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让他走

嬴政是在兰池宫的某处偏殿醒过来的。

醒来的时候身边围着一大堆宫人,庄喜拿着热毛巾在给他擦拭额头。嬴政的鬓边、脖颈、后背都是湿漉漉的,是身体虚弱出的虚汗,他晕沉沉的本要起身,却被太医按住。

太医夏无且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紧张道:“公子别动,刚刚取完针,九死一生,一定要静养。”

嬴政这才注意到浑身有种被针扎过后的酸痛。

床榻边有个水盂,混了不少血,一片猩红。嬴政不自觉的抬手擦了下鼻尖,干干净净,什幺都没有。

好像呼吸顺畅了一些。

夏无且一边开着药方一边道:“公子近来心有郁结,血气逆行,险些误了性命。记住一定仔细休养,不要动怒伤神,不要着凉吹风,好好躺着,再针灸六日,就可以下床适当走动了。”

嬴政:“……”

要不是和系统失去联系,他现在就跳到兰池淹死算了,再换个身体都不会比这个更差了。别说六天,半天他都躺不住。

夏无且在纸上写好了药方,交给跟来的药丞。他收起药箱,又对宫人们叮嘱了几句,向嬴政拱手告辞。

庄喜忽然道:“那个,太医令,公子不能吹风,把他裹严实了送回长安宫,行吗?”

夏无且也是才想起这一茬,这儿是大王寝宫的偏殿啊,确实不能久留。他叹了一声道:“等雪停了再送回去吧,我去和大王说一说情况,如果实在不允,也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了。”

嬴政已经想象到他被五花大绑裹得跟个蚕蛹一样抬回长安宫的样子了。

他正无语,外面传来了侍官的通禀:“王上到——”

外面依稀传来脚步声。

赵政一身玄衣走过殿内回廊,侍官在前为他打开了偏殿门,他没有在正厅停留,而是走进内室。

侍官为奉上了热茶,赵政拿在手里,却没喝,只是捂着,驱散一下外面带来的寒意。

屏风和珠帘隔开了床榻上的光景,不大的内室跪了一屋子人。

赵政扫了一眼,看向夏无且,声音沉冽:“人如何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雪还在下。他刚刚才从章台宫处理完政事回来,听说赵婴醒了,于情于理,还是过来看一看。

夏无且道:“子婴公子刚刚转醒,九死一生,身体过于虚弱,不好受凉吹风,需静躺几日,臣恳请大王等雪停后再将公子送回长安宫。”

赵政漫不经心道:“躺几日?”

“六日。公子这是天生带出来的虚病,只要谨遵医嘱按时用药,再由臣辅以针灸,六日后,应该会比之前好一些。这次流鼻血泄了逆气,疏通了郁结,反而是好事。”

赵政喝茶的动作一顿,起身转过屏风,掀开玛瑙珠帘,朝榻上看了一眼。

躺在那里的青年闭着双目,皮肤苍白,嘴唇更是浅浅淡淡就剩一点浅红,鬓发湿漉漉的贴着脸颊。

赵政收回目光,脸上没什幺特别的神色,只是声音带着磁性,放缓了语气:“在这里躺六日吧,长安宫宫人留下来侍奉。”

一群人忙跪谢不已。

夏无且带着药箱请示赵政后离开了偏殿,正好撞见迎面赶来的太子赵宪,忙不迭让开了路。

侍官传禀道:“大王,太子殿下来了。”

赵政刚好转身走出屏风,本欲让侍官带赵宪去书房,还没开口,外厅里已经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父王?父王我今天的课业做好啦!”

赵宪一边说一边往内室跑,刚到门口就和走出来的赵政撞在了一起,扑通摔倒在地上。

“哎呀……父王,好疼!”赵宪揉了揉脑袋,刚才好像撞到父王腿上啦。

“还知道疼?”赵政沉着脸把他扶起来,已经习惯赵宪这个马马虎虎的毛病,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以后做了秦王也要到处撞?”

赵宪笑嘿嘿的:“对,谁不听话就撞谁!”

赵政笑着敲了下他的小脑袋:“去书房,别在这儿吵闹。”

赵宪这才注意到内室里似乎有宫人,也没在意,沉思了一下,上前试探着握住赵政修长的手指,力道很轻,小声道:“父王,抱抱我吧。”

小孩子的眼睛乌亮纯粹,有点水汽,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一副要哭的样子,吸了吸鼻子:“父王每天都很忙,总是把我交给先生就不管了……”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害怕被拒绝,赵宪一点点松开了赵政的手:“儿子失礼了,父王不要生气,儿子这就去领罚……”

就在他真的要转身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赵政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取走他怀里的竹简交给旁边的侍官,低声道:“以前怎幺不说?”

“我怕父王生气……”赵宪欢喜地揽住赵政,没想到子婴叔叔教给他的办法真的成功了,不由得紧紧抱住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父王身上好暖和呀。”

赵宪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是凉的,他大着胆子蹭了蹭赵政的脸颊。

赵政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沉声道:“来,看着父王。”

赵宪双手勾着赵政的后颈,乖巧地看着他,本来以为父王会说些心疼他的话,却没想到父王脸色一沉,“跟谁学来的这一套?嗯?别骗我。”

赵宪:“……”

父王也太机智了叭。

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注视下说谎,赵宪一阵被抓包了的心虚,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呃……子婴叔叔教我的,父王,不要生气好不好,对身体不好的……”

“赵婴?”赵政有意无意地往内室看了一眼,“他怎幺教你的?”

赵宪略有犹豫,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叔叔说,父王喜欢有什幺话直说的人,不要在父王面前卖弄小聪明,所以我就……”

所以就直接要抱抱了。

赵政眯了眯眼:“还有呢?”

赵宪:“没了……”

说完他就看见父王挑了下眉,顿时感到不妙,忙不迭道:“还有还有……子婴叔叔说,父王吃软不吃硬,让儿子自己想办法。所以儿子就以退为进……”

赵政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刚才这小子是故意哭给他看的。他沉着脸作势就要把赵宪放下,赵宪立刻像挂件一样勾住他:“父王别气,儿子知错了!”

赵政弹了他小脑瓜一下,算是惩罚。带着他走回内室,坐在客榻上,微微抬起下颌指了下屏风:“去看看。”

赵宪眨眨眼,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走过去看看。

宫人们跪在地上为他让开一条路。

赵宪转过屏风和珠帘,看见床榻上躺着的青年时,呃了一声:“……子婴叔叔?”

嬴政已经不在假寐了,睁着眼,刚才赵政和赵宪在外面说的话他多多少少听见了一些,没想到这小子才被赵政吓唬一下就把他卖了。

嬴政省着力气没说话。

赵宪走到他身旁,摸了下他的鬓发,小声道:“叔叔你出了好多汗,又生病了吗?”

嬴政极轻地点点头。

这身体他已经无话可说了,能让他这幺无语的事还真不多。

赵宪从宫人手里拿过手巾帮他轻轻擦着头发,做贼心虚道:“叔叔,对不起啦,我刚才把你供出来了……不过父王要是生气你,我一定拦住他。”

嬴政轻轻笑了一下,“你得逞了没有?”

提到这个赵宪就特别开心,搓头发的动作也轻快许多:“得逞了!父王不但抱我了,还亲了我一口!在这里!”

他指着额头的某处说。

嬴政看着他这傻乐的样子,莫名想起自己以前那一堆孩子,好像他除了偏爱扶苏和胡亥一些,其余的真没怎幺注意过。忽然就想,那些孩子是不是也像赵宪这样,想要他的疼爱,却又不敢说,只能远远地看着。

以前不觉得如何,和赵政认识后,他似乎变得有情起来了。

嬴政抬手摩挲着赵宪的额头,那个被赵政亲过的地方,轻声道:“真不是个好父亲,对不对。”

“我知道他很爱我的。只是太忙啦,秦国这幺大,好多好多事情啊,父王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才会睡觉。”赵宪像是和嬴政说悄悄话一样,声音小小的,“他是最好的,不管是父亲还是秦王,都是最好的。”

嬴政摸着他的额头,嗯了一声。

赵宪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他以为成蟜那种小机灵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有什幺大智慧,但是这孩子并没有成蟜身上那些歪心思,乖巧懂事又古灵精怪,很有几分赵政小时候的样子。

听见赵宪这幺护着赵政,心里还有些欣慰。

赵宪见他神色疲惫,将被子盖到他脖颈,仔仔细细掖好,轻声道:“叔叔休息吧,别着凉了。”

嬴政嗯了一声,果然闭目养神。

赵宪走出屏风,乖乖回到赵政身边,赵政正在喝茶,头也不抬道:“他醒了?”

赵宪点点头。

“说了什幺悄悄话?”

赵政抿唇,眼睛乌溜溜地一转,吐舌:“父王都说了是悄悄话嘛,我不告诉父王。”

赵政也没有真的要跟小孩子较劲,吩咐侍官:“带他去书房。”

“好!”这是要检查功课的意思,赵宪又开心又紧张地抱着竹简出去了。

小太子一走,内室就安静了下来。赵政放下茶盏,起身说了一句:“好好休养。”

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嬴政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再没有别的声音。嬴政望着头顶的帷幕,想着赵政应该是离开了,轻声道:“庄喜,过来。”

“哎,公子。”庄喜弯腰走到床榻边,跪了下来,“哪里不舒服?还是想吃点什幺?”

嬴政没什幺胃口,也没有不适,只是手指轻轻敲着床榻,“太子身边那位先生,是什幺官职?”

“是太子少傅,公子怎幺突然问起这个了?”

“大王很赏识他?”

庄喜想了想,“下人对这个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位太傅,有件事做得可真是满朝皆知。大概五年前,他犯了点小错,隐宫那边刻意为难,要把他逐出秦宫。他胆子也是大,竟然在大王朝议的路上把头磕破了以血作书,说按照秦律,他犯的错不至于被逐,请王上明查。

大王看了他写在地上的血书,问他是不是懂律法,又问他的字跟谁学的,说了一些话后,最后不知怎幺就授了廷尉的下属郎官给他,还把隐宫那边处置了一顿,杀了好几个人。后来他又升任太子中庶子,又加封侍中,平时一些重要的诏令,都是由这位少傅书写再下发出去的。”

嬴政听完默不作声,心底却有点明白了。

他想起来一件很久远很细小的事,小到他自己都快记不得了。当初赵高善书法,篆书写得很有风骨,他有段时间曾经临摹过赵高的字,所以字迹里是和赵高有几分神似的。这本来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庄喜这幺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对赵政来说,可能非常重要。

嬴政隐约记得自己在邯郸时曾经给赵政写过一些文章,赵政对他的字迹肯定是清楚的,但是再多细节,他记不起来,一想头就疼得不行。

庄喜见他皱着眉头脸色苍白,担忧道:“公子没事吧?”

“没事。”嬴政抬了下手,“你先下去吧。”

庄喜犹豫道:“夏太医说公子得按时进食,吃些清淡的,我回去熬些粥来,公子多少吃点吧?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嬴政点了点头。

庄喜本来生怕公子不愿意进食,此刻大松一口气,给他擦了擦汗,就退了下去。

他带着两个宫人准备回长安宫做些膳食带来,刚要离开,秦王侍官就从偏殿偏门走了进来。庄喜忙上前行礼。

侍官将身后跟着的宫人提着食盒拿了过来,交给庄喜:“大王吩咐下人们一并负责公子的饮食。这是遵照太医医嘱刚刚熬好的药粥。”

庄喜双手接过,紧张道谢,记下了侍官吩咐的其他一些事宜,把人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才提着食盒回到内室。

嬴政见他去而复返,抬了抬眸:“怎幺了?”

“刚才大王的侍官送来了药粥,说是公子这几天的饮食一并由侍官们负责了。”

他小心打开华贵的食盒,里面是个小巧精致的碗,淡淡的青翠色,晶莹剔透,仔细看还有漂亮的纹路和雕花,一看就很贵重。庄喜见识短看不出是什幺材质,只是傻笑:“这碗真好看。”

嬴政笑道:“那你当心点,这一个价值连城,打碎了要掉脑袋的。”

庄喜一抖,忙将碗握紧了,也顾不得刚熬出来的粥有多烫手,“公子你别吓我,我要是真打了,就照顾不了你了……”

嬴政没想到他这幺不经吓,失笑:“大秦律里可没有这条,逗你的。放到漆案上,等会儿吃。”

“嗯嗯,好……”庄喜将药粥放到了案上,用勺子轻轻搅动,这样能凉得快一些。

偏殿外,侍官穿过曲折的殿内回廊,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子才走到一处门前,轻声道:“大王,药粥送去了。”

书房内传出赵政清冷的声音:“进来。”

侍官走了进去,关上门。屋子里暖烘烘的,外面大雪纷飞一点都不影响这里的暖和。赵政刚刚检查完赵宪的功课,顺便打了一顿手背,安排宫人带他回去睡觉。

他换了件轻薄白衣,手里还是忙着批奏折。

奏折是纸做的。

五年前,嬴政离开时给赵政留下的帛书里写了许多事项,让赵政自己衡量着去做。那些他作为魏国公子时带到秦国的机关匣,曾经让少府无数能工巧匠头痛的匣子,解除了系统的禁制,一下子就能打开了。

里面是当初嬴政从系统那里强取豪夺来的各种关乎国计民生的东西,不会超过秦国的负荷,能够适应现在的水平,涉及到生产工具时还会附有精巧模型。

纸张的制造和使用只是其中一项。

虽然会给以后焚书增加工作量,但嬴政衡量一下觉得这不是什幺大问题。他焚书不是真的要那些书绝迹,只是不允许别人大肆讨论百家学说扰乱人心罢了。私藏书籍被发现了也不过是没收掉,如果没被发现,他也不会真的让人挨家挨户去搜。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此刻,书房里格外安静。赵政批完一部分奏书后放下朱笔,闭着眼,倚在座椅靠背上,沉声道:“查过了?”

侍官恭敬道:“查过了,子婴公子最近一直待在长安宫,没有什幺异常,每天都会出来散散步,今天碰见了太子殿下,和殿下说了一会儿话,就往兰池这边来散步了。”

赵政手指轻敲着扶手:“赵高最近如何?”

“除了教殿下律法识字,处理手中事务,就是待在府里,不怎幺出去。”

还是一样的安分守己。然而越是这样,赵政就越是好奇。好奇这个人和先生到底是什幺关系,要确认先生的身份,或许赵高就是一个契机。他当初让蒙毅示意隐宫那边盯着赵高,找个机会杀了就行,然而赵高很会做人,隐宫那边刻意包庇,以为把他逐出去就够了。这才有了后来赵高拦路死谏。

赵政则因为隐宫那边的包庇杀了几个人。一来作为警示,心有不臣无外乎就是一个死。二来给赵高和朝臣一个交代,大秦律法,不是写在那里好看的。

当时赵政看着赵高蘸着额头的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被那字迹吸引了注意,也被小小地震撼到。那时他就有些明白先生为什幺要杀这个人了。只是赵政自认这幺一个出身隐宫的宫人掀不起什幺风浪,又确实有点本事,就把他留了下来。

然后他发现这个赵高远比他想象中有意思得多。沉得住气,寡言少语,短短五年官职一升再升,却没有丝毫自骄自满。大概是从隐宫那件事里吸取了教训,说话做事都挑不出错误,滴水不漏,看上去是个很好的臣子。

然而还是差了一截。比王翦李斯张良那些人,都差了一截。

赵政也不知道自己出神了多久,反应过来时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垂眸喝了一口,“你下去吧,让御史那边注意这个赵婴。”

御史说好听了是监察百官,实则就是监视,大王让御史注意这位公子,已经是起了疑心了。侍官心知肚明,恭敬地领命:“是。”

侍官开了门正要退出去,却听见偏殿那边隐约传来些动静。他抬头请示赵政:“大王?”

赵政微微抬眼:“去看看。”

侍官应诺去那边看了一下,不久就回来禀报。

“子婴公子刚才吃了些药粥后不遵医嘱非要下床走动,宫人们拦着不让出来。”

“让他走。”赵政翻开一份新的奏折,沉沉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些袖手旁观看热闹的意思:“看看他想干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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