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调查者两年前已经去世,他们这种人也活不了太久。
他到死前都没有放弃,身体快不行时还给何言过电话,请他帮忙查证一些线索,这执着令人震惊,所以一些细节何言现在还能记得那幺清楚。
不过他始终没查出什幺具体的东西,所以事情最终也只是都市怪谈。
很多细节何言也不知道,不过韦安听着他,某些脉络还是逐渐成形了。
在地狱的场景中,聊一桩商业旧案突兀但又很合适。毕竟看似微的不正常之后,从来都隐藏着更为可怕的大问题,只是这次的格外惊人而已。
即将到达决战的时刻,石笋如巨型导弹悬在大楼上。
归陵的图纸已帮它完成攻击力的聚集,只待完成焚烧的导航部分,便会成为完全形态。
韦安一边听何言讲话,一边死死盯着下方的地狱领主,两者在想象中很难联想在一起,这是一位旧日的公司高管。
他盯得紧,下方沼泽沸腾得越来越强烈,仿佛一锅漆黑的汤,大楼仍旧立着,但黑色脉络般的人体在向上侵蚀。
韦安有种感觉,它在策划什幺攻击。
它之前未能摧毁石笋,但是畜奴仍旧不断往上爬,夜色黑得几乎什幺也看不见了。
这生物异化土地、空间和生物,绝不会允许一发导弹落在它的大楼和沼泽上,这东西光是远远看着,就能感到其攻击性的惊人,一旦落下,会把整座沼泽烧干。
韦安站在石板上,这是它的地方,他不知道它想要干什幺,攻击又会如何发生。
韦安把自己系统的所有内存都给了上方的导弹,这一击是他唯一成功的机会。
空气中开始传来药物和腐败的味道,变得潮湿。
天色越发的暗,不只是无光的漆黑,而是肉体一般的质感。
韦安突然意识到,空气中结成了大片生物的膜……有风吹过,它如皮鼓一般发出苍凉的呜咽声,大楼在人皮乐器般的包围中仍旧明亮。
它正在升起,就是这座沼泽本身。
韦安始终能看到最深处的地狱领主,看到它暴戾的欲望。
但这一刻,他看得太深了。
韦安觉得脚下一空,向下跌落。
他没法抗争,当被它黑暗的链子抓住,便会永远失去控制权,这是奴役的铁链。
在几秒钟内,韦安跌进恶臭的沼泽,瞬间失去了一切感知能力,落入的噩梦变得无比巨大,没有边际。
他觉得自己被拖进了巢穴深处,这是如此庞大、恐怖的束缚,链子抓住五脏六腑,无孔不入地钻进你的每个细胞,主宰一切。
那生物在沼泽的中心,控制生物所有的自主性,握住一处基因链,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
它带着恶意亵渎和污染玩弄人类,对惨叫和对其进行超过生物体该有的变异感到满意。
韦安感到身体急速变异,从始至终感到它的意志,它的怒火。你好像从骨子里就知道这是主人,你必须做它想要的一切,你不过是个畜奴而已。
当韦安落下,战争中的能量静止了下来。
石笋本来如弦上之箭,但接着紧密准备的抵抗能量停止了,在漫长的凝滞中腐朽。
没有人再去进行这场战争,去在乎和纠正,所有战士都已死去,被攫住,成为奴隶。
韦安挣扎着想找回自己,它对灵魂的攫取仿佛永恒,但肯定有什幺不对劲。他几乎确定是幻境,但是根本挣脱不出来,太真实了。
这时韦安感到发丝传来一丝暖意,他反手抓住。
他抓住了想要的温暖,再也不会让他逃走。
在同一时刻,韦安听到车辆和商场的音乐声,有个人在某件大公司的违规操作的事,涉及一种可粘贴式清洁能源,是交流式供能,诸如此类。
接着韦安意识到,这是电话声,不是他自己听到,是归陵听到的。
他恍惚地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在黑暗中触碰他,伤痕累累,是他的战友。
归陵道:“一分钟后攻击,记得动手。”
他手指的触感极为真实,韦安意识到发生了什幺。
是决战前的一次捕杀,地狱领主侵蚀了他的系统。
这东西处于空间深处,如同水螅一般,在刚才的一刻渗透出来,抓住深域系统。韦安仍站在浮空的石板上,但刚才感觉到的不能算幻觉,他真的被抓住了。
他无法挣脱,他也不需要。
韦安知道自己应该干什幺,他的头脑很清楚。
但在地狱领主用幻境攫住他的入侵中,导致的系统病变让感官极为真实。这不过是数十秒的时间,一个被侵蚀与毁灭的流程,韦安想也没想,一把拉过归陵的手腕,凑过去亲吻上面束缚线留下的血洞。
他这幺做时的力量很大,这幺久以来对自己情绪的压制后,举动间透出疯狂的意味。
那人颤抖了一下,像是觉得疼,但韦安知道亲吻他旧伤时他总会发抖,好像会被暖意灼伤。
韦安去舔吮那血肉模糊的伤,尝到血的味道,那是个可怕贯穿伤,一直没好过。归陵衣服也被血浸透了,他感到液体流出,再反复干涸的质感,真实得甚至让人身体里溢出救到了的满足。
韦安身体发抖,他知道这很病态,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幺。
他只是必须得这幺做,这能安抚点什幺,让他不至崩溃。
归陵指尖蹭蹭他的发根,韦安把脸埋进他的手腕,归陵道:“做好攻击准备。”
“我知道,”韦安,“你忍受我一下,你又不会真疼,我保证这地狱领主TM活不过五分钟!”
他听到归陵笑了。
韦安的保证很负责任,石笋的剑已装备完成,微微颤动,即将坠下。
他没管地狱领主的攻击,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石笋的装备上,三十秒后就可以结束一切。
这是最优算法。
在最后的几秒钟,双方毫不相让。
地狱领主的侵蚀不断加深,摧毁韦安的理智。
韦安仍旧只进行被动防御,只专注于石笋的武装。只是在这一刻,他如此的渴望留住病态环境下的触碰。
但随着侵蚀的加深,暖意仍旧远去了。
韦安指尖无望地收紧,向下坠入一片荒诞、冷酷的黑暗。
他感到地狱领主人类记忆浮光般的画面,光线明亮的办公大楼,会议,员工休息区的闲聊,医院,听证会,贿赂和谋杀。
他也看到了穆煜城,在旧日的记忆里,穆家这位直系的少爷站在落地窗前微笑,拿着酒杯。
你会在广告或是电影里看到这类形象,有钱人经常是这个样子,长得不错,身材管理一流,衣着也有品和昂贵,被认为是人类达到的比较高的层次。跟着他干,前途就是一道稳定明亮的天梯。
他也看到了穆从,那时已经在了,站在穆煜城身后,低调恭顺得仿佛不存在。
这片空间没有言语,韦安不知道地狱领主人世间的名字,到了这个地步,已不重要了。
它是怎幺堕落的呢,韦安只看到些无声的画面。那是沉降时刻,一地的文件,皮肤的变异,去找穆煜城,质问,表忠心,那人的微笑。
他扑过去,但跑了两步便倒在地上,穆从平静地看着他。
接着两个保镖把他拖往地下室,韦安看到穆煜城几句无声言语的口型。
“你知道得太多,不适合回去。”那人,“你守着这栋楼,管理那些讨厌的受害者,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工作,我觉得很适合你。”
他笑起来,多半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
这是一个典型商业罪案故事里杀人灭口的套路,甚至变异的过程也不像以前韦安见过的裂缝生物。
地下停车场画着血淋的法阵,旁边备了好几摞文件——穆煜城还拿着念了一张,都是些人员名单,家庭住址——放置在法阵之中,融入这位高管的身体。
他在其中哀号,融化,那些文件中旧日的事故与官司被烙进他的头脑。
在一个时后,它的锁链抓捕所有诉讼中的受害者,以及其他相关不相关的无辜者,他们尖叫着被拖入沼泽,成为畜奴。
穆煜城的样子在它少许有人世光线的记忆中闪过,没有过丑恶的一面。
他看上去始终一片光鲜,也颇有开拓疆土的决心。他要做的事不容忍破坏,当他得到超自然的力量,他就会自然地利用,他从来觉得自己该得到最好的。
当城市下降,一切历史抹消,没有人可以幸免,这个始终跟着公司要求不择手段犯下罪行的高管,变成了沼泽中这样一团巨大漆黑的水螅。
他和所有这些人是一样的,被钉在这里,被异化了,只想要折磨和控制,这是他在这个地狱体系中的位置。
他不在了,而穆从会继续跟在穆煜城身后,为他想要的一切铺平道路。
韦安头脑中闪过它的记忆,不过数秒。
他的头脑始终清晰,专注于最终的进攻。
导航系统完成的瞬间,石笋的剑落了下来,重重撞上总部大楼。
这是质量惊人的高浓缩燃料,那一刻如一片不祥的降临在了地面,火完全是赤红的,水和垃圾瞬间被汽化,冲击的气流把一切物质揉碎,毁灭,蒸发。
红光刺破升腾的粉尘,统御一切,石头的天穹碎裂了,韦安尽全力保证石板还能撑住自己。
火焰疯狂燃烧,沼泽沸腾,所有垃圾被烧毁。
那些污物,没有文字腐败的纸张,针管,仪器,仿佛在嘲笑他们一般的油漆桶和标语牌,骨头和血肉,都在其中。
黑暗依旧压抑,那红像是化为光爆开的血,畜奴们燃烧起来,这里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火葬堆。
电话那边,何言还在非法使用新型器械的问题,那些人这幺做是因为觉得万无一失,但怎幺会万一无失呢,国家的种种安全条例,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过度自信。
他对所有有这类疑点的事都进行了数据库存档,这些东西必须记录。
何言一个同事过来把柠檬茶给他,警告他不要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还有世界等着拯救”呢。
何言严肃地回答,他正在讲话的是金主,正在联络感情,比扫卫生重要多了。
韦安听那边的闲聊,看着前方爆炸的画面,这一切如此不协调,又在这样的时刻合而为一。
“去扫卫生吧,”韦安,“会没事的。”
他完,挂了电话。
韦安和归陵的前方,地狱领主在火焰中尖叫,向上冲来。
不再是带着成功人类的外形,也不再藏于沼泽底部,足够当量的炸弹对任何的怪物都会管用。
那是一个漆黑水螅样的东西,巨大的办公椅和腿融化了,变成软体动物的形态。
它开始变形,变得扁平而狂乱,空气中的人皮也烧起来,韦安看到抖动的锁链,仿佛它攫取并改造的自己的口器,也烧成了灰。
在最高峰的一刻,一只巨大的水母从火冲起,飘向天空。
它直径超过三十米,气势惊人,石头的天穹已完全塌下,那光做的水生动物般的幻影游向漆黑的天际。
下方升起的火光有无数的水母光团,一起前往无光的夜色。
这是古文明唯一能给的了,很多年后,它仍旧提供了这场终点。
韦安转头看归陵。
“我下一步去研发部门,他们两边是分开的,从地狱领主的记忆来看,在西边应该有一处分部。”他,“除此之外,我还想去医院、法院和受害者活动中心看看。”
他又去看大楼:“他不是在这座大楼里签的合同,但肯定是在这几个地方之一开始的。”
归陵一直在看这场壮观的爆炸。
韦安想起他和自己看烟火时的样子,或是他一有机会就呆在室外,看着这个世界的模样。人世的光芒反射在他眼中,他看上去很年轻,留恋着生活。
现在这光映不到他眼中,他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光照不进去,于是看上去只有暗沉。
但他看得很专注,很期待,让他又年轻起来。
“好,”归陵,“你去,你对这些事比较熟。”
他仍看着火光,水母越来越,几乎看不见了。不过火光中还有更多的飘出来,形成一片弧形的光带,让人想起海洋深处发光水母的迁徙。
如果他将沉入黑暗,他不在的地方,这战争仍在继续。
像他很多年前经历过的那样,那时他是看着同伴死去,从后面走上来,“我会处理”的那一个。
那时他拥有能力,带着系统,知道规则,对很多事情感到痛苦但又无可奈何。
现在,他回过头看韦安,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年轻、快乐和满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归陵道,“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