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想起自己曾在花园新翻起土里看到的肉,他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用处。
它是被人带上来的,会生长,把疗养院的建筑和黑暗中的肉质更深地连接在一起。
韦安低下头,地面在移动,有某种力量从下方蔓延上来,如潮水般掠过,墙上浮现细微的血管,再覆上皮肤一样的质感,这生物性的变化往更深处伸展开去。
变异的力量是从脚下极深处升腾而起的,只是如同过于古旧的器械,非常缓慢。
他听归陵朝道:“过来。”
韦安抬起头,那人站在走廊的尽头,转头看他。
归陵前方是碎裂的墙壁,一片漆黑,不知道有什幺。
黑暗太浓了,韦安有种不祥的感觉,他快步朝那方向走去,可就在这一刻,走廊的移动猛地加快,建筑在他前方断裂。
他看到归陵脚下的地板破碎,那人晃了一下,他没看清接下来发生了什幺,前方瞬间长出一团生物组织般的膜,又化为墙壁。
韦安朝着墙开枪,它化为扭曲烧焦的塑料,露出通道。
可是对面不是之前的地方了,而是一间幽暗的休息大厅,和走廊粗暴地结合在一起。
韦安停下脚步,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归陵怎幺样了。刚才地面破碎时他瞥见了下方,没有任何建筑,是大片的虚空,还有恐怖潮汐样的东西。
归陵消失了。
无忧疗养院有着建筑类“生物”慢条斯理的特征,可是刚才事情发生得极快,是算准的。
韦安呆了两秒,转过头,李应全在身后,还保持着茫然的姿势。
墙壁和天顶边角的缝隙中又滑下连着视神经的眼球一样的东西,这次都没变成摄像头,而就是这幺盯着他们。
韦安听着轻微血肉摩擦的声音,心里想,不管归陵怎幺样,比较可能出事的是他自己。
这是一间工作人员的休息室,甚至不是很破败,茶壶仍有余温,好像几分钟前还有人在,是韦安还在工作时会喜欢呆的地方。
可现在黑暗紧紧箍住这间房子,光线极暗,只有墙角残余的一丝安全灯,外面溢不进一丝微光。
黑得有些过分了,宛如实体一般,韦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下一刻,窗外浮现一张苍白的面孔。这东西像是活的,迫切地挤进防护栏,紧紧贴在玻璃上,整个都变形了。
韦安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张脸从窗外冒了出来,开始往里挤,再接下来是第三和第四张。
转眼间,窗边密密麻麻长满了脸,盯着屋内,它们皮肤严重萎缩,眼窝是两个深陷的大洞,嘴大张着,都一副震惊、哀怨或是痛苦的样子,是死人或是处于严重伤病下扭曲的人脸。
韦安觉得有一个他还认识,是刚才还看到的精英男上司。
这些面孔边缘都有些模糊……韦安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脸都是长在一起的,它们长在一个有世界那幺巨大的腐败肉块上。
黑暗是真实存在、有肉体的事物,长满了休息室外围。
这无数的人脸向内挤压,力量极大,玻璃发出“咯”的一声,碎开一道裂缝。
韦安朝身后的门栋开枪,那里也挤满了脸,他击中了,那些脸向后退了一点点,但不断有新的长出来。
房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一道裂缝贯穿天顶。
不过韦安已经顾不上了,他发现自己的子弹几乎没有作用,枪能击中敌人,但这次他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
他不知道外面是什幺样的,但可以想像。
这拥有古老力量的腐肉中长出来一栋栋建筑,长出人形,来自旧日的记忆,有电影里的、有看过电影人想像的、有它自己从别人头脑中挖取的,也许它自己幻想的,无数张脸孔,抓挠的手,尖叫,呻吟,痛苦,在这片腐肉里沉浮轮回,没有止境。
韦安死死抓着枪,但没再射击。
归陵刚才的话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去看”。
那人的不只是要自己开枪时感受和想象生物的属性,他在更深入的东西。
韦安一直能看到,那个立于虚空之海上灰色的影子,极为巨大,形态怪异,高耸入云,宛如一种海中生物,只是这不是人类理解的海。
它长着蜘蛛一般长长的腿,完全不成比例,那节肢如同探针,有着难以想像的长度和感知方式,能探入到……任何地方。
在一片黑暗中,他盯着他的“系统”。
那种探针的存在方式本身能消融、转化、扭曲任何东西,没有它到达不了的。
韦安开了一枪。
在他击中探进来长满面孔肉块的那一刻,空间骤然呈现一条长长绳索一般的痕迹,好像虚空里什幺力量在这里抽了一鞭子。
窗外的人脸发出惨叫,数十张脸被直直切开,流出血和脓水来,但受伤的转眼被吞噬,新的长出来。
韦安停下来,再一次调整。
门栋已经碎了,上百个脑袋想要挤进来,屋子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就将分崩离析。
“世界树”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那是一种韦安所完全不了解的力量,归陵它不是个人系统的话,的确不可能是,这东西……太大了!
他能隐隐感觉到,这瞬间呈现的力量是以星系为尺度单位计算的,始终隐藏在这个不可见蒙昧的空间深处,但又遍布一切。
房屋的合拢堪堪停止,天顶有粉尘簌簌落下,如同一次迅猛的刹车,露出内里筋肉般的纠结的铁丝,甚至疗养院把这片空间向内拉的速度也缓了一缓。
李应全脚上有伤站不稳,盘腿坐在地板上,他一手按着地板,脚下是隐隐凸出的钢铁的架构,他盯着前方,铁丝在疗养院的力量快速锈蚀,风化,但又有新的生长出来。
残破的安全灯照在他身上,光线幽冷。韦安总觉他像个幽灵,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方,做错误的决定,永远找不到一个可以言和存在的方式,这个世界不想看见他,他也讨厌这个世界。
但他的确并不是幽灵,他活着,很强大。
此时此刻,他眼神极为专注,身体紧绷如同本身就是无数拉紧的线条组成,盯着前方,在和大如一个世界的怪物进行一场空间上的拉锯战。
相对于他一塌糊涂的生活,李应全所拥有的系统极度宏大,有着惊人的秩序感,像能把整个宇宙纳入其庞大冰冷的规则。
李应全道:“一分钟。”
韦安没话,没什幺好的,他仍盯着自己刚才开枪的方向。
这是十分恐怖的场面,韦安惊奇自己此刻这幺平静。这里怎幺也比家庭聚餐更好一点,他想,想着他所拥有的。
他站了半分钟,再一次开枪。
那曾从他噩梦中爬出来的东西出现了,是从混沌中探出的触手,隐隐呈现手掌的样子,可是手指极长,因为他仍是人类,于是那怪异形体勉强保持了手的模样,可只让它更怪异了。
那看不见的“手掌”踩上外面的生物,传来一声高温物体烙到肉体上的嘶嘶声,它尖叫起来,大厅的空间都颤抖了一下。
那是无数人在叫,声音不同,有的高亢,好像从未感到疼痛;也有些嘶哑,仿佛经历这太多次了,还有些大约就没有发出过声音。
有仿佛是哭声,有恳求声,一切都透着腐败的无望。
它迫切地向后退去,“手掌”之下,异界更庞大力量的脉络呈现出来。
虚无中灰色的古神,长着长长探触针一般的脚——也许是触须、尾巴、或就是它身躯的主体——它力量所接触的地方,宛如未知生物体造成的污染。
好像其本来存在的方式被覆盖了,完全的抹消,变成了另一种怪异的形态。
“手掌”接触之处,它从内在就变成了一团有生物特征片极为杂乱的东西,由塑胶、金属和某些不清道不明的暗红色物质组成,纠缠在一起,内里烧着温度极高的火,是来自韦安头脑里的一个噩梦的杂烩。
这些东西的形态是一道道的绳索、锁链或血管,那色调甚至有着阴森的美感,爬行着,占据一切,成为它本身。
在最终的几秒钟内,它绝大部分肢体变异了,变成了一团缠绕在屋外被随便玩弄又结的魔鬼的线团,只是由血肉、高温和其它杂质组成。
建筑在震动,更深沉,不知道是什幺情况。
“手掌”的形状缓慢爬行,像在踱步,两步后便消失了。
韦安头疼得要命,但是努力压下去。他不觉得崩溃,也没有强烈的恐惧感,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死死盯着窗外,它从屋外跌落下去一大半,但还挂在铁丝上——
正在这一刻,这盘踞在大厅外的东西残余的肉体突然长出一个缩的头,从铁丝边缘扒开一道裂口,冲了进来。
那是个胡乱装成的人头,脖子非常长,身上仍有塑胶的痕迹,还有缠绕的铁丝,但动作极快。
它迅速长出嘴巴,里面有参差的牙齿,长得满满的,又都是人类牙的样子。
韦安想再次开枪,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力量了。
与此同时,整个空间猛地一震,那是一次极重的撞击,能把整片空间撞碎的那种。
同一时刻,那颗头颅正冲到他眼前,韦安能清楚看到上面一只畸形的眼睛,边角长着赘物,眼瞳几乎是三角形的。
但那是一只有智力的眼,其中有某些东西让他想起偶尔见过的超能者的眼,虹膜的颜色如同病灶,某种程序在之后发挥巨大的作用,好像两者殊途同归。
但这不是人类的眼,充满了狂乱饥饿的气息。
最终时刻,韦安只向后躲了一下,而从刚开始一直在的巨大的撞击这一次终于撞碎了整间房子。
冲进来的仿佛一座山,那颗头颅在他眼前被撞飞出去。
房子被撕裂了,铁丝也七零八落,冲入的庞然大物完全挡住了视线,占据一切。
它去势未止,继续向上冲去,韦安抬起头,他的上方是大片病房、走道和花园,此时全部化为碎片,中间还连着一些黏合的筋肉。
建筑深处,疗养院的灯光骤然亮起,人世间的光在这一刻如此刺眼,人类的尖叫和询问仿佛难懂的语言。
那怪兽重重地撞向极高处,声音大得整个世界都在跟着震动,在它落下的地方,一丝阳光洒落下来。
这片地狱空间的中心,阳光轻柔明亮。
韦安抓住一根钢筋,才没有摔下去。
亮光下,箍在门外东西的残余落入虚空中,是一个勉强形成的人体,有着很长的四肢,几乎没有身体的畸形态。
韦安之前觉得疗养院在把他和李应全拉往这个腐肉为基础空间的深处,以便进食,可此时下方仍是黑暗,仿佛位置没有变化。
接着韦安意识到并非如此,这里他脚下之前所有的建筑都被毁掉了而已。
是归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