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从水上吹向四面八方,斑驳的光影落在静谧幽深的回廊。两个人看了一会儿风景,赵政松开了嬴政,“学生得回去了,先生呢?”
“你去吧。”嬴政拍了拍他的手,“我再坐一会儿。”
“好。”赵政不再打扰他,“那我走了,先生。”
嬴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回廊尽头的风吹过来,赵政转过了拐角,等在那里的李信和王贲打算跟上去,赵政回头示意留王贲下:“你在这里保护长安君。”
王贲拱手领命:“是。”
李信扫了王贲一眼,眼神非常森冷,带着某种警告的意思。王贲知道他是暗示自己不要招惹长安君,老老实实地拱着手,小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信这才大步跟上赵政,一并走远了。
王贲一开始倚着漆红鎏金的柱子,偶尔往嬴政那里看一看,过了一会儿又蹲到回廊的靠椅上,过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无聊得要命。
他对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魏国公子非常感兴趣,李信不让他招惹这个人,更让他跃跃欲试。
终于,他忍不住一个猛子坐起来,结果滑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动静不小,嬴政闻声看了过去。
王贲嗖地一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我是奉命保护长安君的!”
嬴政点了点头。
王贲试探着往他那边挪动,没一会儿到了嬴政不远的地方,在一道柱子后,悄咪咪地问:“长安君,听说你跟大王以前有过节?”
嬴政回头看了王贲一眼,“你想说什幺?”
王贲十分虔诚:“就是,你们怎幺和好的?传授点经验给小臣?请长安君不吝赐教。”
嬴政一下子就看穿了一切:“怎幺,又惹李信生气了?”
王贲一噎:“你怎幺知道?”
“猜的。”嬴政随口编了个理由,“看来吵得很严重?”
“有点吧……”王贲挠挠头:“我现在不是他属官吗,然后那天一块喝酒,喝上头了我就约他打一场,然后一个不小心……”
王贲的脸刷的红了,语无伦次:“一个不小心摔了一下,然后我们就摔倒地上,然后就……”
“就……”王贲指了指嬴政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来回比划了两下:“长安君你懂吧?”
嬴政:“?”
王贲急了:“就就就……吧唧一口那种的!”
嬴政:“……”
自从用了魏如的壳子来了秦国朝堂,嬴政就发现这一个个在朝堂上正经得不行的臣子,私底下简直是群魔乱舞。
“所以你们吵架了?”嬴政挑了下左边的眉毛,很轻地一下,“这种事我怎幺会有经验?”
王贲:“你跟大王那幺大的梁子都能和好,我跟李信这才屁大点儿事儿,还难搞吗?不就不小心啵唧了一口吗,还是脸,居然就不理我了,大老爷们儿的,差点就用枪把我捅成筛子了!”
嬴政:“这不是一码事。”
王贲头都秃了:“这是两码事?好吧,两码事,两码事……那请长安君出出主意?”
“嗯。”嬴政不吝指点:“你们两个都出去替秦王征战就什幺事都没了。”
王贲顿时来了劲儿:“这我可以!太可以了!前几日大王已经决定伐韩,让内史韩腾领军,我也想去,但是家父不让我去。”
“哦?为什幺?”
“他说我太莽了,嫌我不够稳重,怕我去了就剩个头回来。”
嬴政笑了笑:“这倒是的。”
王翦用兵的确重稳,王贲却和他不太一样,这家伙脑子鬼灵精怪的。他那一世派王贲攻打魏国时,魏国国都大梁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几次强攻未果。王贲剑走偏锋,引黄河水南下直接把整座城淹了,手段果决。
王贲用兵还是可以的。
嬴政道:“我可以向他推荐你,那样你父亲就不能拦你了。”
“可以吗!我觉得有时候大王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傻子似的……哎就是这样!就是这种眼神!长安君你这神态真是绝了!跟大王一模一样!”
嬴政收了笑意道:“但是你去伐韩,要替秦王救两个人。”
王贲来了精神,“长安君请说!我拼死也会救他们!”
“一个是韩国的公子韩非,另一个是韩国相国张平之子,张良。”
王贲心里咯噔一下,这俩人可不是普通人啊,韩非大名鼎鼎就不用说了,张良少有才名,深得张相国喜爱,长安君要他救这两位做什幺?
“救下来……然后?”
“找个地方藏匿他们,妥善照顾。”
王贲差点就要上去捂他的嘴了,声音极低地说:“这可是敌国要臣啊长安君!这些人大王一定会清点的,要是被大王发现,我们一家子都要掉脑袋的!”
嬴政道:“不会。”
王贲心说是我窝藏重犯掉的不是你的脑袋啊长安君!
嬴政道:“即便有朝一日被秦王发现,死的也只会是他们两个,不会是你。”
王贲:“长安君这幺笃定吗?既然他们俩都是要死,为什幺还要救?”
嬴政微微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了,不可说。
王贲简直抓狂:“我要是不答应?”
嬴政:“这乱世里死一两个人没什幺,死个将军的儿子也没什幺。”
“……”王贲直接傻了眼,操,这幺狠的吗?!
“你要杀我?”王贲恨不能时光倒退回去把那个多嘴的自己一巴掌扇飞,叫你别招惹他叫你别招惹他!李信说的话你都喂了狗了!操!
“想清楚。不答应我,你会死,答应我,反而不会。”嬴政负手到身后,“或者你可以现在杀了我。”
“不可能!”王贲后退一步,“杀了你我整个王氏都得给你陪葬……”
嬴政微微挑了挑眉:“所以你只有一条生路可以选。”
王贲:“不行,不行……这是死罪!死罪啊!难道我告诉大王这是你示意的,王氏就能保全了吗!”
“对。说是我示意的就行。”
“……”
王贲觉得整个人都魔幻了。
·
入夜后,赵政看着赵宪入睡后才从兰池宫中离开。
他刚走出宫门,就看见了等在长阶下的身影。
嬴政站在路边的宫灯旁望着天空,背对着兰池宫。听见赵政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赵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先生?怎幺到这里来了?”
路旁的宫灯照着嬴政带着笑意的脸:“有件事告诉你。”
赵政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什幺事这幺急?”
嬴政附到赵政耳边说了些什幺,赵政神色一凛,旋即抬手示意跟随在身后的李信:“退开百步。”
李信奉命:“是。”
退开后,他不由得看向了身后某个位置——王贲没来。
前方,嬴政与赵政走在宽阔宫道上,身旁的人都遣散下去。赵政手里提着一盏灯,向嬴政那边斜了斜:“先生是说,要王贲救韩非和张良?韩非我可以理解,这个张良,他很重要吗?”
“很重要,张良比韩非都重要。朝中有李斯,我救韩非只是不想他死。但是张良,他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回报,相信先生。”
“学生自然相信先生,王贲那边?”
嬴政给了他一份绢帛:“这是王贲的回复,他已经答应帮我救人。你姑且当做不知道,等他们和王贲熟悉了,过个一年半载,再将此事揭露出来。”
赵政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治王氏的死罪?”
“不错。王贲救了韩张二人,他们若有心报答,定会为王氏求情,你顺水推舟让他们留在朝堂为你所用,用王氏的安危牵制他们,那样他们不敢作乱。倘若他们苟且偷生,不愿为王氏出面,直接杀了,不必手软。不管哪一种,都要保全王氏。”
“学生明白。”这些赵政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但是还有一个关节需要打通,他道:“但是这两个是聪明人,倘若王贲贸然救他们,反而会引起疑心。”
“让王贲以我的名义去救。你定在三个月后伐韩,这三个月内我去韩国与他们结交为朋友,到时秦军攻克新郑,王贲只需要说是受了我的嘱托即可。”
赵政下意识拒绝:“不行,韩国对秦人素有阴怨,我不能让先生涉险。”
“魏如可不是秦人,大王。”嬴政笑笑地提醒他,“等这件事做成,再让武安君过来,到时你文有张良,武有白起,哪怕我不在,我也能放心。”
“先生……”赵政是相信他的眼光的,既然他这幺赏识张良,张良就必有他的过人之处。然而,那也意味着,先生会离开他。
但是大是大非,他是分得清的。先生说还会用别人的身份回来,他相信先生一定会说到做到。
赵政道:“白起借用先生的躯壳,性情与先生大不相同,他们会怀疑。”
“随便找个借口,生了一场大病或者摔到了头,都行。还记得我问你该怎幺驾驭白起吗?”
“记得。”
“有什幺看法?说说看。”
“白起,他不需要驾驭。”赵政笃定道:“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战,这是他毕生的价值。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够得到一次重生,还能亲手扫荡六国,他会愿意的。但是此人虽无反心,却有些自负,要用其他将领牵制。”
“不错。”嬴政取过了他手中的纱灯,“你伐韩之时,我从韩国抽身回咸阳来,等王贲安顿好韩非和张良,再招白起过来。
伐赵之前先让白起练兵,不要上阵,等你何时决定伐赵,让王翦走上党牵制住李牧,白起走东郡攻邯郸,赵王到时必定轻视初次领军的白起而重视王翦。而白起死前一直遗憾当初长平之战没有直取邯郸,此战,他必定全力以赴。一旦拿下赵国,其余四国只待束手就缚。”
这个计划一环扣着一环,韩非张良与王氏互相掣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白起顶着魏如的身份,可以与两边既交好又牵制,其中的关系复杂又盘根错节,只要利用得好,所有人都能尽其才而不敢有反心。
而伐赵一事,王翦对战李牧,两个人都是稳扎稳打的将领,谁也捞不到好处,只会陷入对峙,这就给走东郡的白起提供了充足的时间,若是李牧坚守上党,白起所到之处必是战无不克,攻克邯郸只在瞬间。
而倘若赵国令李牧驰援邯郸抵挡白起,则上党空门大开,王翦亦可所向披靡,直接南下袭击邯郸的后背。
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在伐赵前阻止赵王召回廉颇,赵国可用的大将就只剩一个李牧,一旦对上王翦和白起,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大略驾群才,先生的用人之道……真是令人拜服。
赵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生倘若为秦王,六国恐怕都不够先生施展。”
嬴政笑了笑:“六国算什幺?这世上的疆土,远比我们知道的大得多。有朝一日四海一统,西南北,都任你挞伐。”
赵政谦和道:“那东方呢?”
嬴政略一思索,想起了曾经在系统中看到的地图:“东方是大海,再往东,是无人踏足的丰饶之地。到时给你一份地图,世界就那幺大,你闲了就打着玩儿吧。”
赵政:“…………”
打着……玩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