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并行

应无愁的触觉可连接万物,面部触觉本该是坚不可摧的,但这有个前提。

无论应无愁的心思多么违背普世观念,他都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的目的包装起来,转化为令人无法质疑甚至心悦诚服的举动,这也是千年来应无愁的行事原则。

会养成这样的习惯,也是有原因的。

千年前,应无愁斩灵重聚,浑浑噩噩地离开剑冢,彼时距离正道围剿炼魂魔君刚过十数年。

当年炼魂魔君的容貌依旧刻在一代人心中,应无愁若是一直被关在剑冢内还好,出于对擎天剑派的信任,修者们不会入剑冢除魔。但应无愁若是出山,定会引来人追杀。

应无愁已经洗心革面,是个全新的人,他不愿再因过去的事情再造杀孽。

当年之事本就是他的错,有修者鼓起勇气前来除魔,应无愁也不想伤害这等虽蠢但颇有正义感的修者。

但他更不愿被杀死,这便是件麻烦事。

对此,无锋长老给出建议,要应无愁闭关超过千年再出山,千年后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人也不会再记得应无愁的模样了。

可斩灵重聚后,应无愁深知自己的寿命恐怕挨不过千年,他又有种想要寻找什么的冲动,必须在修真界游历。

既不想遇到麻烦,又不想避世千年,应无愁左思右想,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就是装,死不承认。

他换下自己喜爱的劲装和战甲,穿上飘飘欲仙的白色衣服,宽袖长衫,整个人气质发生极大改变。

他又去除掉自己身上可以辨认身份的明显痕迹,例如眼下的痣,手背上的胎记。

如此一来,通身戾气的炼魂魔君,就变成了一个淡然如竹般的君子。

离开剑冢到收服大弟子微生隐这三百年间,应无愁大部分时间都在潜心稳固重聚的灵,炼化那七块鳞甲,让自己的实力重回巅峰。

剩下一点时间,他会时不时在一些修真集市、门派间的斗法大会、各个门派掌门的登基大典等重要活动上露个脸,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群中。

当有人对着应无愁大喊“炼魂魔君”时,应无愁则是淡淡一笑,先确认一下这人在叫谁,随后礼貌地表示,他并非炼魂魔君。

那人自然不信,应无愁便继续装,努力装,使劲装,法器砸到面门钱都要装,咬死不肯承认自己便是炼魂魔君。

应无愁坚持自己就是一个散人,要求那人拿出炼魂魔君的玉简影像。

炼魂魔君留在修真界的画像极少,只有除魔那日有人记录下的战斗的样子。当那人以水行术法放出当日映像后,瞧瞧杀得红眼的炼魂魔君,再看看一脸谦和的应无愁,便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于是应无愁便道:“这炼魂魔君与我确实是有三分相似,也难怪兄台认错了。只是你看他那眉眼,凌厉凶悍,我大概一生也没办法拥有这等气势。”

那被应无愁骗傻的修者左看看映像,又看看应无愁本尊。一个人若是盯着一个字久了,便会产生一种不认识这个字的错觉。那修者亦是如此,对比了半天,竟然能在应无愁脸上找出二十多处不同之处,最终得出应无愁与炼魂魔君半点也不像,是他眼拙认错了的结论。

那修者诚恳地向应无愁道了歉。

应无愁自然是微笑着原谅,同时拜托这位修者与自己同行,若是再有人认错,请这位修者帮他澄清。

应无愁算得很准,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认他是炼魂魔君并发誓要除魔卫道的修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正义感强且热心。发生这等误会之事,那人心生愧疚,自然会帮应无愁澄清。

于是应无愁便从孤身一人变成了有同伴的散修,再有人来指认,他的同伴会自然而然地站出来表示:“应散人与炼魂魔君确实生得三分相似,但不同的地方更多。”

这人再将自己方才悟出来的二十多处不同之处指出来,第二人也傻眼了,跟着他们一同解释。

三人成虎,只要拉到两个同伴,改变所有人的印象就变得容易了。

应无愁就这样参加了几次大活动之后,大部分修者脑海中都留下了一个印象,那便是“应散人真倒霉,竟与炼魂魔君生得一成像,好在气质神态完全不同,还不至于认错”。

实际上大部分修者都没有真正见过应无愁,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便已足够了。

不到百年,应无愁与炼魂魔君就变成了两人,炼魂魔君成为被永久埋葬的历史,应散人成为九州第一君子。

而这百年间,应无愁的脸皮也修炼得比铜墙铁壁还要厚。

但厚的是他的君子面具,一旦这层面具被取下,应无愁便有些无措了。

不愧是无妄海,不愧是他的触觉鳞甲定下的规则,太懂得如何惩罚他了。

应无愁僵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岑霜落。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想起一事,便是这三年的后期,自己是如何一次次昏倒的。

明明是他对岑霜落行那事,最后落得真气空空的竟是自己,每次都要岑霜落耐心地等他醒来,过程中还要关心地问一句“应先生身体可还撑得住”。

这瞬间,应无愁竟不知是“失去君子面具”还是“可还撑得住”哪一桩更令自己无地自容。

如果可以,应无愁真想掩面而逃,但出落更加漂亮的岑霜落正关切地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银瞳中满是爱意。

在这样的岑霜落面前,应无愁又怎能低头。

他抚尘散人,永不沾惹尘埃!

于是应无愁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脸上满是自责与愧疚,他抬起手来,用长辈的手法轻抚岑霜落的银色长发,柔声道:“这三年,苦了你了。”

这是阔别三年的笑容,岑霜落立刻明白,那个“进化版的老变……”消失了,他倾慕心折的抚尘散人回来了。

一时间,岑霜落竟不知更想念哪一个应无愁。

应无愁手掌轻颤,微微移开视线,作“不敢直视”岑霜落状,压抑且懊恼地说:“我万万没想到,无妄海的规则惩罚竟如此古怪,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我本打算将你视作子侄,好好养育长大,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情,实在难以再面对你。”

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交到岑霜落手中,大义凛然地说:“霜落,我做错了事,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唯有一命以赎罪。我这条命,就交给你,随你处置。”

应无愁握住岑霜落的手,帮他抓住匕首,同时用一张易碎的表情望着岑霜落。

岑霜落:“……”

奇怪,他怎么仿佛在应先生脸上见到字了呢?应无愁眼睛轻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脸上似乎写着“你一定舍不得动手”几个字。

于是岑霜落丢开匕首道:“我怎可能伤应先生?况且这三年,分明是我在应先生的帮助下得到了龙血之力,完成脱胎换骨的改变,血统凌驾于所有螣蛟之上。我得了好处,还要伤害应先生,没这个道理!”

说完岑霜落很后悔,他明明是想要以这三年“强取豪夺”胁迫应先生与自己在一起的,如今怎就说原谅就原谅了呢?

可是望着应无愁的神情,岑霜落心中明白,他就是拿应无愁没办法。不管定下什么计划,只要一看应无愁的脸,就像失了智一般放弃原计划,按照应无愁的心意行动。

应无愁睁开眼睛,宽慰地笑笑:“霜落,你成长得很好,是个有原则、有正义感的修者,我很欣慰。”

岑霜落却是苦笑一下,忍痛点头,心想这话题继续下去,他们的辈分又要被拉开了。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三年关系,难道要这样疏离吗?

这时,应无愁又道:“你可以原谅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做出这等事情,我已无颜面对自己,必须要做个交代。”

岑霜落安慰道:“应先生,你只是被无妄海规则影响罢了,莫要苛责自己。”

应无愁摇摇头,露出淡然如君子般的笑容,对岑霜落道:“这事与你牵扯过深,我做个交代,也是对你交代。我有两个处理方法,一是你我就此别过,此生不见,我给三道令符,你需要帮助时刻点燃令符,届时不管你有什么要求,纵是要了我这条命,我也会答应你。”

听到“此生不见”几个字,岑霜落脸色惨白,问道:“第二个方法呢?”

“第二个,便是从此以后,你若是还愿意见到我,不会厌恶我,我便跟在你身边,任你差遣,直到你觉得这三年种种已成为过眼云烟,就可以放我自由。”

应无愁认真地望着岑霜落,就差将“选二”刻在眼睛中了。

岑霜落面上血色渐渐恢复,他低声道:“我怎么可能厌弃应先生呢,也舍不得与应先生此生不见,但我又不该随意差遣应先生。倒不如,我改一下第二种方法,日后我与应先生始终在一起,互相扶持,有危险、困难便一同面对,形影不离,如何?”

“这是自是最好,”应无愁释然一笑,“只是这般做法,过于宽待我了。”

“先生值得。”岑霜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应无愁。

应无愁道:“那可不行,不能这般便宜我。这样吧,我得先助你修成大乘期,彻底化龙才是。”

他一脸“这都是为了岑霜落考虑”,道貌岸然地说:“你想修成大乘,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一大乘高手双修,很快便能突破等级限制。你我已经一同钻研修炼心法三年,倒是不必再选其他人了。只是目前我体质太差,有些跟不上你的修炼速度,这样吧,我先寻回剩下那四块鳞甲,强健体魄,才能与你并行。”

岑霜落:“……”

应无愁这话,倒是很让他开心,只是这话题,岑霜落提起来还有些羞涩,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应无愁却能将此事坦然地说出来,还要进一步完善修炼方法,神情之庄重,语气之严肃,仿佛他们讨论的的确是什么正气凛然的事情。

岑霜落望着应无愁的表情,回想起玉简之前提到无妄海只是放大了应无愁的本性,并没有改变他,一时分不清到底眼前的不沾尘埃的应无愁为真,还是玉简所说为真。

见岑霜落面色犹豫,应无愁上前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款款深情和小心翼翼:“你可还愿意与我一同修炼?”

岑霜落看着应无愁消瘦的面容,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窝,以及脖颈上他刚刚留下的红痕,仿佛被鬼迷了心窍般,什么疑惑都没有了,顺着应无愁的话点点头:“自然愿意。”

“那便好。”应无愁总算松了一口气。

岑霜落还愿意给他机会,应该不会太嫌弃他这三年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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