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军无法接受儿子已经遇害,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明恕。多年来明恕已经与不计其数的被害者家人打过交道,但每次面对新的被害者家人,仍是深感无奈。
俗话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刑警并不会因为见惯了不幸而麻木。
疼痛永远是深刻而鲜明的,他们最终能将侯诚一样的凶手捉拿归案,却无法还原一个完整的家庭。
和杨南柯相比,侯桨的遇害更叫人痛心。
他也许不善于表达对父亲的爱,也许是急于跳出农村,他与侯建军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从来就不亲近。可那两份保险单足以说明,侯建军一直都是他最重要的亲人。
发现自己患病之后,侯桨没有告诉周围的任何人,走投无路,竟去粉雪天堂那种地方工作,说他无知也好,愚蠢也罢,这终究是一个底层年轻人的殊死挣扎。
侯桨是想赚钱治病吗?
还是知道自己无法给侯建军养老了,所以最后燃烧一次,给侯建军攒足够多的钱?
“我估计,侯桨是想给侯建军攒一笔钱。”花崇说:“侯桨一共只去了两次医院,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他只拿了一次药,应该是放弃了。”
“如果他告诉侯建军……”明恕想了想,“老村长将田和房子都卖了的话,或许能够给他凑出治疗的费用。”
“他不会这么做。”花崇叹气,“大病可以拖垮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更别说他那样的农村单亲家庭。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想让侯建军知道。这样就算他走了,侯建军余下的人生,起码不会过得太过贫苦。”
明恕摇头,“可他没有想过,侯建军会遗憾痛苦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花崇才继续道:“这可能是他能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明恕无法反驳。
人有各式各样的挣扎与无可奈何,旁人其实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在绝境里的取舍。
“我送侯建军去医院。”明恕起身道,“然后从医院直接出发去高铁站。”
花崇说:“你最好休息一下。”
“没事,高铁上能睡。”明恕笑了笑,“走了,下次再请你和柳老师喝酒。”
侯建军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与明恕同路的还有洛城市局的几名刑警。将侯建军安顿好后,离高铁开车的时间也不远了。明恕正打算赶去高铁站和大家汇合,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喧哗。
一句最近经常听到的话刺激着他的神经——
“你他妈该死!该死!我打死你!”
只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楼上有患者或者家属正在殴打医生。
他迅速拨开人群,连冲两层楼,果然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混乱的中心传出几声尖叫,地上已经见了血。
“救命啊!”有人喊道:“王医生被刺了!他有刀!”
紧急时刻,保安的反应总是慢一拍,明恕看到了那把沾着血的刀,立马飞奔而至,高高跃起,右脚飞踹,将刀“啪”一声踹了出去。
行凶者捂着手腕倒在地上吱哇乱叫,被明恕狠狠反剪住一双手。
保安这才赶到,几人一起上,将行凶者压制住。
被刺的王医生大腿中刀,已经被抬上推床。
现场混乱不堪,派出所民警赶来时,行凶者还在喊:“姓王的治不好我妈,你们为什么护着他,他该死!”
明恕将刀封进物证袋,交给民警,民警忙不迭地道谢,说:“这个刘辉来闹很多次了,非说是王医生害了他母亲。我们查得清清楚楚,王医生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怎么就该死了?哎,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医患问题了……”
“最麻烦的是戾气。”明恕低喃道,“是动不动就认为别人该死的风向。”
民警没听清,“啊?您说什么?”
“这个人已经涉嫌故意伤害了。”明恕说:“带回去好好调查一下吧。”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明恕赶到高铁站时,列车已经开走了,萧遇安改签了车票,在进站口等他。
“他们都走了?”明恕问。
萧遇安说:“没,你徒弟说要等你。”
“啧,没必要啊。”明恕想起改签之前的车票是连着的,大家都在同一节车厢,也不知道改签之后还在不在一起。
他其实不怎么想和方远航他们坐一块儿,倒不是有什么不正经的想法,只是来洛城这阵子他累得够呛,尤其是最近这几天,疲乏得都快透支了,很想安安稳稳靠在萧遇安肩上睡个觉。
若是队员们都在,那他根本靠不下去。
“已经分散了。”萧遇安轻易看穿他的心思,说:“改签得太晚,没有连着的票了,8号车厢就我们两人。”
明恕松了口气,和萧遇安一同检票进站。
这趟列车是夜里最后一班,和“红眼航班”没什么差别。车厢里没有小孩,乘客们几乎都在睡觉,安静得超乎寻常。
明恕担心方远航突发奇想来找自己,列车刚开出时一会儿偏在萧遇安肩上,一会儿又坐直。
萧遇安说:“放心睡,有什么事我叫你。”
他实在是太累了,得到这句保证,便安心靠着萧遇安,沉沉睡去。
列车在夜幕下平缓驶向冬邺市,萧遇安的侧脸映在镜子一般的窗玻璃上。
明恕先是枕在萧遇安肩上,后来又滑到了萧遇安腿上,不断做梦。
梦里仍在查案,结果却与现实截然相反。
他将罗祥甫这一亟待侦破的案子暂时放下,仅因为鲁昆和李红梅这两起案子里的些许线索,而跑到洛城,与侯诚一番周旋,最后却无法证明侯诚有罪。
侯诚没有杀死杨南柯,也没有杀死侯桨,只是写了几本悬疑而已,只是在书中传达了“有的人本就该死”的思想而已,出版社的审核流程没有任何问题,侯诚坚称没有以写书的方式煽动潜在犯罪者。
他的身边没有萧遇安,只有曾经的领导梁棹。
他还想要查下去,他已经从侯诚的眼中看到了疯狂、残忍、阴沉,却无论如何得不到将对方绳之以法的关键证据。
墓心的书仍然摆放在畅销书架的显眼位置。
仍然有很多人默念着“有的人本就该死”,而后拿起了屠刀。
杀害吵闹小孩、杀害“不负责”医生的事件不断在各个城市上演,凶手明明都是墓心的拥趸,墓心却逍遥法外,甚至出版了新书。
新书的主题,就是残杀警察。
梁棹给他下了通牒,令他马上返回冬邺市。他想争取时间,梁棹却勃然大怒,斥责他身为重案组组长,不急着侦破手头的案子,反倒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本末倒置,有渎职之嫌。
墓心买通营销团队,在网络上给他泼脏水,网民开始辱骂他与警察这一群体。
他前后受敌,只得赶回冬邺市,而就在他跨进刑侦局的时候,另一桩命案又发生了——被害者和罗祥甫一样,六十多岁,男性,也是个街拍爱好者。
梁棹将他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他一通,说这次的嫌疑人要么和杀害罗祥甫的是同一人,要么是模仿作案,横竖和罗祥甫一案抹不开关系,又说如果不是他中途跑去洛城,案子早就侦破了,第二名被害者根本不会死。
他本已非常自责,同时又为梁棹的反应感到寒心。
一直以来,梁棹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梁棹信任的只有自己。
梦做到最后已经乱了,他歪在萧遇安腿上,不舒服地哼哼。
萧遇安正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听见他的声音,低头看了看,手挪到他后颈,安抚般地轻揉。
没揉多久,他就醒了。
萧遇安眼中映着窗外的夜色,既沉且静,“梦见什么了?”
明恕一时还未分清梦境与现实,醒来之前他正接受省厅调查组的渎职调查,他一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洛城查墓心,调查组的官员们都一脸冷漠。
没人相信他,没人支持他,没人做他的后盾。
而另一座城市里,又有人高喊着“有的人本就该死”,杀害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妇,理由是对方在公交车上横行霸道,辱骂不给她让座的年轻人。
明恕看清萧遇安的脸,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支起身来,声音哑哑的,“哥,到哪儿了?”
“还有二十多分钟。”萧遇安见他要揉眼睛,立即将他手拍开。
这一下力道很轻,明恕却瘪了下嘴。
这种小动作,他只有和萧遇安单独在一起时会做。
“刚才梦见什么了,你还没说。”萧遇安说。
“也没什么,就是……”明恕将梦里的事说了一遍,轻轻握住萧遇安的手,“哥,我觉得我很幸运。你放手让我去查墓心,还不断给我建议,纠正我犯的错。冬邺那边你也完全安排好了。这次如果没有你的支持,侯诚一定还逍遥法外。”
萧遇安将手一反,手指插入明恕的指尖,将握手的姿势变成了十指相扣。
“我说过,我是你的后盾,你可以依靠我。”萧遇安稍稍加重手上的力道,“有些案子你一旦放手,它就会成为悬案,时间一长,再想要侦破,就是难上加难。有些人你已经怀疑TA,就应当一查到底。刑警需要敏锐的直觉,你做得很好。”
明恕略感放松,“你又表扬我。”
萧遇安笑,“怎么,难道你经不起表扬?”
“那倒不是。”明恕眼睛明亮,“我喜欢听。”
就一会儿闲聊的工夫,列车已经驶入冬邺市,再过几分钟就要进站了。
明恕起身拿放在行李箱上的包,T恤牵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腹。
萧遇安不声不响地帮他把衣摆拉好。
“我还是困。”明恕打了个哈欠,“车上睡不好,还做噩梦。”
“回去躺床上睡。”萧遇安从他手中接过包,“明早不用来局里,睡到什么时间都行。”
明恕挑眉,“老板怂恿我旷工啊?”
“提早一天回来,就是想给你放放假。”萧遇安说:“睡够了,明天下午再来。没睡够,后天来也行。”
“哎……”明恕弯着唇角,“有你这样的老板,我会恃宠而骄的。”
“骄你的。”萧遇安就着他的话说:“老板让你骄。”
明恕故意压了压嗓子,“老板,不能这样,这都到站了,待会儿我还得跟方远航他们交待几句。”
萧遇安装作没有听懂,“嗯?”
“不要再用这种调子和我说话了。”明恕捂了一把脸,“你没发现你把我脸都撩红了吗?”
萧遇安就笑,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不再惹他。
队员们在出站口草草集了个合,各自回家。萧遇安不仅给明恕安排了大半天假,对出差的大家也一视同仁,让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再到局里。
“我不用休息!”方远航是在场刑警中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师傅,我明早就去上班。”
明恕白他一眼,“让你休息就休息,一天精力哪来这么旺盛?”
“精力旺盛也有错吗?”方远航嘻嘻哈哈,“反正我家里没老婆,待在家里也没意思。”
这话的攻击面未免过于宽广,一众刑警多半没有老婆,明恕也没有。
感到空气突然安静,方远航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萧遇安笑着打圆场,“没对象也回去睡个好觉,养足精神,尽快将罗祥甫的案子破了。”
高铁站离市中心有些远,正好和萧宅在同一个方向。
明恕自然而然跟萧遇安回家,说是要泡个澡放松放松,结果刚在浴缸里躺几分钟,就直接睡着了。
萧遇安将卧室收拾好,听见浴室没响动了,料到他睡着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于是拿着厚浴巾轻轻推开浴室的门,一看,笑着叹了口气。
明恕此时的姿势,实在是称不上雅观。
一条腿搭在浴缸沿上,一条腿贴在壁砖上,双手大咧咧地枕在脑后,横刀立马似的,脑袋微偏,正小声打呼。
在整个刑侦局,乃至整个冬邺市警界,明恕都算最在意风度的,此时却以这副形象示人,显然是累得狠了。
萧遇安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痛,见水还热着,一时半会儿凉不下来,索性放下毛巾,回客厅拿来手机,将明恕光着身子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拍了下来。
快门声忘了关,“咔嚓”一下,明恕好像听到了,不满地哼哼两声,却也没醒,动了几下又老实了。
萧遇安想起自己刚答应明恕的时候,明恕身上包袱重得跟山似的,生怕露出一丁点儿丑态,任何时候都收拾得光彩照人,丝毫不嫌麻烦。
现在就不一样了。
“丑相”毕露了。
萧遇安躬下身子,将明恕抱了起来,只听“哗啦”一声响,水涌了出来,几乎将他胸腹、腿脚全部打湿。
明恕没醒。
他将人用厚浴巾裹着,抱去沙发,擦干水就抽走了浴巾,也不给穿衣服,只在明恕腰上搭了条丝绸薄被。
明恕这回没做噩梦,睡得颇为香沉,睡到半夜醒了,见客厅亮着一盏小灯,萧遇安不知所踪。
他站起来,薄被掉在地上,丝绸从身体上滑落,撩起一阵痒。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心里骂萧遇安不负责,赤着脚往卧室和书房的方向走去,喊:“哥?”
萧遇安靠在床上,拿着手机。
明恕以为萧遇安还在忙工作上的事,扑上去作势要抢手机,却不仅没抢到,还脚底一滑,摔倒在床。
其实这一摔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
堂堂重案组组长,若这都能摔一跤,未免也太菜。
萧遇安拍了拍身边,示意他过来。
“我刚才在浴缸里睡着了吧?”明恕拱了几下,拱到萧遇安身边,“你都把我捞起来了,为什么不把我捞床上来?还让我自己走,连裤衩也不给我套一个,讲不讲文明啊?”
“我看你不穿裤衩挺自在的。”萧遇安的五官在卧室的灯光下显得很温和,“就没给你穿。”
“怎么会?”明恕说:“我不自在,我从来不耍流氓。”
萧遇安似笑非笑。
明恕后腰绷了一下,“哥,你怎么笑得这么奸诈?”
“奸诈?”
“性感!性感行了吧?”
萧遇安晃晃手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明恕连忙抻长脖子,“什么好东……”
“西”还卡在喉咙里,他就喊了起来,“我操!这他妈什么狗姿势?”
照片上的人,睡得特别香,也特别没形象。
“我刚才睡成这样了?”明恕哀嚎,“我不信!这不可能!哥,我在你眼中不应该是这样!”
萧遇安任由他抢过手机,看他着急,“事实就是这样,你还打呼,可惜没给你录下来。”
“我要删掉。”明恕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按。
萧遇安不阻止,“删吧。”
“我真删了?”明恕撩起眼皮。
“跟你说给你看个好东西,你都看到了,当然应该删掉。”萧遇安说:“万一被别人看见就麻烦了。”
明恕就真删了,丢开手机道:“这叫什么好东西,以后别拍了。”
“怎么不是好东西。”萧遇安眼神深深,将明恕笼罩在自己的目光中。
明恕顿时就理解到了,嘀咕道:“好东西被删掉了。”
“没事。”萧遇安将他捞进怀里,“是好东西的照片被删掉了,好东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