟……诶!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摄影机!”
许放放垂死挣扎:“那不是摄……”
“啊啊啊!那肯定是顾衍书!!!姐妹们上啊!!!”
许放放放弃拯救。
这瞒不住了呀!
当即回头大喊,“顾衍书!快跑!你被认出来啦!”
顾衍书正闷在玩偶服里专心致志唱着歌,陡然听见这么一喊,仿佛回到了每一次被粉丝疯狂围追堵截的现场,本能地转身就跑,试图发挥出平时躲私生躲狗仔躲媒体的敏捷身手。
然而忘了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是那个长手长脚的他。
过大的头套挡住了他的视线,皮卡丘的小短腿阻碍了他的步伐,先天性的方向感不佳让他一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尽管他觉得自己十分帅气地迈腿狂奔,也改变不了看上去就是一双小短腿在diudiudiu地横冲直撞着的现实。
眼看就要被粉丝们捉拿归案了,皮卡丘的小胖手却突然被稳稳地抓住,耳畔传来一声温沉的低笑。
“傻子,跑错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