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还是西南边陲?”明恕右手成拳支在唇边,“罗祥甫为什么会将街拍照片寄去那种地方?”
易飞说:“大徐已经带着外勤组的兄弟过去了,但西南边陲交通非常不便,大徐他们担心打草惊蛇,不敢贸然动用当地警方的力量,现在还没有抵达蛇荼村。”
“打草惊蛇?”明恕抓住易飞话中的关键词,“所以你认为罗祥甫将照片寄过去,是与蛇荼镇的某种势力合作某件事?”
易飞点头,“准确来说,我觉得可能是人口贩卖。罗祥甫拍照、寄照,相当于帮助当地人筛选目标。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他寄照片的理由。”
明恕紧皱着眉,默了片刻,“人口贩卖的可能性不大。”
易飞抬眼,“嗯?”
明恕拇指在手机上划动,找到蛇荼镇的位置,“这里翻过一座山,就是国外了。我去过不少边陲村镇,这些地方的人有些特点,就是国家归属感不强、杂居、在民俗上受邻国影响非常大。邻国现在实行的还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蛇荼镇,不,应该是蛇荼镇下面的村和乡,很可能也延续着非法的一夫一妻多妾制。”
易飞不解,“这和我的判断并不冲突啊,一夫多妾,多女共侍一男,那当地对女性的需求岂不是更加旺盛?”
“但这种地方普遍穷困。”明恕放下手机,“而且应该是非常贫穷,他们有购买女性的需求,却没有从大都市购买女性的经济实力。”
易飞瞳孔一紧。
“明白了吗?蛇荼镇的人可能会从邻国买女人,也可能将自己的女人卖到邻国——这在当地人心中可能都够不上买卖,只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另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会在同样偏僻落后的地方进行人口贩卖。”明恕接着道:“至于拐卖大城市里的人口,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犯罪分子会衡量犯罪成本与经济收益。现在这个时代,从我们冬邺市拐走一个自信、漂亮、受过教育的女性,再拉长线卖到西南边陲,其中的风险太高,而蛇荼镇能够支付高额人口买卖费用的,恐怕只有他们那儿的地头蛇,或者什么‘王子’。如果你是人口贩子,你会做这么高风险低回报的买卖?”
易飞按着额头想了想,“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为了贩卖人口,罗祥甫寄照片的目的是什么?”
“先别急。”明恕在易飞背上拍了两下,坐下,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记事本,一边写一边说:“现在我们多了一条线索。第一,杀害罗祥甫的人和鲁昆、李红梅相似,因为憎恶老年街拍爱好者这一群体,而认为罗祥甫该死。不过这个凶手显然比鲁昆、李红梅‘专业’得多,鲁昆是典型的激情作案,李红梅有挣扎,有规划,但也有激情作案的成分。这位凶手很冷静,近乎完美地隐藏自己,到现在都没有露出马脚,TA身上有连环杀手的特征。”
易飞说:“嗯,之前我们一直在往这方向查。”
“第二,杀害罗祥甫的人与蛇荼镇有关。”明恕思路越发清晰,“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只能将过去的思路全盘推翻。客观来说,第一种情况类似大海捞针,第二种情况其实更有利于我们找到凶手。对了,罗祥甫往蛇荼镇寄照片的事,康玉知道吗?”
“我问过康玉和罗小龙,两人都不知道。”易飞说:“不过康玉倒是给了一条可能有用的信息——去年年初,罗祥甫以采风的名义,去西南旅游过。”
明恕问:“到过蛇荼镇?”
易飞摇头,“康玉不清楚。”
“去过西南,又往西南寄照片……”明恕来回踱步,脑中描摹着当地的风俗与沉疴陋习,眼前闪过罗祥甫所拍的美丽女人们,忽然道:“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身为外勤组的负责人,徐椿留在刑侦局的时间很少,基本上一有案子移交给重案组,他就得身先士卒,带着兄弟们在外奔波。
西南这片土地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查毒贩线索、查偷渡线索、查人口贩卖线索……总之算半个熟人,甚至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中赶路,都不需要请当地的司机。
但这回,前往蛇荼镇的山路之难走,将他这一经验丰富的老资历外勤都给困住了。
蛇荼镇属于柳奇城,柳奇城名义上是市,但规模不到冬邺市的十分之一,经济发展水平在全国居于末流。
而从柳奇城到蛇荼镇,只有五分之一的路段通了高速,其余全是土路,车要开进去,必须翻山越岭。
冬邺市的夏季正是蛇荼镇的雨季,大雨将唯一一条路冲毁,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和断裂的树干横在地面,明明是下午,天却沉得像要崩塌。
“头儿,这怎么办啊?”一名队员道:“这他妈进得去就有鬼了!”
徐椿打着车灯勉强往前开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想给易飞汇报一声,手机却没有信号,“操!现在进去得搭上命。去浅昙镇休整一下,雨势小了再行动。”
浅昙镇位于蛇荼镇与柳奇城中间,地理环境较好,不像蛇荼镇那么封闭。
蛇荼镇的居民如果要从大山里出来,就必须经过浅昙镇,不少人会在浅昙镇停留、补给。
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崇山峻岭几乎将蛇荼镇和浅昙镇隔绝成了两个社会。浅昙镇人大多厌恶蛇荼镇人,甚至将他们视作“外国人”,害怕他们将古怪的恶习带到自己镇子里来。
天越来越阴了,雨水像要将整片天的黑云全都拖拽下来。
徐椿开车开得野,队员们在车上左摇右晃,时不时有人喊:“头儿,你想颠死我们啊?”
忽然,越野车一个急刹,刚抱怨过的队员险些撞在窗玻璃上,“头儿,你……”
“那儿有个人。”徐椿滑下车窗,钢针一般的密集雨水顷刻间冲入车中。
大家连忙向车窗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泥坑里躺着一个女人,还没有咽气,正在小幅度地挣扎。
“救人!”徐椿大喝一声,推开车门闯入雨中。
女人奄奄一息,神智不清,被救上车时,惨白的唇忽张忽合,气若游丝地说:“罗,罗老师……”
队员们紧急将她送到浅昙镇唯一的医院。在办理住院手续时,徐椿从她的包中找出了她的证件还有一叠信封与照片。
她叫文黎。
而信封上写的寄件地址,正是冬邺市。
三天前,蛇荼镇,大雨未降。
文黎躬身站在镇邮局的信篓边,一手擦汗,一边在信篓里翻找。
“别找啦,你看你手那么脏,还有汗,一会儿把别人的信弄脏弄坏了,别人找不到你,还得来找我麻烦。”一名矮痩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你们村的信前天就都送去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跟我这儿把信全部刨出来,也不可能有啊。省省力气吧,这么热的天,你可别在我这儿中暑喽!早点回去,再晚个几小时,大雨下下来,你想回都回不了!”
文黎将每封信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罗老师寄来的。
她只得直起身来,不甘心地问:“大姐,会不会是分发错了,我们茅一村的发到别的村子去了?”
“嘿!我说你这小女娃是怎么回事?质疑起我们的工作来了?”矮痩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来,将文黎打量一番,“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错!你要不信,你今晚就别回去,就在这儿待着,看我明天怎么分信发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黎急了,“罗老师每个月都会给孩子们姑娘们寄信,你分过好几回,你肯定清楚的呀,但这个月他一直没有寄信来,我……”
“你不会自己问问吗?”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这就怪了,他给你们村寄信,信封上没有地址?”
“只有邮局地址。罗老师说过,不让我们主动联系他。”
矮痩女人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那就没办法咯。哎,不就是一堆照片吗?没寄就没寄吧,又不是钱。以前他没给你们寄照片时,你们不也过得好好的?”
文黎咬着下唇,见实在是找不到信了,只得转身离开镇邮局。
正值雨季,蛇荼镇湿热难耐,文黎穿着长袖长裤,头上戴着一顶草编的遮阳帽,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受不了了,连忙跑到一片树荫下,拿出背篓里的水解渴。
蛇荼镇与邻国就隔了一座山,远离国内经济文化发达的中心城市,人们得过且过,视野闭塞,镇里的情况还相对较好,下面的几个村子却沿袭着过去几百年的陋习。
穷不可怕,可怕的是穷不思辨。
是被整个社会遗忘。
文黎不是蛇荼镇人,是三年前主动来到这里参加扶贫建设的志愿者。
初到之时,她雄心勃勃,待了一个月,却渐渐怀疑自己没有能力帮助生活在这里的人。
这些年她扎根在茅一村、茅二村,亲眼看到这里的女孩被卖到邻国,被男人们随意使唤。
两个村子都实习一夫一妻多妾制,有悖法律,却无人管理,很多被纳为妾的女孩还不到14岁,嫁人时必须跪拜丈夫,以示忠诚。
受教育的权力对她们来说等于天方夜谭,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在长期的文化洗脑中,已经不把自己看作人。
这就意味着,她们不会为自己争取任何权益与前途,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身为女性的美。
文黎想要帮助她们,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民间有句老话,叫“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但文黎既试过为她们募捐,又试过教她们念书,甚至请手工行家教她们做有家乡特征的纪念品,可她们的眼中仍旧没有光亮。
文黎明白,根本原因出在思想上,她们已经是男权、父权的奴隶,思想不改变,连授之以渔都没有用。
可思想要如何改变?
带她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让她们了解正常女性是如何生活的吗?
前者做不到,她们根本无法离开这重重大山。
后者倒是可以一试。
文黎不断向村里的女人们讲解城市的样子,讲解同龄女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愿意倾听的人很少,倾听后愿意去思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
去年年初,文黎对现状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仍是无法改变这里的——哪怕一个人。
她打算离开茅一村、茅二村,从此再不踏入蛇荼镇半步。
可是就在她做离开前的准备时,村里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全是五六十岁的男性,在柳奇城成团,很多人背着专业的相机,说是要拍下这里的好山好水。
蛇荼镇少有宾客,文黎身为扶贫志愿者,是镇里少有的能将普通话讲得流利的人,遂被镇干部叫去带领大家参观。
文黎的志向已经不在蛇荼镇,带队带得不情不愿,途中被一个姓罗的男人搭了好几次话。
“你这身装扮很有特色,给我当当模特吧。”男人说。
文黎五官端正,长相在城市里不算特别吸引人,但在乡下的秀山秀水间,就显得特别出尘。
她并不抵触拍照,拍完之后和男人随意聊了几句。
男人自称最大的爱好是街拍,每天只要有空,就上街去拍漂亮的姑娘。
文黎知道街拍,但听男人这么说,还是有些诧异,“您都六十多岁了吧?”
“六十多岁又怎样?”男人直乐,“六十多岁也可以发现美,欣赏美啊!我吧,前半生没什么爱好,只知道赚钱养家,让婆娘儿子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我自己呢,是丁点儿爱好,丁点儿想头都没有。活到这把年纪,才突然想通了,我得有爱好!”
文黎隐约受到一丝启发。
“来,小姑娘,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男人说着点出相机里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给文黎看,“漂亮吧?都是我拍的,我每次看到她们这么有活力,就觉得自己也有活力了!”
文黎看着相册里明艳的女性,猛地想到村里那些目光呆滞的女人。
一直以来,她致力于向她们讲述外面的美好,描述现代女性该有的生活。
可她手上没有最直观的图像!
电视上的明星光鲜亮丽,但那太遥远了,而太遥远的东西不足以震撼人心。
她缺少的不就是这些普通女性的照片吗?
当她们看到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刺激感官,她们的思想会发生变化吗?
她们还会认为,自己生来就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为丈夫、父亲、兄弟奉献一生吗?
文黎忽然感到血液在愤然地燃烧,她情绪激昂地向男人讲述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付出的努力,双眼数次泛红,直到眼泪情不自禁落下。
男人先是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神情渐渐变得专注,最后频繁点头,拿出一包纸巾,递到文黎手上。
“我曾经当过老师。”男人说:“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师,教课教得不好,就只会画黑板报。不过……”
男人语气一转,“我至今记得我离开学校,另谋出路时,老校长给我说的话。他说——教书是育人,但育人不局限于学校,小罗,教师清贫,你要为妻儿谋未来,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记住,当将来你有了能力时,应当帮一帮那些你能够帮的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育人。”
文黎低声道:“罗老师……”
“镇上有洗印照片的地方吗?”男人问。
“有的!”文黎激动道:“我这就带您去!”
那天,男人将相机里的照片全都洗印了出来,由文黎展示给村里的女人。
男人临走前说,“我家里还有很多照片,我回去之后会整理一下,每月寄一次,但愿能够帮到这里的妇女和小孩。”
“会的!”文黎泪光闪闪,“罗老师,可以给我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婉拒道:“我不想让我家里人知道,我妻子……可能不太能理解。”
因为照片与重新燃起的希望,文黎没有按计划离开蛇荼镇,她趁男人们不在家时,与女人们一同翻看照片,反复告诉她们——你们不是生来就该像现在这样。
视觉的刺激是惊人的,没有人不会被美丽与活力打动,由此去憧憬,去向往。
这个过程很慢,但它正在发生——文黎已经察觉到,年轻女人和小女孩的眼神首先改变了,然后是年长一些的女性,她们看照片时神情明亮,好似正想象自己穿上漂亮衣服、化上流行妆容。
她们小心翼翼地问:“照片里的人真的和我们同龄吗?她们不是明星?只是普通人?”
“对!”文黎说:“她们都是大城市里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村里和镇里的气氛在慢慢改变,女人们每个月最期待的事,就是收到罗老师寄来的照片。
最近半年,照片里不仅有洋气自信的女性,还有可爱漂亮的小孩。
罗老师在信中说:改变上一代很难,改变新一代却容易许多,也给孩子们看看同龄小孩的照片吧,希望她们从小有梦想。
一年多的熏陶已经初见成果,一名13岁的女孩拒绝出嫁,奋力反抗,在母亲的帮助下从茅一村逃到蛇荼镇镇政府,如今已经在蛇荼镇所属的柳奇城念书。
文黎很想将这件事告诉罗老师,却无法联系到罗老师,而这个月,罗老师的信迟迟未到。
“您出什么事了吗?”文黎在树荫下焦急自语,在天边滚过一道闷雷时终于下定决心——
“我去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