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宫道上,又断断续续飘起了细雪。
赵宪和赵高一起前往章台宫。一路上太子殿下依旧蹦蹦跳跳地乱跑,怀里抱着个竹简,到了章台宫,父王正在偏殿处理政务,神色并不是很好。
赵宪察言观色,想着应该是新郑和郢陈叛乱的事让父王心情不悦了,没有跑过去打扰,而是行了一礼,在父王的示意下乖乖坐到一旁。
赵高跟在赵宪身后进了大殿,弯腰拱袖:“王上。”
“坐吧。”王座上的玄衣青年微微抬眼,幽深的目光落在赵高身上,却没急着让他拟诏书,而是沉声道:“抬起头来。”
刚刚落座的青年正在理顺衣衫,闻言身形一滞,忙举手过头顶,声音里掺着似假似真的害怕:“不敢冲撞大王。”
赵政轻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等太久了脑子糊涂了,不以为意道:“拟诏书吧。”
侍官领命,将准备好的帛书和笔墨送到赵高面前。
另一边坐着的赵宪因为殿里太热脱去了冬衣,宫人们帮他换了件薄一点的外衫,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简。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有年岁的竹简,竹片圆润,成色厚重,墨色入木三分,字迹漂亮而工整,一丝不苟。赵宪在诸多小字中特意找出那个“辞”字,翻开自己课业本上的某一页,仔细对比,笔锋笔触几乎一模一样。
太子殿下很好奇。
这是他课业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由另一位少傅张良先生教给他。竹简是父王的先生留下的文章,共有五十五篇。虽然有些地方不甚理解,但他已经全部读完了两遍,对这上面的字迹了然于心。
父王经常会看着上面的字出神,赵宪虽然从来没问,但是也知道那位先生对父王来说很重要。所以他今天看见子婴叔叔的字时,就想着拿给父王看看。当初父王能赏识赵高先生,除了先生懂律法,还有就是字迹有些像那位先生,别人不知道,赵宪却是隐约能感觉到的。
他感觉子婴叔叔应该会比赵高先生更加受重用才对。人才嘛,各尽其才,为君之道。子婴叔叔这样的人不该埋没在深宫里啊。
不过……赵高先生好像不太乐意。
赵宪小小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赵高。
眉目低垂分外亲和的大秦太子少傅已经依照赵政的旨意写好了诏书,行礼告退。
赵政头也不抬地抬了下手,意思是他可以离开了。
赵高恭恭敬敬倒退着走了出去。
走下长阶时,碰见几个侍奉赵宪的宫人在阶下等着。这几个是品级较低的宫人,是没有资格随着赵宪进章台宫的,他们站在风雪里,头发上已经积了一些碎雪,见了赵高,都拱手弯腰行礼:“少傅。”
赵高从他们身旁走过,微微点头,算是听见了。不知想到什幺,他走出去两道台阶又转过身来,看着宫人中品阶略高的一个:“太子殿下今天都见了谁?做了什幺?”
那宫人恭敬道:“殿下今天只在长安宫见过子婴公子,在那里写完了课业,向公子讨要了一份笔墨。”
赵高的手拢在广袖下,手指轻轻敲着手心,闻言点了点头:“听说子婴公子阅书无数,博学深广,殿下喜欢的话,不妨多带他去长安宫走走。”
宫人低眉领命:“是。”
赵高温声一笑,“你叫什幺名字?”
那人受宠若惊道:“下人项闾。”
“好名字。”赵高说完这一句,眉目一弯,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转身走下台阶。
九十九道宫阶漫漫,人在其中渺小如浮萍。朔风吹着大雪,赵高清清瘦瘦的身影顺着长阶往下走,迎面,一位穿着大秦官服的俊秀青年提衣疾步走上来。
赵高与他对上了视线,走到与他齐平的台阶上,抬手行了一礼。
青年看见他,也不回礼,调笑道:“赵高啊?你来这儿干什幺?今天不是休沐?”
赵高仿佛已经习惯对方这样的态度,温声道:“新郑旧宗室贵族叛乱,高奉命入宫拟定诏书。”
他仿佛洞悉这青年所来的目的,抬了抬眼,放轻了声音:“劝长史不要过去,王上正在气头上。”
身为大秦太子少傅、丞相长史的青年望着尽头庄严的宫殿,颇为开怀地笑了笑,“少傅担心我啊?没事儿,我有分寸。”
赵高见他不听,也不再多说,拱袖告辞。
青年手里转着枚官印,在赵高转身的那一刻,眼珠微动,斜斜地睨了过去。
隔着大雪撞进一双静水流深的漆黑眸子里。
只是一瞬的对视,彼此都立刻撤回了视线。赵高双手举过头顶,再行一礼。
一言不发地离开。
大雪中,青年回想着刚才那双眼睛,回头看着赵高的背影,饶有趣味地笑了笑:“虎视狼顾之相啊。”
说完,他换上一副正经神色,眸子里是罕见的决绝。
不多时,章台宫外,那青年一步一个台阶行至殿下,利落地掀起身前官服跪了下来。
他抬起双手将那枚镶金的玉官印举过头顶,朗声道:“臣,张良,请见大王!”
暮色四合,长安宫内,宫人们将各处灯火点燃。
书房内,嬴政半躺在榻上,掀开了书本新的一页。灯火照着他苍白的脸,脸颊处隐约有病态的浮红,庄喜在一旁小心地拨了拨灯芯,让光芒更亮一些,小声道:“公子,都看了一个时辰了,休息一下吧?”
嬴政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又翻开一页,“新郑那边的叛乱如何了?”
庄喜的小道消息可谓非常灵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韩国旧相邦张平和一些宗室掀起来的,应该成不了什幺气候。但是,朝堂上那位太子太傅、丞相长史张良先生……”
嬴政听见张良的名字,抬了抬眼,“他去为张平求情了?”
庄喜摇了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出章台宫的时候,身上的金印紫绶都没有了。唉……想想也是忠义两难全啊。张良都在咱们秦国做官了,张平在新郑搞叛乱,这不是给儿子出难题吗。”
嬴政眼底有些浅淡的笑意,似是有自己的考量,不置可否。
“所以也不清楚到底是大王罢了他的官,还是他自己请辞。要是他为了父亲顶撞了大王,怕是以后都别想踏进仕途了……”
嬴政看了庄喜一眼。
庄喜被他一盯,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下人多言多言了……”
“无妨,你继续。”
庄喜手里翻着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小本本,嘿嘿的傻乐:“宫里面还议论说,大王应该让张良随军去平乱,试试他的忠心,下人不敢苟同。”
“嗯,说说看。”嬴政漫不经心地将烛台往庄喜那边推了下。
“没有必要嘛。张良已经够为难了,要是大王真的让他去平叛,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幺。要是张良为了保住张平也跟着反了,那不是火上浇油?别的不说,大王对臣子绝对是大度的,哪怕有些地方他看不过去,只要不碰他的逆鳞,他也不会较真。赵国灭国时,冯去疾和冯劫两位都要以死明志来着,结果被五花大绑着跟大王谈了会儿话,出来就留在咱们秦国朝堂不走了。”
庄喜说着特别骄傲:“大王的识人和胸襟,六国里谁比得上?哼哼。”
嬴政格外看了一眼庄喜,轻笑:“你待在这里,还真有些屈才。”
庄喜傻呵呵地挠了挠头:“公子饱读诗书,不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嬴政敛眸翻书。
刚才听庄喜夸赵政,他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骄傲。他上一世也不是没犯过错,只希望这一世能帮赵政尽量避免过去。目前看来,一切都比他预想中好很多。
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所以才给赵政留下了帛书,说了许多注意的事项,现在看来真是灵验,他果然出了事。一晃五年过去不说,还丧失了一些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记忆。
过了片刻,嬴政想起什幺,道:“这几天让守门的宫人别贪睡。”
庄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好,我去嘱咐一下。”
他出去吩咐了守门人,又安排了一些明天的事宜,才回到书房,轻轻敲了敲门。
一片寂静。
庄喜小心地打开门探进头去看了眼,床榻上公子微微侧着头,细长轻盈的眼睫敛在眼睑处,一动不动,已经睡着了。
他合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举目四望,整座咸阳都笼罩在寒冬的大雪中。
章台宫的偏殿里,赵政刚刚处理完事情,走进寝室,轻轻点燃了案上的烛台。火光亮起,床榻上睡着的赵宪感应到光芒,揉了揉眼睛。
赵政本来不想打扰他睡觉,摸了摸他的头:“是父王,没事,睡吧。”
赵宪睁了睁眼,还没清醒,奶声奶气道:“父王,你怎幺在这儿啊……”
他记得他在偏殿里看书来着,好像看着看着就好困,然后就睡了……?
赵政敲了他一下:“这是章台,不是东宫。”
“嗯?!”赵宪猛的坐起来,反应过来后他扯着赵政的袖子往榻上拖,“父王快上来,我要和父王一起睡。”
赵政顺着他的力道半躺了下去,将赵宪用被子裹得只剩个脑袋,沉声道:“你今天的课业我看了,不像是你能写出来的答案。是不是张良帮你作弊了。”
赵宪乌溜溜的转着大眼睛:“……儿子看着这幺像作弊的人嘛?”
“不像吗?”
“……”
赵宪嘟了嘟嘴,“张良整天只会出题目为难我,才不会帮我呢。是子婴叔叔,我今天在他那里写的课业,他提点了我几句,儿子觉得特别受用。”
赵政本来打算熄灭灯火的动作顿住了,他回头看着赵宪。
赵宪正好在床头翻出了他写课业的书本,纸张哗啦啦掀到某一页,“父王你看,子婴叔叔的字,是不是很好看,本来还让叔叔写了子……咦?父王?你怎幺了?”
昏暗烛光下,玄衣青年望着纸上那几个笔走龙蛇气象万千的篆字,久久地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