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猎魔(22)

“你就是墓心。”

只是缓缓吐出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好似宣判。

“你……你在说什么?”侯诚不自在地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一根木凳上,“我不是墓心。”

萧遇安眼神深不可测,“真不是?”

侯诚接连摇头,“真不是!”

萧遇安又睨了他半分钟,像是信了,“墓心的书可能被犯罪分子利用,目前已经被暂时封存,在案件调查清楚之前,心云出版社不会再向你的账户里打税后稿酬。”

侯诚眼中茫然,“哦,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萧遇安说:“你的账户里没有稿酬,这意味着墓心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你了。”

侯诚想了一会儿,不愿与萧遇安对视,“没事,没事,他已经给了我不少钱了,不来找我也没什么。等这个夏天过了,我就去整理整理我的田地。我可以种瓜,不是一定得靠他。”

萧遇安叹息,“你好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别说侯诚,就是明恕都不大清楚萧遇安这是在演哪一出。

“什么意思啊?”侯诚焦急地问。

他面色蜡黄,情绪不易从脸色上显露出来。但明恕注意到他沟壑般的皱纹正在轻颤。

按理说,他不至于这般紧张。

“还不明白吗?”萧遇安说:“墓心如果不再来找你,那你对我们警方来讲,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这话带着几分匪气,不管是语气还是用词都不是萧遇安的风格。

但莫名有些带感。

明恕在心里“啧”了一声。

“我不懂。”侯诚站起来,“你们是想对我做什么吗?什么叫‘没有多大用处’?”

“你的名字还挂在治安支队那儿。”萧遇安说:“因为得配合我们办案,才暂时不用接受处罚。既然墓心不会再来找你,那你就回治安支队待着吧。”

侯诚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时慌了手脚,“你们前几天不是这样说的!”

“前几天?”萧遇安一笑,“前几天你见过我吗?”

侯诚用力咽了口唾沫,摇头。

“那就对了。前几天放你回来的是我的这位下属。”萧遇安说着看了明恕一眼,明恕立即配合地站好。

萧遇安收回视线,又道:“他似乎犯了个错,我来纠正。”

侯诚局促地搓手,“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反复捉弄我啊,农,农村人好欺负吗?”

“农村人?”萧遇安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一定要给自己架一个身份,行,那我问你——和你同为农村人的老乡都在田里忙碌,你为什么不去管一管你的田?”

侯诚支支吾吾道:“不是说过了吗,墓心给了我钱,我今年不想干农活。”

院子外传来停车的声音,明恕走到门边一看,见是洛城市局的警车。

不是他叫来的,那应该就是萧遇安安排的。

“车来了?”萧遇安问。

明恕道:“来了。”

萧遇安冷淡地看着侯诚,“还有什么话,到了治安支队再说。”

侯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现,现在就走吗?”

“对,现在。”萧遇安说:“警车就在外面。”

“那我收拾一下。”侯诚说完就转过身,想要进屋。

明恕几步上前,直接将他拦住,“治安支队有你需要的日常用品。”

“我还是得收拾……”侯诚目光躲闪,想将明恕推开,却哪里是明恕的对手。

“你是想收拾,还是藏住不愿意被我看到的东西?”萧遇安问。

侯诚的目光有一瞬的锐利,顷刻间又恢复木讷。

这就像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短暂地照亮了房间里龌龊的真相。

这一眼,就足够了。

侯诚被接令赶来的治安支队带走,上警车时已经非常焦虑。

明恕站在侯家门外,目送警车开远,这才问:“哥,你发现什么了?”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侯诚就是墓心。”萧遇安说:“他很会掩饰,甚至编造出了一个人,将我们都带偏了。”

明恕诧异,“掩饰?不对啊,是我们先怀疑他不是墓心,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与他有实际接触,他怎么掩饰?”

“你再好好想一想。”萧遇安说:“我们为什么怀疑他不是墓心?”

明恕眼神渐渐沉静,片刻后说:“他根本就不像一个作家。”

“就是这里——他不像一个作家,这是他的身份令我们产生的偏见。他刚才自己也强调过——他是一个农民。”萧遇安语速平缓,看着明恕的眼睛,“一个写悬疑的作家,现实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恕抿着唇,没有立即作答。

脑中一个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虽看不清楚脸,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性。

明恕忽然意识到,自己受到了影响,这男性分明是侯细媚等人口中的年轻男人。

萧遇安说:“在很多人的固有认知里,悬疑作家以男性居多,二十到四十岁居多,可能戴着眼镜,接触过很多职业、性格的人,他要么看过很多书,要么去过很多地方。总体来说,是个社会经历丰富,逻辑推理能力很强的人。”

明恕眉心已经蹙起,“是。”

萧遇安又道:“如果根据心云出版社提供的线索,我们查到的是这样一个人,那毫无疑问,我们会立即认为,这个人就是墓心。对不对?”

明恕想了想,“对!一个作家背后还藏着另一个作家,这本来就是概率非常小的事。如果查到的人符合我的想象,我不会再去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个真正的墓心。”

“而侯诚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遇安继续说:“农民,五十多岁,小学文凭,独居,性格孤僻,不善言辞,生活在庆岳村这种落后的小地方,以务农为生,连周围的村民都很少与他接触,附近的小孩甚至叫他‘愣子’、‘哑巴’。这种人别说写,就是字也许都认不得多少。”

明明是三伏天,明恕却感到脚底涌起一阵寒意。

“任何人见到侯诚,恐怕都不会认为他是悬疑作家。”萧遇安眯了下眼,“他从一开始,就用他的身份在误导我们。让我们认为他不可能是墓心,接着追查谁是墓心。”

明恕终于跟上了萧遇安的思路,“我觉得侯诚不可能是作家,更不可能是写出‘有的人本就该死’这种话的墓心。所以我潜意识里就认为,他也许不是真的墓心,真的墓心还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止是你,我也这么认为。”萧遇安语气一转,“一旦我们都这么想,其实就已经上侯诚的套了。我们必然越钻越深,想要找出真正的墓心。而墓心掩藏身份,正好证明我们对他的怀疑很合理,他身上一定有鬼。”

明恕倒吸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侯诚嫖娼也是演戏,他要我们笃信,他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得到钱就猖狂的底层小民,然后在审问过程中,一步一步吐出墓心——是我迫使他承认,他不是墓心!我操,这样反转再反转,他也太能绕了。”

“别忘了,墓心本来就是写悬疑的。”萧遇安说,“设这个局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如果摒除偏见,重新看侯诚,为什么一个孤僻的农民就不能写书?他只是没有上过多少学,但他并不是文盲。一个人写不写得了书,取决于他的思想,他的见识,而不是取决于他的文化程度。”

明恕狠狠掼了一把头发,冷静了一会儿又说:“但也说不通啊。最早向我们反映有个清秀年轻人住在侯诚家的不是侯诚自己,是他家附近的村民。侯细媚和王又群都看到了。她们没有理由陪侯诚演戏。”

“很简单,因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曾经住在他家里。”萧遇安说,“而且依我的想法,正是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侯诚才得到灵感,想到这个匪夷所思的点子。你往回想一想,当村民告诉你,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向来孤僻的侯诚家里住了几天,你是不是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男子就是真正的墓心?”

明恕频繁踱步,“是!”

萧遇安又道:“这个男子可能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时隔三年,现在也无法再查。侯诚咬定这个人就是墓心,加上村民的证言,几乎就坐实他自己只是一个被墓心利用的人。”

“我想到一个不好的可能。”明恕突然说,“侯诚敢咬定那个出现过的男子是墓心,为什么?他就不担心那个男子再次出现,揭穿他的谎言吗?”

“两种可能。”萧遇安说:“第一,他在赌;第二,他知道那个男子绝对不可能再出现。”

“已经死了。”明恕右手成拳抵着下巴,“被他杀死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忽然笑了笑,“就这么被我说服了?”

明恕眼珠一定,“啊?”

萧遇安上前,双手托住明恕的脸,“被绕进我的逻辑了。”

明恕皱眉,有些生气,“因为是你!”

萧遇安松开双手,“你再冷静想一想,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明恕没想多久,问:“我就想知道,如果侯诚给我们挖了一个坑,你是怎么从这个坑跳出去,反向想到另一条线上?我自问没这么大的能耐。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怀疑,但不会像你这么快。”

“我和你一样,也信了侯诚的话。”萧遇安说:“直到柳至秦跟我说,他在网络上没查出墓心的蛛丝马迹。”

明恕忽然明白了。

“你在特别行动队待了一年,柳至秦是什么级别的网络安全专家,你应该清楚。”萧遇安接着道:“别人查不出问题,我可以理解为墓心藏得太好,连柳至秦都无能为力,那在我这里,就只有一个可能——侯诚所说的墓心根本不存在,他自己就是墓心!我今天赶过来,就是要验证这个猜测。”

明恕说:“你只是诈了他一下。”

“不止。”萧遇安说:“我看过墓心的所有书,其中有一本用大篇幅详细描写过瓜田,还有别的农村风貌。”

“如果书中所写与庆岳村相似,就说明墓心就是侯诚?”明恕飞快思考,“那也不一定啊。照侯诚和村民的说法,那个年轻男子碰巧路过庆岳村,在侯诚家住过几天,那他能描写庆岳村的风貌,这也说得通。”

“说不通。”萧遇安摇头,“不管是村民还是侯诚,都说得很明白,那个男子住在侯诚家没出来,他根本观察不了庆岳村的风貌。退一万步讲,侯诚说这个男子四处游历,那么他去过的农村一定不止庆岳村一处。那为什么墓心书里的农村是庆岳村的缩影,而不是其他农村的缩影?”

“这……”明恕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点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萧遇安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是重案组组长,你问我怎么做?”

“别乱摸,把我发型摸乱了!”明恕不满地晃了晃头,“侯诚就是墓心的话,那他将稿酬从银行里取出来……这笔钱会在哪里?”

萧遇安不答。

“你认为就在这里?”明恕说:“侯诚直接将两百多万藏在家里?”

“他刚才被治安支队带走时的表情,你注意到了吗?”萧遇安说:“这栋老房里一定有他的秘密,可能是钱,也可能是别的。你们以前搜查过,但查得并不仔细。”

“我马上安排新一轮搜查。”明恕顿了顿,压住被揉得支起来的头发,说:“侯诚去嫖娼,虽然能够误导我们认为墓心另有其人,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多余啊。鲁昆和李红梅都是在墓心的书之后犯案,我们能够怀疑墓心,但在现有证据之下,我们不能将墓心控制起来。毕竟他的书都是通过正规出版社出版,读者犯罪,我们没有理由限制他这个作者的人身自由。可现在他涉嫌买淫,治安支队扣住他合法合规,他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在设局的时候,越自以为聪明,越可能犯一些关键性的错误,尤其是这种不断反转的局。”萧遇安说:“很多命案也是这样——凶手想要抹除留在现场的所有痕迹,却不知‘抹除痕迹’这一行为本身,就能给警方提供线索。做得越多,马脚便露得越多。侯诚已经露出破绽了,等回到洛城,我会再去审问他。”

“等等。”明恕抓住萧遇安的手腕,“哥,你刚才学我。”

萧遇安眼梢半挑,“嗯?我学你什么?”

明恕说:“你学我的匪气,你平时不这么说话。”

萧遇安似笑非笑,“你学我的时候还少了?只准你模仿我,不准我模仿你啊?”

“我模仿你那是因为你厉害。”明恕扬着脸,“你那种腔调很能唬人的。而且……”

“而且什么?”萧遇安问。

“而且我从小就崇拜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恕语气带上几分亲昵和凶悍,“模仿你怎么了!”

萧遇安轻嗤,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不少居民围在一辆三轮车边,七嘴八舌说着村长侯建军家里的事。

“侯桨真是没孝心啊,怎么能出去念个书,就不认老父亲了呢?”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看养儿也防不了老了!老侯真是可怜呐,含辛茹苦把侯桨拉扯大,到头来还被侯桨嫌弃!”

“侯桨其实也没错,老侯是挺给他丢脸的。”

“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谁不是农民?侯桨自己就是农民,不过是到城里念了个书,就瞧不起当农民的爹啦?不是这个当农民的爹,谁供他念书?”

明恕之前见过侯建军,因为打火机的事,对这位村长印象深刻。听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侯建军有个儿子叫侯桨,24岁,在洛城大学攻读硕士。侯建军年轻时就死了老婆,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还要操心村子里的事。侯桨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镇上念的,和侯建军关系不是太亲。

18岁时,侯桨考上了洛城大学,侯建军高兴得请全村人吃饭,侯桨这个主角却没有出席,在所有村民面前拂了侯建军的面子。

侯建军的失落被每个人看在眼里。

这些年,侯桨几乎没有回过庆岳村,而侯建军却有空就往洛城跑,哪怕是见儿子一面也好。

但很多时候只能吃闭门羹。

这次,侯建军拿着存下来的一千多块钱,照着方远航那个打火机的样子给侯桨买了一个,想要讨好侯桨,却还是没能见到人。

侯桨不接他的电话,也不给他开门。

侯建军灰心丧气回到村里,那个对他来说昂贵得离谱的打火机终于像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的脊梁压塌。

他找来农药,想要自尽,幸亏被一位跑去找他商量事情的村干部发现,这才没有酿成悲剧。

农药被打翻,淌得满院子都是。

村民大多热心,不少放下手中的活,赶去宽慰侯建军。

萧遇安和明恕站在村民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侯建军。

“他是真的不要我这个父亲了。”侯建军老泪纵横,几乎哭天抢地,“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他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遇安在明恕背上拍了拍,“走吧,别看了。”

明恕却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了自己很少记挂的家人。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