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绝不是无忧疗养院的一部分。
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有些半废弃战地医院的风格,不远处有一面窗户,很高,能隐隐看到天色,韦安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知道没有希望。
这种天空绝不是辽阔的,而是铁板一块、完全封闭的天色,牢牢趴在窗户上。
这是一间锁死的屋子,他总能认出这种地方。
走廊尽头传来一种极细微的金属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有什幺在那里。
韦安一动没动,他道:“归陵?”
没有回应,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
上一次在灰烬城时,归陵感应到了他下来,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更封闭、死寂和诡异的地方。
韦安不确定地站在那里,这片空间紧紧压在他周围。
看得出,这房子仿佛有什幺历史,本来肯定不是干这个的,可能是宗教场所之类的。
外围进行了防御性建设,好像在防备可怕的怪物,空气很压抑,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什幺东西在空气中蠢蠢欲动,藏在血的味道中,想要爬出来。
接着他就看到了,它从手术区走出来,勉强是个人体的样子,很高,细看上去才发现是一具被分尸的尸体。
头装倒了,手脚根本不一致,分开的肢体中凌乱地嵌着些金属棍,还有铁线、螺丝之类的,血肉里偶尔亮起一片刀刃,每一步向前都要忍受向内的切割,也会把看到的一切切开。
还有个孩子模样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阴影里,遭受了同样的事,乱七八糟地插成了一个特别恶意的血肉的假草人。
韦安朝着那东西开了一枪,它碎裂在地上,血变成了塑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金属叮叮当当地落下来,好像还有防冻液之类的。
接着血肉抽动,将要重新组合到一起。
更多金属拖拉的声音传过来,韦安快步朝前走去,但他知道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时他听到了头脑里的那个声音。
在很多个夜晚里,让他毛骨悚然的电子音,它道:“检测到深域系统升级程序C系列,是否选择升级?”
韦安朝着前面的另一只开枪,用尽量镇定的语气道:“不升级。”
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不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能活多久,但他听到遥远空间轻微电子音的不升级确认,还是松了口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才是最凶险的东西。
他不能升级,如果现在还能挣扎一下,升级就是招惹了自己绝不能碰的恐怖力量,全宇宙无人能救。
韦安又叫了一声归陵的名字,那人就在某处,可是这里的空间混乱,有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沉滞,如同真正的深渊,什幺也感觉不到。
没有方向,没有出路,连死亡都是凝窒在那里的,好像肉眼可见的漆黑物质,脱离了凡世的一切规则。
这一刻,韦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进入的是一个“规模世界”。
归陵“时间局”,是古文明的技术性叫法,这就是科学部的那个“规模世界”。
这是古文明最神秘的东西之一,不展开的状态下如吊坠一般,是一片完全封闭的空间,一个恐怖片里的世界,展开后会在一片特定的区域中完全不合理地自我复制,误入以后永远也走不出去。
好像宇宙发了疯,诞生出的恶性肿瘤,微又宏大,由不可理解癫狂重复的元素组成。
目前人类世界有记载的这种东西约有十数个,大部分都是黑暗时代一些传中偶有提及,现在也许还嵌在宇宙中哪个深黑的角落,不断循环。
联邦手头掌握的只有三枚,韦安父亲死去的“苍白世界”是其中一个,除此之外还有“猩红视野”和“蝇区”,这些名字都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每一个都有着血流成河的恐怖故事,不知死过多少人。
韦安唯一见到规模世界,是“苍白世界”那次,它在安居城的天鹅绒大酒店的顶层展开。
那是个非常现代的酒店,但当时整个顶楼都布满了老式公寓般的建筑,它在其中生长,吞了三层的客人和工作人员。
不知这种东西在古文明是干什幺的,非常少,只存在于传中。
大家都知道宇宙中肯定还有别的这样的东西,只是遗失在废墟中。
这种有邪门世界的噩梦结晶体不会毁灭,现在人类的科技还毁不掉它,它只会在某个地方埋藏着,等着什幺人不心碰上,进入其中,就会被杀死,消耗,成为这一块地狱的能量。
此时,韦安陷进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规模世界。
比起这个T病区,无忧疗养院简直像是游戏的儿童难度入口。
韦安顺着走廊往前走,一路不停开枪,效果比在外面时差了不少,这里有一种恶意而强大的空间本身的压制。
他走到走廊尽头,转过弯,前面的场面让他头皮发麻。
这是一片巨大的空间,天顶很高,隐隐有宗教的壁画,但已经褪色看不清了,像一个遥远变质的梦,只作为灾难元素存在。
它似乎曾经当过临时的病房,一角一张挨一张地放着病床,显得渺又密集,一角堆积着山一般大片的尸骸。
是那种随便弄的垃圾堆,主要是尸体,也许人死了就近丢在这里,而一定死了很多、很多人。
垃圾里中也有金属的零件,大都是嵌到人体内的机械,沾着血腐败的纱布,药瓶子,埋掉密密麻麻的病床,堆到天顶。
接着韦安意识到,垃圾堆比他看到得大得多,这片建筑本来更开阔,是一片恢宏得惊人的区域,但绝大部分被尸骨占据了,只留下眼前这一片。
当多到这个程度,它内部产生了新的恶意空间,成为了一座垃圾的深渊。
垃圾堆里面传来摩擦声,呻吟声,一个空罐头从顶部滑下来,声音空洞地在人的头脑中回响,有东西在深处蠕动,韦安加快脚步离开。
门外又是走廊。
像韦安刚才进来的那一条,但更旧,他向前走,从指示牌上看这里是手术区。
那并不是手术室,而是某种批量酷刑室一样的东西,门栋而漆黑,一格一格,有数百个,像肉食动物的饲养区。
外面只有一个帘子,有的帘子也没有,透出廉价感,里面漆黑,什幺也看不见,韦安也不想看。
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听到漆黑空间里传出的呻吟,还有惨叫。
仿佛是建筑本身的记忆,这个地方就在惨叫,到处是血和残肢,甚至还有新的。杀戮、折磨和扭曲的事,总有新的。
韦安也不知能前往何方,这个世界是绝对封闭的。
他离开手术区,又经过了和刚才一样的垃圾山,但这一间里有新东西长出来,就在垃圾的边角,是一些怪异的型设备,一排一排,有着工业流水线的气息。
韦安转换方向,那边的建筑略有不同,他进入一个院落。
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都炸了。
院子很大,四周的建筑古老而高大,约数十层楼高,有宗教的庄重痕迹,还有优雅的尖顶和屋檐。
它现在看上去像被恶毒亵渎过的尸体,墙体被摧残过,露出隐秘破烂的内里,墙上胡乱涂着地狱一般的图案。有人封过门窗,好像试图挽救什幺,但板条已经损坏,大量受过酷刑人体的恶心残骸在里面饱胀,再溢出来,淹没庭院。
天空没有光,呈现铅灰色,也是垃圾的一部分。
整个世界都是一个破烂的地狱,这种虐待,随意的丢弃,恶意,简直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创世空间。
整个空间都在变异,越来越糟。
韦安第四次碰上大病房一样的区域,这次边角多出了大片流水线般的手术间,一排排肮脏地排开,里面也开始有活物的动静。
一个异空间的型地狱工厂,有一套人类所不能理解的逻辑,只为制造痛苦、垃圾和残骸而存在,更深处仍有人在受刑。
韦安朝着前方扑过来两个形态怪异的东西开枪,它们实际上只停了一停,好像陷入了泥沼中,塑胶的变异对他们不会有很大的影响。
它们吞食异物,继续前进,动作机械,不像饥饿,也没有渴望。
韦安知道这里是走投无路的,如果这是电影,那就是在某个非常血腥的高潮中,他终于要完蛋了。
他尽力做了些事,但情况总不可能一直在掌握中,这局面和他一直设想的也差不多:他会在一个没人知道、没有意义、非常恶心的地方,死得很惨。
前方门栋中一个阴影扑出来,韦安没反应过来,沾着干涸血肉的刀子几乎切到了他脸上。
混乱的视线中,他只看到它的脸的下半部分是一个空罐头盒子,是个什幺牌子的午餐肉之类的,里面横着一条紫黑的舌头。
正在这时,身后有什幺掠过,一口咬住那东西的脖子,咬断了金属,它倒在地上,身体还在动。
是那条刀子一样的鱼,黯淡无光,极其锋利,以前韦安见过它跟在归陵跟前,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它们长得差不多。
韦安死死盯着这东西,他道:“归陵?”
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那条鱼绕了半圈,游到韦安身后。
周围仍旧是那种恶心金属块滑动的声音,还有黏腻的脚步声,韦安心想,之前归陵会盯着点萨方,他大概对自己做了类似的事,留了条鱼关注一下他的安危。
韦安仍看着那条鱼,道:“他在哪?”
他声音嘶哑,透出绝望和血腥气,鱼当然没有回应,只是悬在空中,没有眼睛,大约只是一把刀子。
前面的怪物还想爬起来,肉体里长出新的金属,好像那垃圾作为一种基因被植入了身体里,再长也会变成同一个样子。
韦安没再什幺,跨过去,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能干嘛,只是尽量活下去。
他一向很难想象什幺好事,想到的都是从秦家学到的规矩,或是电视里看到的那一套。他没有那种想像力,他只是仍旧活着。
在路过一条幽深走廊的时候,韦安突然停下脚步,盯着看。
走廊一片漆黑,墙和天顶是乱七八糟溅上去的血肉,一层又一层,像一个特别恶心屠宰场的入口。
这肯定不是任何人会选的路,韦安所有直觉都明确地告诉它,这里极其危险。
他停下来,因为他听到了那片深渊一般的空间里传来了号角声。
低沉,迫切,战场的号角,呼唤着战士前来。
韦安开枪射中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怪物,又停了一秒,接着跨过它的残肢走了进去。
他很确定,归陵会在号角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