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小敏这个人就像平白蒸发了一般,消失得过于蹊跷。
案发之前,住在东九栋的女生,很多都看到她与李红梅一同离开,但之后出现在公共摄像头里的,一直只有李红梅一人。
509宿舍毫无疑问是第一现场,留在这个现场的所有痕迹都证明,凶手是李红梅,迟小敏并未回来过。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故消失?
迟小敏既然消失了,就一定与李红梅和冬邺外国语学院有关系。
疑惑未解,明恕带着方远航回到冬邺外国语学院。
不久前还充满生活气息的东九栋已经没有丝毫人气。虽然警戒带已经拆除,仅有509被封锁,但东九栋毕竟是女生宿舍。发生了这种事,住在5楼的女生当天中午就紧急搬离,有的在校外租了房,有的直接回家,510的几位更是在校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5楼一搬空,上下几层楼的女生也陆陆续续跟着离开。宿舍里人越来越少,就算有的女生胆子够大,也住不下去了。
技侦组还在继续排查校园内及周边的监控,方远航问:“师傅,我们要找迟小敏,没必要再来东九栋啊。”
“有必要。”明恕没跟方远航说,他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其实是509墙上那一串血淋淋的字。
她们都该死。
这是李红梅的杀人动机。
站在李红梅的角度,她被欺压了三年,受尽心理与身体上的伤害和侮辱,终于一朝爆发,杀死了以闻静静为首的三人。
但为什么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这时候爆发?
理性一点看,这次李红梅受到的欺压并不比过去重,那么牵涉进这件事的迟小敏就成了一个关键人物。
不过很多时候人的行为不能完全以理性来分析,一些看似细微的要素莫名其妙就能压垮一个堪堪承受多年的人。
天已经黑了,即便走廊与室内都开着灯,三名被害者已经被转移,但509看上去仍然血腥恐怖。
明恕站在房间正中央,盯着墙上的字。
她们都该死;
有的人本就该死。
“该死”二字,将鲁昆与李红梅串联了起来。
明恕眼色愈冷,眉心也皱得更紧。
李红梅是否也和鲁昆一样,看过墓心的小说?
片刻,他低下头,手指按压着眼窝,两个互相矛盾的想法在脑中反复撕咬。
——也许李红梅也受到了墓心的影响。
——你想得太多,李红梅与鲁昆完全没有关系。
“师傅?”方远航喊了好几声,见明恕没有反应,只好抬手推了一下,“师傅,你在想什么?”
明恕长吸一口气,“来,查一下李红梅的个人物品。”
方远航这下反应过来了,“你怀疑李红梅也看过墓心的小说?”
“有这个可能。”明恕走到李红梅的床位边,“说不定她的个人物品里还有与迟小敏有关的线索。”
冬邺外国语学院虽然建校已有六十多年,但东九栋是前几年才修建的,环境还算不错,是常见的上床下桌配置。
李红梅的床位很整洁,床上蚊帐打开,被子叠好放在床头,床下的书桌区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一件多余物品,连镜子都没有。
而衣柜里空着五分之四,可以说是空空荡荡。
明恕将书架上仅有的十来本书都拿了下来,无一例外全是专业课本。
方远航说:“师傅,其他三人的书架上也没有墓心的书。”
明恕点头,翻了翻手上的《二级笔译题库》。书里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笔记,看样子李红梅打算参加今年的笔译考试。
一个对未来有规划的人,亲手撕碎了自己的未来。
忽然,一张便签从书里飘了出来。明恕捡起,看完之后眼中渐生疑惑。
便签上写着——
如果我让你们沉冤得雪,那我的人生就将毁灭。
如果我去追逐我的人生,那他们就将逍遥一世。
我该怎么办呢?
你们希望我往前看,好好过我这一生,还是为了你们不顾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方远航接过便签,诧异道:“‘他们’和“你们”是谁?什么‘沉冤得雪’?这是李红梅写的吗?她想表达什么?”
“是她写的。”明恕说:“字迹和书里的笔记一模一样。”
方远航:“我操,我现在有点懵了。”
“李红梅是孤女,父母双亡,并且没有亲戚。”明恕合上《二级笔译题库》,“‘你们’指的很可能是她离世的亲人,看来李红梅身上背负的,不止我们目前了解的这些。去查她的背景,查霞犇村发生过什么事。”
刑侦局,李红梅仍在接受审讯。
她承认了罪行,却不肯说出迟小敏的情况,这一点令人很难想清缘由。
“迟小敏在哪里?”虽然李红梅一再表示不想面对漂亮的女警,但规矩就是规矩,刑侦一队的女警程茜雪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一张脸,渐渐有些不耐烦,“你带她离开东九栋,之后去了哪里?”
李红梅几无反应,“我不知道。”
程茜雪:“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朋友,你们一同从宿舍出来,她的去向你怎么会不知道?”
李红梅冷笑,“你们找的不是杀死闻静静三人的凶手吗?人是我杀的,我认罪,证据也在你们手上。这一切都和小敏无关,你们找她做什么?”
程茜雪一拍桌沿,“你在与迟小敏分开后不到四小时就杀害了三个人,迟小敏也是命案的关键人物!”
李红梅眼珠怪异地转了转,“那你们就去查好了。”
审讯一无所获,程茜雪从审讯室出来时接连摇头,“说实话,如果我和李红梅是同学,我也讨厌她。她那张脸就让我觉得不舒服。”
易飞安慰道:“先去休息吧,后面的交给我们。这种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你身上穿着警服,可不能随便抱怨。”
李红梅不愿多说,好在明恕安排的校园摸排得到了线索。
迟小敏不止一次来到东九栋,且给人留下的印象颇深,几位女生说,迟小敏是李红梅打工时认识的。
李红梅一共打了三份工,一是在报社上夜班当文字校对,一是在课外辅导机构教初中生英语,一是在奶茶店收银。
经过排查,确认迟小敏正是奶茶店旁边鲜果店的店员。
“这姑娘出什么事了吗?”鲜果店老板忧心忡忡,“昨天本来该她上早班,但是她一直没来,这都两天了,打手机也没人接听。她在我这儿工作小半年了,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来不这样。”
“她住在哪里,你知道吗?”明恕渐有不好的预感。
老板点头,撕下挂历的一角,写上地址,又问:“小敏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明恕看了看地址,就在附近,是一处快成为危楼的筒子楼。
方远航立即赶过去,明恕接着询问迟小敏的情况。
老板对迟小敏了解也不深,只知道这孩子是农村来的,二十岁左右,老早就没读书了,从老家到城市里来,打算先找份工作,站稳脚跟,再牟出路。
“她好像想存钱念书,和一个大学生走得很近,这几天也没瞧见那个大学生了,挺丑一姑娘。对了,这是迟小敏当初留给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老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叠了两次的纸,解释道:“以前我遇到个打工仔,才来几天就偷掉一千多块钱跑了。我现在请人,都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再存一张复印件在我这儿。”
“应该这样。”明恕接过复印件,见迟小敏来自兰乡市孔流镇,与冬邺市远隔上千公里。
不久,方远航那边传来消息,说迟小敏不在出租房内,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另一条更令人惊讶的消息同时传来——迟小敏的身份信息是伪造的,户籍网络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我操!”方远航喊道:“这个迟小敏不会是‘小鬼’吧?”
在刑警的内部说法里,“小鬼”指的是出生就没有身份、没有户口,被一些“大老板”养着的孤儿。这些人幼时无需学习,长大后也无需工作,专门替主人背锅,或是办违法违规的事。“小鬼”一旦行迹败露,或是可能给主人引来祸端,就会被“处理”。
“小鬼”的结局大多凄惨,活着的时候没有为人的尊严,死了也很少有安息之地。警方就是想调查,很多时候也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信息而不了了之。
普通人一般接触不到“小鬼”,连“小鬼”这个说法都没听说过。但方远航在警校时参与过一次大规模军警联合缉凶,捉获的犯罪头目养着的“小鬼”仅是还没有死的,就有三百多人。
迟小敏的情况,和“小鬼”有点像。
如果她真的是“小鬼”,那么她接近李红梅的原因是什么?她现在消失了,是被主人处理?
明恕站在迟小敏的出租屋门口,打量着这不足十平米的房间。
房间里光线很差,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悦的霉味,靠墙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堆着衣服和薄被——被子没有叠。屋中央摆着一张折叠桌,上面摆着电饭煲、碗筷、油盐酱醋,可见迟小敏就是在这张桌上煮饭吃饭。
和大多数廉价出租房一样,这里没有木质衣柜,只有一个钢条与布组装的简易衣柜,衣柜边放着四张椅子码成的“桌子”,上面横七竖八堆着书。
明恕走过去,拿起最顶上的一本。那是一本爱情小说,封面画着一对青春男女,书名矫情而拗口。撂在那里的大多是类似的小说,但压在最下面的一本,封面风格却和别的完全不同。
明恕将它抽出来,眉心忽地一紧。
这居然是一本墓心的悬疑小说。
李红梅戴着手铐,看着审讯桌上的书,半晌道:“这不是我的。”
“对,不是你的。”明恕说:“你读过吗?”
李红梅反应很慢,“小敏借给我看过。”
明恕问:“你喜欢吗?”
李红梅摇头。
明恕又问:“迟小敏喜欢吗?”
李红梅先是摇头,又点头。
明恕语气陡变,“你杀死闻静静三人,是受这本书的影响?”
“不是。”李红梅咬住丰厚的嘴唇,“是她们该死。”
明恕问:“那谁告诉你她们该死?”
李红梅张嘴又合上。
明恕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她们该死?”
李红梅还是不答。
明恕语气急促,压迫感越来越强,“是不是看过墓心的书之后?”
李红梅摇头。
明恕继续,“迟小敏与你讨论过墓心的书?”
李红梅终于点头,额头上布满汗水。
明恕抓住这一刻,“你本就喜欢悬疑小说?你的学费生活费需要自己赚,除了上课,你的时间都花在打工上,你哪来的时间看小说?”
李红梅频繁摇头,“不,我,我有时间。”
“是吗?”明恕问得很快,不给她认真思考的时间,“你的图书借阅记录上显示,你从大一到现在,读过的小说只有四本,全是职场奋斗类。墓心的小说是你第一次接触悬疑类?”
“是,是。”李红梅已经控制不住语气。
明恕打乱问话顺序,让所有问题看上去缺乏连贯与逻辑,“你什么时候认识迟小敏?”
“今年初。”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悬疑小说。”
“也,也是今年初。”
“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再忍耐,想要杀死你的室友?”
李红梅哑然。
明恕死死盯着她,语气一沉,“今年初,对不对?”
短暂的怔愣后,李红梅将脸埋进手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明恕听清楚了,她念叨着的仍是那句话——她们都该死。
“迟小敏太奇怪了。”明恕躺在萧遇安办公室的沙发上。沙发不够长,容不下他的两条腿,所以一条曲着,一条搭在外面,“如果她与李红梅残杀三名室友的案子无关,她为什么会突然失踪?李红梅看墓心的书,很明显是受了她的影响。但问题是,就算是这样,迟小敏也没有必要离开。她是想逃避什么,还是遭遇不测?”
萧遇安站在窗前,一时没有说话。
天已经黑了,玻璃像镜子一般,倒映出他的身形。
明恕闭着眼,一边在脑中过滤案情,一边说出来,“迟小敏如果真的是‘小鬼’,那是谁养的‘小鬼’?现在已经有两起凶案的嫌疑人读过墓心的小说了,李红梅和鲁昆都认为有些人就是该死,他们……哎,方远航说他脑子乱了,我现在也乱了。哥,你得陪我理一下。”
萧遇安拿来一个黑色皮质笔记本,也坐在沙发上,“你说,我听。”
“现在一共四起命案。第一起,鲁昆在咖啡馆发狂,杀死两名吵闹的孩子,他看过墓心的书,认同‘有的人本就该死’,认为是墓心唆使他犯案;第二起,发生在科普游乐场的意外——这一起我认为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因为偶然性太大,和另外的案子没有特别深的联系;第三起,罗祥甫被杀害并抛尸,传统人际关系摸排已经结束,他身边的人有动机,但都没有作案时间,我非常怀疑是他强行拍摄女性与儿童的行为为他引来祸端,这个还在调查;最后是第四起,李红梅一夜之间杀害三名室友,她承受了三年校园暴力,在再一次被欺辱之后,终于爆发,她和鲁昆一样,也看过墓心的小说。”
明恕一口气说完,看向萧遇安,“三起案子中,两起嫌疑人已出现,且动机清晰。如果罗祥甫确实是因为街拍而被杀,那这三起案子就有一个共同点。”
“凶手们都认为,有的人本来就该死。”萧遇安说。
“对!”明恕眼中迸射出明亮的光,“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被杀的不是人,而是妖魔!他们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读,那就是猎杀恶魔!”
萧遇安缓缓道:“那迟小敏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可以有很多种身份——碰巧认识李红梅的打工妹,别有所图靠近李红梅的‘小鬼’。”明恕双手握在一起,“她甚至可能就是墓心!你想,如果她是墓心,她会不会不满足于只靠小说影响别人?当她不满足的时候,她会怎么做?那不就是走‘线下’吗?这样李红梅就是她的实验对象。”
“你的推测建立在她还活着的前提下。”萧遇安说:“想得更广一点,失踪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主动躲藏,一是遇害。如果她已经死了,李红梅有可能是凶手吗?”
明恕顿感一股寒意从尾椎冲了上来,“李红梅杀害她的理由是什么?”
话音刚落,明恕自己就怔住了。
那张在李红梅书中找到的便签再次进入他的脑海。
“想起什么了?”萧遇安问。
明恕将便签的事如实相告,又道:“我已经叫方远航去查李家的事了,估计很快会有结果。”
次日,李红梅的背景被查清——
她是孤儿,但家人却不是正常死亡。她的父亲与兄长,在十二年前,因为与“外乡人”产生矛盾,而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