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
但这个普通的名字顷刻间抓住明恕的神经。
秦英当年在海镜寺获救时,始终不说自己姓秦,而秦英名义上的养母名叫白虹。
离开海镜寺之后,秦英给自己改名白英?
“这是静历市第二监狱提供的白英资料。”萧遇安点了点桌上早已拆开的封袋。
明恕将资料抽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英的照片。
那是一张比大多数男人都清秀的脸,双眼炯炯有神,根本不像一名囚犯。
明恕立即将手机中保存着的秦英照片调出来,左右对比,沉声道:“白英就是秦英!”
“对。”萧遇安站了起来,“白英十二年前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获刑十四年,这张照片拍摄于十二年前,他当时的年龄是25岁,相貌与16岁时没有太大的差别。服刑五年之后,也就是30岁时,白英越狱离开,至今不知所踪。”
越狱常见于影视文学作品中,但现实里,越狱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一来监狱自有一套管理体系,再凶残的犯人在里面都会被管服,二来就算跑出去了,也只能过一辈子担惊受怕、四处躲藏的生活。
极少数犯人会选择越狱。
“奇怪。”明恕紧皱着眉,“故意伤害致死被判十四年,已经算轻判了,白英服了五年刑,态度端正,积极改造的话,也许无需待满十四年就能出去,他犯不着冒险越狱啊。白英服刑时表现怎么样?”
“暂时不知道,白英在监狱里的情况,还有他犯罪的具体细节,需要你去安排核实。”萧遇安手指交叠,“可以肯定的是,当地警方在查龚国真一家惨死的案子时,并没有联想到白英越狱这个点。”
“怎么会?”明恕不解,“囚犯越狱,不管在哪里都是该严查重查的事。龚国真死在白英越狱之后,侦查的重点就应当是囚犯报复。”
萧遇安说:“但据狱警说,龚国真一直很照顾这位犯人,白英没有报复龚国真的动机。”
明恕眉心拧得更深,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了判断,“这座监狱有问题。”
萧遇安点头,“我现在了解到的只是表象和皮毛,毕竟我们的人还没有过去。相似的现场发生在三座城市,龚国真一家,曹风槐一家,秦雄一家之间必然有关系。就我们冬邺市的线索来看,这个‘关系’存在于秦英,也就是越狱的白英身上,不过另外两桩案子说不定能提供别的思路。”
“我现在就去静历市。”明恕说着目光一沉,“但这案子不归我们管,跟当地警方沟通好了吗?”
萧遇安看一眼时间,“沟通的事由特别行动队去处理,你准备一下,直接去静历市与他们会合。”
跨省查案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省与省,市与市之间消息不一定互通,而且各有各的关系网络,这也是一些流窜型连环凶杀案迟迟难以侦破的原因之一。
不过特别行动队出马的话,问题就好解决得多。
明恕和易飞赶往静历市,一下飞机就上了特别行动队的警车。
“明恕哥,又见面了。”副驾上坐了位眼睛很大头发很短的年轻人,那精气神一看就是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却不像正在开车的队员一样穿着警服,而是穿了件明亮的黄色外套。
“乐然,叫他乐乐也行。”明恕给易飞介绍,“特别行动队里最能打的一位。”
易飞冲乐然笑道:“你好。”
“易队你好!”乐然与易飞一击掌,露出八颗小白牙。
明恕问:“沈队也来了?”
“寻哥在市局。”乐然说:“这个白英以前是‘黑户’,你们知道吗?”
明恕点头,“他小时候在冬邺就一直是‘黑户’。”
“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是,白英18岁时在静历市上了户口,帮助他上户口的是一户姓乔的人家。”乐然说:“有了身份之后,白英还是住在乔家,因为没有学历,也没有关系,只能做一些收入比较低的工作。在25岁涉嫌故意伤人之前,他在一家海鲜店打杂。”
明恕在飞机上已经看过白英伤人的始末——
十二年前,静历市有一家名气极大的海鲜店,名叫“红妆”。
“红妆”这名字与海鲜店本身并不搭,它指的是海鲜店老板周寒出众的外表。
当年静历市一直有传闻,有说周寒被富商包养,有说哪家的富二代与哪家的权二代为周寒争风吃醋。
八卦助长了“红妆”的火爆,白英就是在“红妆”二店开业时进去当了名杂工。
半年后,“红妆”二店的包厢里发生了一起命案,28岁的私企老板张隆被尖刀捅穿肺部,虽然医院全力抢救,仍然没有将人救过来。
刀上的指纹、现场的血足迹证明,当时进入包厢,并与张隆发生争执的白英是凶手。
白英认罪态度良好,称自己是在受到张隆的百般刁难之后,一时冲动与张隆动手,失手将厨刀捅入张隆的身体。
现场的打斗痕迹和白英身上的伤证实了白英的话。
最终,白英因故意伤人至死,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于静历市第二监狱服刑。
案件似乎很清晰,没有疑点,可白英越狱却构成了最大的疑点。
静历市局,刑侦支队。
明恕一行人赶到时,沈寻正在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警察说话。
“明队来了。”沈寻省去客套,直接道:“这位是当时负责侦办白英案的陈贺陈队长。”
白英案是个小案子,而静历市也只是个小城市,当地警察过去从来没有与特别行动队合作过,沈寻一到,市局上上下下都显得十分紧张。
陈贺更是如此。
他在公安系统里工作了几十年,从街道的片警干起,后来升到了分局刑警中队,办了些不痛不痒的案子,被提拔到市局刑侦支队是前年的事,但因为年纪大了,他已经不再奔波在一线,平时做的都是些后勤、行政工作。
特别行动队一来就问他十二年前的白英案,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难道是那个案子出了错?
“陈队,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在白英身上的事。”沈寻说:“白英在二监服刑期间越狱,这件事你知道吧?”
陈贺点头,“我还参与调查过。”
“就你对白英的了解,他越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明恕问。
“我……”陈贺脸上的皱纹抖了下,半天才道:“我对他能有什么了解啊。”
明恕眼神顿变。
一名称职的刑警,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若要问谁最了解一个杀人犯,那明恕的答案绝对是——追踪、抓捕他的警察。
明恕自己就非常了解调查过的那些嫌疑人。因为若是没有了解到极致,就根本找不到某些嫌疑人的破绽。
当然,不是所有刑警都能做到这一点。
明恕轻叹一口气,又道:“那先说说你们当年查白英案时的情况吧。我想听的是细节,还有你们就线索做出的分析,而不是案卷上的那些内容。”
陈贺与明恕对视片刻,别开了眼,“这个案子证据比较充足,白英也认罪,我们就没有上报给市局。现在你让我说细节,我真的想不起太多,因为侦查中就没有遇到什么难点,这种案子,我们一年不知道要办多少起。”
“你刚才说,你参与了白英越狱的侦查。”明恕说:“那对白英服刑时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
陈贺这回点了点头,“我听狱警说,他一直认真接受改造,从来没有在监狱里闹出什么事端。唯一的一件,也是别人欺负他。”
明恕问:“是什么事?”
陈贺说:“和白英关在一起的都是大老粗,白英一个白净清秀的男人,可能经历什么,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到吧?”
明恕蹙眉道:“他被侵犯了?”
“这倒没有。”陈贺说:“狱警及时赶到,把白英救了下来。白英在监狱里老实、勤劳、听话,狱警多多少少给他开了些绿灯,比较照顾他,后来类似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去调查白英越狱时,从犯人那儿听说,他们有的人管白英叫‘二监亲儿子’。”
明恕问:“龚国真也是照顾他的狱警之一?”
听见“龚国真”这个名字,陈贺脸色一变,讷讷地点头。
龚国真一家惨死,这案子一日不破,悬在静历市上空的阴影就一日难散。
遇害的是狱警,嫌疑人多半是某位心中有恨的犯人。同为长期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特警,难免将自己代入其中。
“我其实……”陈贺看了明恕和沈寻一眼,欲言又止。
沈寻道:“陈队,你有任何想法,都告诉我们。”
陈贺低头沉默了许久,叹气道:“我其实真的没想通,白英为什么要越狱。他,他实在是不像个会越狱的人啊。他在二监待了五年,一直本本分分的,当初他认罪态度那么好,也是为了争取轻判,十四年有期徒刑,照他的表现,最后根本待不到十四年,出来也就三十来岁,还可以正大光明地重新做人。但他跑了,这辈子就等于毁掉了。”
明恕本以为见到当年侦查白英案的警察,线索会清晰很多,但陈贺提供的信息太少,明恕与沈寻一番商量,决定亲自去静历市二监,易飞则留下来调查白英的“家人”。
“他们想不通白英为什么越狱,我就想得通吗?”狱警黄小春翻着过去的档案,“照我说,这里谁越狱,都没有白英越狱奇怪。真的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人突然就不见了。白英越狱之前,还跟我聊过他自个儿出狱后的打算,说是想盘个铺子下来,做点儿小买卖。”
正是因为谁都没想到白英这样一个“模范犯人”会越狱,当时整个二监手忙脚乱,未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后来尽管出动了市局的特警,还是没将人给找回来。
白英越狱时,龚国真就在当值狱警之中。
调查记录显示,事发后所有当值狱警都接受过问询,均表示白英当天没有异常。
可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从戒备森严的监狱消失,又怎么可能毫无异常?
一定有人在撒谎。
七年前,警方查不出是谁在撒谎,但现在,真相几乎摆在了明恕面前。
那个在背后做手脚的很有可能是龚国真。否则他一家的死状不会与秦雄一家那么相似。
可照黄小春和其他狱警所言,龚国真一向很照顾白英,白英险些被犯人们侵犯那次,也是龚国真出手相救。
假设白英越狱是受到龚国真的帮助,那白英有什么理由在出狱多年之后,杀害龚国真一家?
站在白英的角度,龚国真难道不是他的恩人?
过程推导不出结果,而从结果逆推,出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过程。
那便是思维掉入了某种误区。
明恕静下心来,重新剖析白英所谓的越狱。
犯下命案之后,白英积极认罪,获得轻判,服刑期间,白英积极劳动,争取减刑,越狱之前还曾与狱警展望未来。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理由越狱?
那么白英其实并非是越狱?而是因为某个原因被迫离开?
是什么原因?
龚国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至于白英并不感谢他,还在几年后残杀了他?
那曹风槐呢?
曹风槐、龚国真、秦雄都是白英的仇人?
按规定,外省的警察不能随意在监狱里走动,但明恕背后是特别行动队,因此享有一定的特殊权力。
“我想见一见和白英同一监室的犯人。”明恕说。
黄小春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说这得跟上头打申请。
等黄小春打申请期间,明恕给沈寻打了个电话。
不久,黄小春将两名犯人带到明恕面前。
“就他们俩。”黄小春说:“其余的都出狱了。”
两名犯人一人叫文向,四十多岁,一人叫刘立杆,三十多岁,罪名都是故意伤害。同监室的人来来去去,当年与白英朝夕相处的也就剩这两人了。
当着黄小春的面,两人说了些与白英有关的事,无非是这人脾气好、勤快、讨人喜欢。
明恕听了会儿,觉得文向的眼神很有意思。
他仿佛用眼神在传达一个讯息——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暂时不能说。
明恕支开了黄小春。
监狱处处是监控,但在里面待得久了,自然知道哪里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文向领着明恕往前走,直到彻底离开狱警们的视线,才道:“你们都以为白英是越狱,其实不是。”
“都?”明恕摇头,“如果我相信白英真是越狱,我就不会跟你走这么远。”
文向挑起眉,与明恕的视线短暂交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感到奇怪吗,我一个囚犯,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
明恕说:“这个世界上值得奇怪的事太多了。”
文向笑得更加开怀,不久那笑容却又渐渐僵硬,直至消失。
片刻,他转了个身,眯眼看着远处的高墙,“白英曾经向我求助,但我没有帮他。”
明恕平静道:“有人强行将白英从监狱带离,是吗?”
文向点头。
在他的眼中,明恕看到了内疚与懊悔。
“我应该帮他,他不止一次帮过我。”文向紧捏住拳头,“但你知道,监狱这种地方,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狱警。”
明恕问:“是龚国真?”
文向讶异道:“你已经知道了?”
明恕看似平静,心中却早已涌起波涛,“龚国真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向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所见的事实,还有我这些年下来的推测。”
七年前,6月14号。
按规定,一部分犯人将进入三号车间劳作,劳作完毕后,返回监室。其间,本应在三号车间做工的白英一直没有出现。下工后,犯人们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文向在经过库房时,听到里面传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凑近一看,发现几个货箱拼成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白英。
文向大惊。
响动是白英发出来的,白英大约是被人下了药,完全无法站起。
发现库房门口的文向,白英费力伸出手,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
那个画面,那个求救的姿势与眼神,文向至今无法忘记。
若是时光倒流,文向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将白英抱出来。但在当时,文向却选择了逃走。
就在他转身时,他听见白英绝望地“啊”了一声。
与这一声相伴的是一阵脚步声。
文向连忙躲进死角,屏住呼吸。
不久,他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库房里出来。
是狱警龚国真。
这天晚上,监狱突然戒严,原因是有犯人越狱。后半夜,文向才知道,越狱的犯人是白英。
“我看得清清楚楚,以白英当时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越狱。”文向声音有些发抖,“是龚国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将他弄了出去。”
听完文向的讲述,明恕沉默了好一阵。
文向苦笑道:“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一个犯人不想越狱,却被一个狱警弄了出去,这太荒唐了……当年我们同监室的人都被拉去调查,那些刑警特警轮流审问我,我也没说。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明恕问:“那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明年我就要出狱了。”文向耸了耸肩,“等我出去了,也许到死我都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但我觉得,应该有人为白英主持公道。我们都是犯人,这不假,但我们认真接受改造,没想过越狱,白英好端端地服刑,被人给害了,为什么还得让他背着越狱这个罪名?”
明恕说:“那你猜,龚国真将白英弄出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向摇头,“我猜不到,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白英那种长相的人,在我们这儿老是被惦记,但龚国真有老婆,不至于像我们这样只能找男的泄火。去年上头又来查,说是龚国真被人给杀了,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白英干的,但我又觉得,白英可能早就死了。”
静历市,沐明街。
易飞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走在前面的是派出所的民警。
“那就是白英家,家里没什么人了。”民警指了指一个小店铺。
这条街上的都是老房子,临街店铺有的在街面以上,有的在街面以下,要想进入那些街面以下的店铺,就得下四五步阶梯。
民警早就给易飞说清楚了,白英刚到静历市时是个来路不清的“黑户”,后来在这条街上落脚,成了裁缝铺里的工人,老板乔应是个老好人,曾有一个与白英同龄的儿子,但这儿子在白英来到静历市之前病死了,乔应悲伤过度,硬是把白英当做自己的儿子,后来还帮白英把户口给办下来了,直到后来被判刑,白英的户口都挂在裁缝铺里。
这些年大家都不兴穿裁缝铺的衣服了,乔应也老了,就把铺子给关了,独自住在铺子里。
“他脑子有些问题。”民警提醒道:“说的话你别全部当真。”
易飞站在乔应面前,看着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六十多岁其实不算老,但乔应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活力。
“你们是来找阿英的吗?”乔应说:“我早就说过了,他不在我这里。”
想也知道,白英犯下命案,以及越狱之后,警方肯定多次来到这逼仄的裁缝铺。
易飞忽然有些可怜乔应。
“我不找白英。”易飞说:“我只想听你说说,当年你和白英是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愿意帮助白英解决身份问题。”
许久,乔应喃喃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就和阿英一般大小,我和阿英有缘,他就是上天还给我的孩子。你们都说阿英杀了人,我不相信,我和他一同生活了七年,他18岁就跟着我学做衣服,我教过他做人的道理,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易飞试图让乔应平静,乔应颤巍巍地抹着眼泪,重复道:“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在由二监返回市区的路上,明恕接到了沈寻的电话。
“我们找到了‘红妆’当年的老板周寒。”沈寻说:“当时给她钱,让她经营‘红妆’的是虹城的被害人,曹风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