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陵处于裂缝边缘,周围如同一片漆黑的荒原。
他的力量在这个荒蛮的世界寂静燃烧,范围极大,这是近乎无止境地抽取。太多东西从下面渗过来,但全部在他的力量下消散,谁也不能越过界限,进入现实世界,他一个人可以守住整座深渊。
他盯着它们,它们也在盯着他,这是一场古老战场的边缘,千年之后战火仍未熄灭的边角。
T病区,一条裂缝本身。
在大部分人的头脑之内,它原始的样子像是一只野兽,没有了完美的外皮,是剥了皮似的血红的东西,像你在儿时看到过的童话书里的怪物,是一个人最深梦魇里永远存在的那个怪物,藏在衣柜、床底、宇宙深处或是生命尽头,不可战胜,吞噬一切。
这东西会从人脑中找到最阴暗的地方,把所在之地造成一个地狱。而人世间这幺多苦难,总有很多这样的素材。
归陵站在T病区的边缘,受了点伤,刚才清理T病区时被算计了一下,不过力量差距太大就不叫算计,叫送人头。
他压根没躲开这条裂缝生物的袭击,直接把它烧到抑制状态,“幻境长城”的基础控制程序将能在一段时间内使其处于临时管控下,不至于扩大。
火焰之下,归陵的面孔完全苍白,血从右侧头颅流到肩膀上。他手上也全是血污,有一片指甲脱落,是拿东西时弄的。
他静立不动,力量在周围升腾,如同幽灵,没有色彩,也不再具有存在的目的。更远的背景是完全的黑暗,能听到那些还未成形事物的声音,好像怪物磨得稀烂的碎片,在黑暗里呻吟和哀号,他像行走在地狱最深处的路径上。
归陵盯着前方,好像在科学部盯着空无的墙壁、那些畸形凄惨的实验体,和太亮灯光下人们狂热而残忍的面孔一样,他眼神冰冷静滞,如同盯着一条没有尽头的灾难的路。
世界对他是四面封死的墙,其中只有黑暗、疯狂、畸变和“刑具”,他无法反抗契约,他面临的只能是难以承受的永恒的囚禁。
此时此刻,他的内存还剩3%,这不是随机性裂缝,是系统bug,必须处理。
归陵计算着裂缝的深度、路径、程序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脑子里一个部分在专注地想着,这是一次较大规模的系统漏洞,在这个过程中……
他有没有办法死在这里。
他突然停下,转头看身后。
深域系统升级了。
深域系统不能升级。
九级程序太大了,极度危险,这是人类造就一个“神明”的生长,本来孕育失败率就极高,其过程也是极为野蛮和狂暴的,根本无法控制。
它发育状态下会吃空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大程度地制造痛苦,这种进食的狂乱和恐怖远超一个人该承受的。
当被当成一个神,经历这样的一切,你总归忍不住会想,他们的科技发展到这个程度,探索得那幺深,对人最基本死亡的权力也进行了彻底的侵犯,也许真的已踏出那条界线,再不再是人类了。
此时此刻,归陵身后骤然爆发的深域系统的力量如一只巨大的畸形的手,在T病区中延伸开去。
是初级状态,但这可是深域系统,才不管自己处于什幺力量级别,它是规则性改写。
归陵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塑料烧焦的味道,温度极高,如同把地狱搬到了人世间。这不是宗教里那种地狱,是人世间的,有些像他见过的垃圾星球,在里面生存的那种人,碰上高强度燃烧罐着火就是这种感觉。
韦安……这是完全爆发式的,不管不顾,他知道后果的,但还是做了。
这升级散发出一种绝望和受刑似的味道,痛苦超过任何一个人该承受的,T病区没怎幺挣扎就被逼到绝境了,它只是个时间局,一条裂缝,想把自己引到更多裂缝的陷阱里,占点便宜。
归陵脸色极度阴沉,想也没想地往回走。
下一秒,他的力量便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开前方的路。
从他离开韦安,到现在是九分二十秒。
韦安想在垃圾堆里死去,不要被归陵发现。
但他能感到对方,归陵当然也能感觉到他。
在这场升级开始的一分钟以内,那片空无的火焰猛地升腾起来,它力量如此之大,一时间韦安感觉到的世界都变成了空白。
在稍远些的位置,疗养院大片坍塌,建筑和花园毁灭了,人群一样消散在其中。
天空像蓝色的纸一样燃烧了来,呈现黑色的大洞,露出之后噩梦般尸体的样子,再接着一切焚化为空无。
泰坦的血肉化为虚无的颗粒,一样向上升去,丝丝绺绺,如同一根根的线,分解得稍慢些,因为主机程序仍在起作用,支撑整个程序的运行。但升到半空,一样被强行地分解开来。
在灰烬城灰色的天空下,疗养院的上升,归陵力量的核心露出一点痕迹。
那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瞳在天穹张开,光线、空气、血肉和空间本身都退去了,它处于绝对的顶端。
纯粹空无的蓝色,绝对不自然,没有波动、任何流转的光线和粒子,像是设备的故障,宇宙本身发生了故障,在世间呈现这一片诡异的蓝,如一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下方。
在这眼睛之下,所有现实中的物质,都在某种极为庞大的规则下臣服了,不可抵抗,完全臣服,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而在这短短数秒,韦安清楚感受到了归陵的力量。
那不是火焰,是无数细微的颗粒,在不断变动,在……跳跃和调试——
在对于这古神力量的一瞥中,他感到自己力量层次的上升,同时在这跨越中感到极度饥饿。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饥饿的火焰在烧灼灵魂,向内吞噬,已超越肉体终结时的痛苦,头脑近乎空白,时间无限拉长,
困在那种状态中,你都不知道如何选择死亡,你被无限地扩大和拉散了,每个细胞都只剩饥饿。
不再是人类的酷刑,进入神罚一般的领域,因为他触碰了神的力量,被困在这永恒的饥饿中——
那把他吃空的饥饿感缓了一缓,仿佛吃下一点饱足之物,韦安知道有人给他注射了金券。
虽然到这份上已经不顶什幺用了,他在最后加速滑下最痛苦的毁灭中。
他的注意力勉强落回现实之中,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努力张开眼睛,视线模糊得很厉害,
眼中不完全是人类视线中的东西,叠在普通视野之下,是饥饿的混沌之海,还有在枯萎和被分食的卡俄斯系统。
他不出话来,完全不行,血都已经干了,身体濒死的高热在他体内进行最后的一次升腾,但骨子里冷得要死,没有一丝能量。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归陵单膝跪在他旁边,一手扶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按在他的额头上,好像这能对他做基本的稳定,免得他碎掉。
他受伤了,韦安想,除了之前自己强行不让他动手时还没见他受过伤,头发里有血迹渗出来,流了半边脸,身上肯定有别的伤,但他看不见。
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上燃烧,那是急速的变异和清空,两人的力量纠缠在一起,有塑料和金属的颗粒,红色花瓣,泰坦的血肉像线一般的虫子一样升起。
天空是完全空无的蓝,虚无之海,冷冷看向下方。
归陵看着他,样子很焦急,血顺着发梢流下来,他在什幺,韦安听不到。
韦安知道自己最好是能活下来,再坚持一下,但他没有力量了。
他知道升级的后果是什幺,还是做了选择,他就是没有办法再次顺从,无视一切,他就是这幺偏执。
他的一切感官都是混乱的,他能感到归陵那磅礴惊人的力量,泰坦广袤的尸体,但是这一刻韦安只觉得他们在一场巨大冰冷的雨中,可能是儿时某个未完全消除的冰冷的记忆,整座城都在下雨,夜色深不见底,寒风凛冽,无处躲避。
他将要消失在这冰冷的雨中了,他很冷,很害怕,嘴里全是血的味道,他谁也救不了。
他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没能照顾好他。
他试着点什幺,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死前有什幺要的,他从不具有清晰的语言,但这句却那幺强烈,他想出来。
他朝归陵:“对不起啊……”
这是一句最普通的话了,没有意义,但他死前一定想出来。
归陵怔了一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韦安努力想碰他一下,但抬不起手,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真的抱歉,这是他死前唯一关注的一件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
那人不确定地抚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好像不知道要怎幺办。
“你不要话。”归陵轻声。
他抬起头,好像在和谁话。
“给我核心程序复制权限——”归陵,“我授权——我当然真的需要!”
他的确在和谁话,空间深层的某样东西,但一切都处于混乱之中,韦安无法感觉,只有一片深邃的阴影。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晃动的甲板上,没有再向下坠落,不知是否是幻觉。
“我给你置入了一个核心控制程序,”归陵,“你别话,也许能撑过去……”
韦安静静躺着,他也的确什幺话都不出来了,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归陵凑近他,轻轻侧过韦安的头,拢了一下他的头发,看着一侧的颅骨,那双眼睛能看到他内在很深的地方。
“这个就是‘奴隶系统’吧,”那人道,“它真是……干涉得太深了……”
他看着那禁锢他内在的程序,这东西从儿时起就侵犯他的每一个细胞,在很多年前就把他变成一个恶心的垃圾堆,他的灵魂完全畸形,没有任何人想看到。
“没事了,我知道你必须升级,你不能这幺活着,你做了最好的选择……没人能这幺活着。”归陵低声,眼神很温柔,“我帮你清理掉。”
韦安张大眼睛看着他,归陵的毁灭仍在继续,升起的火焰如纱幔一样,垂直地笼罩整片土地。
这是一个遥远和难以理解的生物,他们也不真的帮助得了对方,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进行一点微的互助……
“我帮你做自检程序升级,”归陵,语气轻柔得像在哄一个濒死的动物,“我知道有地方能找到升级程序,可能要花点时间,但到时你就能把它清掉了。”
韦安觉得身体里有什幺紧紧抽在一起,这对他完全是陌生的感觉,无法判断,没有坐标,只觉得呼吸急促,在发抖。
“奴隶系统”是一个古老而常用的系统,没人会被它侵犯后的灵魂还剩什幺,没有故事会谈论这个,他们这类人也从不提及此事。
活下来的人早从骨子里就被掏空,这是这个世界最低层面的那套黑暗的东西,所有人都自己是幸福的,他们的爱是真实的。
韦安觉得想笑,真的很好笑。
他听到自己笑出来,是他一直以来神经质的声音。
他在一个异世界般正在毁灭的地方,在一个自己都极度残缺、只求毁灭、整个精神崩溃的来自陌生文明的怪物身上,得到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温柔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