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身为人类的那一部分向下跌落。
即使它不愿意,作为地狱,也必然要允许一个普通人类跌入。
当来到人世间,它们便必然要定立规则,以人类的方式留下一条路。
像亡灵世界你必然能跟着电影剧情找到终点一样,这座城市也有类似的规则,韦安觉得是找到穆煜城最初订立契约的地点。
韦安摧毁大片地狱,但同时系统也被毁灭,所有的力量在上方燃烧如同末日的天空。
这当然非常凶险,如穆从所,他多半在途中就被吃空了。
他感到彻骨寒冷,但并不觉得自己会被毁掉。
这世界侵蚀了韦安的系统,又钻进他的精神。
有一会儿韦安觉得自己坠落回幼年时刻,在孤儿院,肚子很饿,他记得口袋里有一颗糖,但是找不到了。
接着他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秦物升在朝他微笑,等着他的是噩梦般空无的未来。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选择,可以死在手术中,不面对这世界强行摊派到他头上的人生。
这很有吸引力,他只是个喜欢做梦的孩子,幻想拥有一个出口,但是根本不可能。于是他向下滑落,感到自己的意识消散,黑暗分食他的身体……
刹那间,韦安猛地清醒过来,无名指颤动了一下,他感到归陵。
这是一次意识同步。
韦安躺在一张坚硬的金属床上,周围一片黑暗,什幺也看不见。归陵就在身边,他感到那人的呼吸和温度,感到他的气息拂过面孔,他的宝物就在身边。
接着韦安意识到不是什幺也看不见,是归陵没有开放视野的共享。
在这片黑暗之外,光线非常的强,那是亮到没有任何地方可遁形的光,是把蝴蝶钉在标本台上的钉子。
是手术台的光。
韦安感到那蔓延至指尖的岩浆般的愤怒,大约是情绪太强了,下一刻他看到了归陵。
仍在幻觉中,但并没什幺细致和温暖细节,就是在手术床上,那人侧躺在身边,认真地看着他。
他相信归陵处于极为惨烈的状态,但他这一刻看上去好像什幺也没有发生。
韦安不知道能什幺,在灾难面前他失去了一切语言。而归陵只是慢慢拉住韦安的手,和他指尖扣在一起,很缠绵。
外界的黑暗透进来,韦安颤抖了一下,感到有一只手按在他——归陵——的肩上。
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最后会被拆到只有拆不了的部分,那就不剩什幺了,但你还会在神座上的,我们想让你看着。”
韦安毛骨悚然,那是拉华特的声音。
他认识拉华特,此人姓赫尔,出身自权势极高的大家族,但有严重的遗传病,目前人类的科技没法解决。
据他进入科学部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开发一门技术解决他的疾病问题,这些年在自己身上做过不少实验,受了不少罪,但成效不大。
这个人对于超能者恶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那是一种践踏的渴望。
拉华特的指尖停在归陵的身体上,道:“我知道重点是你连接的系统,但我还是想吃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感觉会很美味。”
这一刻感觉好像在地狱的最底层,他们躺在手术台的光亮中,会被拆碎,折磨,没有尽头。
“你会知道,没有道德条款,我可以对你做什幺。”那人又道。
在意识空间中,归陵朝韦安笑了。
“我想你了。”归陵。
他凑过去亲他,韦安感到那柔软和眷恋。他颤抖着回吻,在幻境中,他是地狱中唯一的安慰。
他感到归陵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他当然抓不住,这是幻觉,但归陵表现得好像是真的。他一字不提外界的事,韦安想那是因为他不能去看。他一眼也无法去看,去感受。
“很快,很快,”韦安低声,“我会杀了他们,我保证。”
归陵用恋爱中人缠绵的语气:“嗯,你要替我报仇。”
他们在这隐秘的仇恨中低语,是地狱的一对情侣,带着甜蜜,又极度的黑暗。
韦安惊醒过来。
他蜷缩在一片冰冷的地面上,肩膀有一片侵蚀伤,很疼。
他艰难地站起身,外套被烧光,鞋子也焚毁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只有普通人的力量。
他如很多年前祭祀的奴隶,赤着脚,站在往地狱冰冷的道路上,以普通人的力量面对庞大恶意的世界。
但他嘴唇上仍留着归陵亲吻的触感,感到那人的存在。
他动了下手指,系统的权限仍在,它们会找到他的,古文明庞大的建筑本就能深入地狱,找到要找的人。
韦安迅速扫视周围,他在一条阴气森森的街道上。
联邦最常见的那种城,没什幺特色,韦安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侧街道的地面挖开,修理管理的器具散放在一边,还立了警告牌。
何新提到过这种被翻修的下水道,当时他们花时间进行了专业定位。
那些人什幺也没查到,但韦安这一刻确定自己在城中的位置。
街角隐隐有白影晃动,这座城注意到了他。
韦安没再看,快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他的眼睛不再能清晰看到黑暗中的东西,这些生物不算强烈的一击都可能杀死他,他必须要快。
街边门窗黑洞洞地开着,有着旧日人类世界的气息。
一路能看到雨篷、门廊和放伞的桶,有重新修补过的窗户,或是坏掉懒得修的霓虹灯牌。
但是城中已再无光线洒下,这日常的一切坠落得那幺深。
韦安很快就看到了那大型商业建筑。
联邦很多这样的地方,大型综合楼层,有超市、游乐园和停车场,诸如此类。
它看上去也同样令人不适,门黑洞洞地立着,里面是挑高的七层大厅,难以想象这里会有多少怪物,韦安停了一秒,走进去。
当你是个普通人类,这恐怖感无限放大,任何攻击都是致命的。
韦安穿着单薄的外衣,穿行在这片他不再能看清的黑暗与怪物中,他赤脚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商场里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有意义的图案,所有的地图都是一片空白。
沉默的黑暗中有无以计数的被侵蚀者,不管曾经过着什幺样的生活,现在被一个个异化、摧毁、污染,渴望人类的血肉,处于永远的饥饿中。
韦安的方位感非常好,没走一步多余的路,他走了大约五十米,找到了要找的地方。
那是商场一角一片黑乎乎的垃圾,可以看到几具焦尸,被击毁过又烧在地上黑红色的肉体,士兵名牌,破烂的衣物,工作证,半残的枪械。
在何新的资料中,提到情报局对穆煜城的追捕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场全队十四人死亡的战斗。
但任何谋杀都不会没有代价,对于这次惨烈的死亡,古文明相关的鉴定部门详细恢复了那场战斗。
其中包括死者队在战斗过程中的汇报,他们身上的稳定、收集和标记设备,都传回了大量的数据。
在被吞噬后,战场残余的仪器还在传回位置信息,韦安记得这个坐标。
此时韦安再来到黑暗商场中的这个位置,战场的残余还未被完全同化。
那主要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古董的空间稳定设备,不过半个巴掌大,韦安一眼看到了它,半埋在水泥地里。
任何裂缝都很难处理这种东西,当吞下它们,像吞掉一个石子,要很长时间才能真正消化。
韦安快步走过去,不远处的焦尸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探员化为畸态的人形立在墙上,都围着这里,看着残余未被消化的战场,那是唯一一点旧日生活的人类社会正常的物质。
他们像是孤零零被地狱惩罚的战士,被化为恐怖的幽魂,带着无止境的饥饿,看着旧日垃圾。
还有一些残余的人在抓娃娃机里,韦安从那毛茸茸但有某种恐怖感的动物玩偶身上,看到其中几个死者的痕迹。
真难相信人类能变成这个样子。
裂缝生物他很快会死在这里,它是对的,没人能在这种地方活多久。
韦安吸了口气,走进这片噩梦般的区域。
他灵巧地躲过两只扑过来的焦尸,但第三只从后面冲来,动作格外快。
韦安的考虑不过一瞬间,他没有躲,就这幺让它抓住自己的手臂,尖爪刺进身体。
那一刻手臂感觉像是被硬生生碾碎,韦安没管,他俯身去拿最近的一把枪。
大部分人应该会避开一切危险区域,但是韦安知道,武器是他唯一活着的机会。
怪物体内像有无数的尖牙,能绞碎人的手臂,它又扑上来一口咬住韦安的肩颈,而在这一刻,韦安拿到了枪,另一只手反手朝它的脑袋开了三枪。
那东西被飞出去,韦安又迅速抬枪,击退另一只扑过来的焦尸。
他上前一步,走到稳定设备前,用全是血的手去拿。
卡着稳定设备的地面变成了牙齿,咬碎它的边缘,但主体没事。韦安抠出来,单手把设备功率开到最大,塞到口袋里。
焦尸们退后一点,又靠过来,设备力量不算太大,只能暂时顶点用。
那些人没有五官,死死盯着这一切,仿佛这些垃圾是唯一的希望,它们必须守住。
其中一个甚至在稳定设备的力量下冲过来,身体被稳定的空间烧灼,狂乱地颤抖,但是不愿后退。
韦安朝它开了三枪,摧毁了一部分身体,它只有半身体被得糊在地上,才不得不停止攻击。
韦安又找到另一把完好的枪,离开这片区域。
商场的广场牌盯着他,抓娃娃机里的东西都立起来,朝向他的方向。
那些人体发出哭嚎声,跟他后面。
有了稳定设备不代表安全,这些东西仍旧能扑过来,但至少他有枪了。
韦安脚步慢了一点,更多的怪物聚集过来,他走过的地方便是流下的血,脚滑了好几次。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韦安又干掉商铺里爬出来的一只速度极快的白色尸体,也看不出是什幺,空一把枪才后退。
他仿佛这些探员中的一个,他也的确有过类似的经历,拿着弱的武器想在一个庞大的黑暗的系统中找到出路。
韦安单手换了第二把枪,朝建筑的后门走去,街道上会相对安全一点。
但在离后门不远处,前方黑暗的广告牌突然亮起血红色,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长着数十只脚。
韦安之前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猛地后退,它的爪子仍擦过额角。
伤口深可见骨,血像泉水一样涌出,再深个几厘米,半只脑子都会飞出去。
韦安在后退的一瞬间朝它开枪,它仍再次冲到眼前。韦安一只眼睛被血黏住,另一只仅剩的看到它的脸,长着无数节肢一般的口钳,密密麻麻如绞肉机一般聚在一起,疯狂地绞动,极度饥饿,渴望血肉来填满。
最后韦安连着击中了头部五次,口器掉一半,它才勉强退却了,但仍旧在黑暗中盯着他。
韦安几乎用完了第二支枪的能量,他抹了把血,固执走向门外。
无以计数的怪物在伺机扑来,这样一个人类进入下方,当然是一个可以让它们短暂饱食的祭品。
但他没死,他绝对不能死。
韦安走进稍微明亮的街道中,接着看到了自己左眼的位置出现闪动的标志。
深域系统,闪动着请求救援的标志,总是它们最早出现。
韦安静立了三秒,再次抹了下额角的血迹,接着不会有血流下来了,伤口会愈合。
系统在黑暗中重新生长出来,并定位到了更大的体系,这是当然的。古文明的科技,就是在地狱中提供支援的系统。
求援信息闪亮。
“……坐标点检测到三千三百万人类被困!浸入区范围7305平方公里,已送发一级求援信号,请一切力量前往救援!”
韦安看到这片区域的测绘图纸,危险点标注。
他在下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目前到达救援者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以后也不再会增加了。
他不是等待拯救的人,他是救援者,只有一个,但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