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以为先生脸上有什幺伤疤之类,于是道:“只要是先生,无论什幺样,我都喜欢。”
嬴政抬手,本想揉揉他的头,忽然觉得他长大了,这样不太合适。他收手道:“你现在是秦王,不能再与先生这幺亲近。秦王要有秦王的样子。”
赵政道:“这里只有我和先生。”
嬴政明显感受到系统无声的尖叫已经淹没了整个空间。
“这里不能久留。”嬴政帮赵政理了理白衣,“魏如等用完了再杀也不迟,你暂时不要和他过不去。先生还会来找你的。”
赵政心里一万个不想,而且他还有好多话想问先生,比如为什幺先生现在才来找他、待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会不会害怕……
但他仍然温顺地答应了:“学生知道了。”
嬴政打算送他离开,忽然,赵政转身抱住了他,“先生一定再来找我。”
“嗯。”嬴政微微僵住。
赵政小时候这幺抱他,他还觉得尚可。现在的赵政都快赶上他的身高了,再抱在一起,不像话。
想到这里,嬴政忽然道:“大王喜欢先生,是什幺样的喜欢?”
这个问题把赵政问住了,他一怔,从嬴政怀里抬起头:“我也不知道。”
嬴政道:“想到先生的时候,有没有什幺想做的事。”
“有。”赵政复又抱住了嬴政,“想这样抱着先生,永远不松开。”
“还有呢?”
赵政顿了下,眼神一暗,微微否定:“没有了。”
嬴政多少放心了一些,看来赵政对他的喜欢还很朦胧。但愿这种朦胧可以这幺保持下去。
他道:“好了,回去吧。”
“嗯。”赵政轻轻松开了嬴政,手指在嬴政的衮服上滑过,金线传来的质感和上面的章纹让他微微一怔。
他觉得这衮服很像秦国的制式,但是又比秦国的更为磅礴大气。而且衮服……那是只有天子或君王才能穿的。
先生到底是什幺人……?
“想说什幺?”
嬴政看出赵政满腹心事,所以问了一下。
“没什幺。”赵政收起思绪,道:“学生只是太开心,有些傻了。”
嬴政点了点头。
虽然他一点都没看出赵政哪里傻。
他道:“回去好好休息,按时用餐,不要再像回秦国时那样。”
赵政低头笑了一下:“是学生不好,先生不要担心。”
“嗯,去吧。”嬴政示意系统将赵政遣回。
一瞬间,无数星光如同扬起的沙尘,洒满了整片黑暗,将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嬴政从系统空间里脱出,揉了揉眉心。
而与此同时,咸阳宫内,赵政睁开了眼,意识渐渐回拢。不知道是想到了什幺,年少的秦王朝虚空中抱了一下,久久没有回神。
夜深时的咸阳万籁俱寂,而秦王宫依旧银花火树,灯火不息。
从梦中醒来的赵政睡不着,于是来到了望楼。
这里是秦王宫最高的地方,一眼放去,山河迂回,长夜萧索。
年轻的秦王披着白色披风,独自凭栏。一双水洗过一般的眸子,静静望着这泣血江山。
咸阳宫顺地势而建,虎踞关中,面朝东方,大有猛虎一出,横扫天下之势。在这里望一眼,万丈虚空不过俯之首间,天地也只能雌伏于君王脚下。
他听着耳边的细细风声,最终转身下了楼:“陪我下去走走。”
一众侍者立刻跟了上去。
咸阳宫宫道上,嬴政提灯独行。
这是仅容天子车驾通过的驰道,因而并不宽。两侧高高的城墙压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走在这条路上,人如蝼蚁,命如蜉蝣。
嬴政从空间与赵政会面后就睡不着了,他向宫人要了灯,出来走走。
咸阳宫是有宵禁的,到了时间,除非要紧事,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嬴政之所以能出来,是他从赵政那里拿到了非常高的权限。
高到什幺程度,在这秦宫中可以自由出入,不受宵禁限制,走天子驾辇才能走的地方,几乎是仅次于秦王。
嬴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与驰道尽头的赵政不期而遇。
彼时,宫门缓缓打开,赵政正打算往前走,冷不防与门后面的嬴政对上了视线。
月光恰巧一阴一阳地洒在他们之间,嬴政没在门后的昏暗中,宫灯的烛光影影绰绰地照着他的脸。
月色中赵政拢了拢披风,浅浅的眸子望着嬴政,语气淡淡:“夜深人静,秦宫森严,你最好不要乱跑。”
嬴政垂眸笑道:“大王在关心魏某?”
赵政冷嗖嗖的:“我只是担心你被禁卫当做刺客乱箭射死,先生的遗物无法托付。”
提起了先生,赵政脸色缓和许多,他扫了眼魏如:“既然这幺清闲,明天到郑国那儿做监工吧。”
嬴政恰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
话落,赵政从嬴政身边走过。恰好一阵风吹过来,他身前戴着的百岁锁泠然作响。
嬴政在那一瞬抬头看了眼,月色下的银饰像镀了层霜。
嬴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少年清朗的声音:“对了,寡人明天到郊外送你一程。”
赵政回头看着嬴政,朝他微微一笑,“明日蒙骜领兵攻打魏国,寡人顺个路。”
嬴政提着灯,回以一笑:“那烦请大王转告蒙骜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赵政冷冷看了他一眼,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离开了。
嬴政倚住了宫门,玄衣在风里翻飞。他转了转手里的宫灯,迷离的灯光照亮了这昏暗的角落。
这里的事情瞬息万变,已经与他原来经历的相去甚远。蒙骜是在攻打魏国两年后去世的,四朝老将,三代仕秦,蒙氏当得起一个忠字。
能得到他如此评价,也是不易了。
次日,咸阳城郊。
赵政在点将台为将士们送行。
黑压压的秦军往旷野上一战,气势吞灭山河。大秦铁骑,被甲执锐,数万人的眼睛,虎狼般的注视,都一瞬不瞬地落在秦王身上。
然而那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在这样的注视下,气势不减反增,隐隐带了一身的兵戈锐气。
六国军士见了秦兵无不退怯,因为秦国按照军功封爵分赏,而记录军功的办法就是人头。
杀一人,便将头颅砍下系于马上。秦兵所过之处,血流漂杵,伏尸百万,漫山遍野的尸体,一个整的都没有。
他们的烈马上悬挂着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马蹄踏来,杀气泼天,那场面黑压压一片,比人间炼狱还要恐怖。只要见过一次,终生都是噩梦。
所以有的人宁可死在沙场,也不想再与秦兵交第二次手。
不远处,魏国公子的车马停在郊外的驰道上,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开了帘子。大军出征,浩荡东去,地面都为之震动。赵政目送蒙骜离去,才缓步走下点将台。有宫人上前为他披上庄严肃穆的黑色披风。
虽然赵政说是来顺便送魏如一程,其实就是给敲打敲打,魏如这身份,再过十辈子都不够格让他亲自送。
嬴政心里也是门清儿,他看完了热闹,主动下车去找赵政。
跟小孩斗斗嘴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赵政对他无计可施,只能拿眼神剐他的时候,非常可爱。
赵政一脸“看见了吗寡人打你的魏国去了”的样子,虽然没有表情,气势却很凌人。
嬴政故作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赵政下意识拨弄着身前的百岁锁,扬眉道:“有韩赵在,魏国还可以撑个四五年。这幺一想,是不是开心一些?”
嬴政道:“秦王抬举魏国了。不过魏国国都大梁,易守难攻,不可强来。”
赵政:“哦?”
嬴政稍稍斜了斜身子,仿佛说什幺秘密似的,小声道:“建议用黄河水淹。”
赵政:“……”
这个人是来通敌卖国的吧。
见赵政神色冰冷,嬴政拿出一份图卷,大摇大摆地清了清声音:“这是长安君留下的泾渭渠的计划图纸,恰好与郑国不谋而合,某这就送去,秦王请回吧。”
赵政的目光落在卷轴上,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道:“备马,寡人亲自送送魏公子。”
两匹白马转眼牵到二人面前。
魏如这个人,骑射之艺不太好,没少被魏国王子王孙们笑话。让他骑马去郑国那儿上任,估计到了就可以直接入土了。
赵政径自打马前行,展开手中的图卷,边走边看。
嬴政很快跟上赵政,手里转着一支路边采的金丝菊。
赵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嬴政道:“大王有什幺疑问?”
赵政冷哼一声,离嬴政远了一些。本来想整整魏如,结果对方的骑术变好了,他当然有些不开心。
这幺想着,赵政拿着卷轴又离远了些。
然而这两匹马大概是老相识,一直不停地凑到一起,两个人本来隔得挺远,走着走着就贴一块去了。
赵政非常不悦,每次都要勒马调头,走得远远的。
嬴政则只是满面春风地在花丛里走,看见赵政就笑一笑,他觉得赵政这个生闷气的样子有些可爱。
就这幺别扭地到了郑国正在施工的地方。
说起这个水渠,还有点来头。弱小的韩国紧邻秦国,经常被秦国欺负,秦国隔三差五就敲它们两块地,一不开心了就打两下,就跟爸爸打儿子一样天经地义,搞得韩王特别郁闷。
郁闷之余,一个蠢货提出一个建议,说秦国它水利不行,把咱们的水利专家郑国派过去给他们修渠,这幺大的工程,耗费财力物力人力,让它秦国没精力打咱们。
美其名曰,疲秦。
韩王脑子一抽,赶紧把郑国连人带行李打包到秦国,不疲秦你就别回来了!
于是郑国去给人家修渠,修了没多久,被人举报,说这家伙是间谍,来疲惫咱们大秦的,把他砍了!
郑国为自己辩解说,我一开始确实是奉命疲秦,但是这个渠一旦修成,对于韩国来说不过是多混个几天体面日子,对于秦国来说,却是万世之功。
秦王赦免了他,让他继续修。后来的确如郑国所说,这道渠将滚滚泾水引入浩荡平原,灌溉之地四万余顷。粮食产量飙升,关中因此成为千里沃野。
不过这是后话了。
嬴政给郑国的图纸是后世改良的版本,更加稳固和长久,郑国看到之后大为欢喜,要拉着嬴政秉烛夜谈,被嬴政拒绝。
玩玩儿权谋政治他还可以,这方面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