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为善(32)

数十年前,冬邺女子职业学校的“校花”林喜爱上了年轻的代课老师郭用。郭用比她大不了几岁,长相英俊,为人谦和,只来代了几节课,就被许多女学生所关注。

那年头,谈恋爱远不如现在自由,虽然已经不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很少有哪个女孩主动去追心仪的男子。

林喜是个例外。

她喜欢郭用,就去追求郭用,将满心的爱捧给郭用看。

林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和许多父母相比,林父林母开明得多,认为女追男不是什么“有失妇道”的事。

对林喜这样漂亮、优秀、热情的女孩,难得有人会毫无好感。但在林喜没有毕业之前,郭用始终与她保持着师生应有的距离,等到林喜不再是学生,二人才确定恋爱关系。

和林喜的家庭相比,郭家普通许多,和城市里绝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没有分别。郭用的妹妹郭善眸和林喜关系很好。哥嫂还没结婚时,郭善眸就悄悄问林喜,“姐,你和我哥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啊?”

林喜笑道:“平安。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对他的祝福都是一生平安。”

婚后不久,林喜产下一名男婴,当真取名郭平安。

这孩子成了林、郭两家最心疼的宝贝。

当年,女性逐渐走上社会的各个岗位。郭平安满半岁之后,林喜在楚氏集团找了份文书工作。

那时楚氏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规模,林喜觉得和一个企业一同成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但天真的她哪里知道,正是这份工作,将她与她全家推入深渊。

林喜在楚氏工作的前两年,一切风平浪静。楚氏在年轻负责人楚林雄的带领下高歌猛进。基层不少女员工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位有才有貌的男人,林喜见过楚林雄一回,也承认对方长得一表人才,工作能力更是没话说,但林喜从来不参与姑娘们的“花痴”。

因为她家里那位,才是她心中最好的男人。

转折发生在第三年。

以林喜的职位,本来不管怎样,也没有接触楚林雄的机会。但那天一个项目出了小问题,楚林雄亲自过问,正好就到了林喜所在的部门。

林喜念书时是少女般的漂亮,就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玫瑰苞,如今为人妇为人母,出落得更有风韵。

楚林雄一见钟情。

这之后,商场情场两手抓的楚林雄居然“清心寡欲”了好一阵,将那些在他眼中已经成为庸脂俗粉的情人通通撵走,一心一意追求林喜。

林喜惊讶不已,接连表示自己已经结婚,拒不接受楚林雄的追求。

楚林雄是什么人?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臣服于他。

林喜越是拒绝,他越是要得到林喜。

不得已,林喜只能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以躲避楚林雄。

但对楚林雄来说,找一个全家都在冬邺市生活的女人太容易了。

林、郭两家因为楚林雄而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宁静,楚林雄不仅持续骚扰林喜,还使手段让郭用丢了工作,甚至扬言要了郭平安的命。

林喜和郭用警也报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仍是摆脱不了楚林雄。

唯一的出路是举家离开冬邺市,从此远走高飞,楚林雄就算再有本事,大概也不可能追来。

但林家和郭家早就扎根在冬邺市,林喜和郭用倒是可以带着郭平安一走了之,但两家的父母怎么办?

思来想去,林喜还是决定留下来。

然而不久,令林、郭两家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林喜光天化日之下被楚林雄劫走、强暴,后又被拘禁于楚家,一年后被放回来时,已经形容枯槁,如死人一般。

在楚家,她给楚林雄产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楚信。

林喜疯了,有时又神智清醒。而这一年里,林、郭两家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林父林母相继过世,郭父也卧病在床。

郭用竭尽所能照顾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盼着有朝一日,妻子能够想开,能够好起来。

和精神失常的林喜相比,楚林雄才是真正的疯子。

以前林喜尚未给他产下孩子之前,他就威胁过要杀死郭平安,如今林喜已经给他生下男孩,他对郭平安的恨竟是变本加厉。

“你只能给我一个人生孩子。”楚林雄说:“其他的,生下来也得死!”

林喜有一次清醒了过来,抱着郭平安哭泣,对郭用说:“平安留在我们家,总有一天会被害死。”

过去两年多的经历,已经磨掉了郭用的所有棱角。

他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公义,只想保护妻儿,哪怕是苟活着。

“但我们能把平安送去哪里?”郭用说:“我们有哪些亲戚,楚家都知道。”

林喜摇头,“念书时,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这些年我们疏于联系,但她很善良,对我也很好,她……她应该会帮我!”

走投无路,林喜带着郭平安偷偷找到同窗白虹。

白虹是所有女学生中最早结婚的,嫁给了从农村来到城里打拼的秦安强,两人的家庭美满幸福,有个比郭平安大不少的儿子。

听完林喜这些年的遭遇,白虹在与丈夫商量之后,决定帮林喜这个忙,对外就说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是之前一直养在秦安强老家的小儿子。

林喜与郭平安作别,亲自给郭平安改名叫秦英——因为白虹的儿子名叫秦雄,秦英秦雄,一听就是兄弟。

白虹与林喜商量好,等楚林雄对林喜厌倦了,危险过去,就将孩子送回去。

然而林喜和郭用都没有熬到楚林雄厌倦的那一天。

楚林雄的私生子不少,他既不将他们接到家里来,也不否认他们的存在,唯独对楚信青睐有加,称楚信是自己的侄子,对待楚信比对正妻所生的儿子还要好。

而对林喜,他给予的却是无休无止的折磨。

他以为自己能够得到林喜的心,但多年纠缠,林喜连他的孩子都生了,爱的仍然是郭用那个穷酸无用的书生。

他无法让林喜爱上他,就要让林喜恨他。

只有恨,才与爱有同等的重量。

终于,在疯癫与痛苦中,昔日最明媚的“校花”选择了自杀,就此远离楚林雄,也抛下了自己的孩子与丈夫。

自杀之前,林喜没有再去看秦英一眼。

之后,郭用死于车祸,没人知道这起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又或者,是对生命不再留恋的郭用主动走向了滚滚车流。

亲生父母亡故之后,郭平安仍然以秦英的身份生活在秦家。

白虹的善良与秦安强的憨厚从始至终,他们将秦英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很多时候对秦英甚至比对秦雄还好。

林喜和郭用活着的时候,他们没有给秦英上户口,因为知道将来有一天,秦英会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后来林喜和郭用不在了,两口子不是没有想过给秦英上户口,就此安定下来,可是若是真去上了户口,很有可能被发现,秦英就是多年前被人“偷走”的郭平安。

楚氏越发强大,楚林雄有了更多的情人与儿子,一切好似回到原来的轨道,直到二十一年前,16岁的秦英突然失踪。

秦英就是郭平安这件事,秦氏夫妇一直守口如瓶,林喜只在清醒时告诉过郭善眸,要郭善眸发誓,将来自己如果有什么不测,帮忙照顾郭平安。

秦英失踪后,白虹找到郭善眸,不住地道歉。

郭善眸那时就猜到,秦英的失踪没那么简单,否则白虹不会内疚到这般地步。

但当时她还想不明白,秦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喜的叮嘱尚在耳边,年轻时和哥哥嫂嫂相处的点滴仿佛就在昨天,可一切到底是不一样了。郭善眸选择了沉默,不再过问任何与秦英有关的事,将所有知道的秘密藏在心里,埋头经营自己的家庭。

老房子里弥漫着沉重的安静,陈年的冤屈重重叠叠地压下来,不甘与痛苦好似有了实质,覆盖在老人的身上。

她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眼中的所有光亮,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到撑平了那些鸡皮般的皱纹。

“他们以为楚林雄不知道平安在哪里,其实楚林雄什么都知道。”须臾,郭善眸擦拭着眼泪,缓缓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事能瞒过楚林雄啊,他只是没有直接对平安动手而已。我也是老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楚林雄一早就知道秦英的身份?”萧遇安并不感到意外,“那他也清楚,你知道这个秘密?”

郭善眸发抖,“是。以前我、林喜、我哥都还年轻,我们将平安藏起来,是因为害怕楚林雄伤害平安,毕竟楚林雄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我们,我们没有反抗的能力,我们只能躲。后来他们都走了,我开始意识到,楚林雄知道平安在白虹家里,却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

像是说不下去了,郭善眸垂下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因为楚信生来就患有心脏病。”萧遇安说:“楚林雄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杀死郭平安,当楚信的病发展到必须进行心脏移植的程度,郭平安——楚信同母异父的哥哥——将是最好的供体。”

郭善眸拭着泪,小幅度地点头,“林喜给我说过,楚信的心脏有问题,那时我们不知道,楚林雄早就盯上了平安的心脏。平安失踪后,我一度以为平安被楚林雄抓去给楚信做手术,我走遍了冬邺市的医院,都没有打听到丝毫消息,倒是从一个医生处得知,不是所有心脏病人都适合做移植手术,会做这项手术的,都是其他治疗方式已经不顶用了时。我猜,楚信的病发展不了那么快,平安应该没有落在楚林雄手上,那失踪就失踪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出现……”

老人的希望最终落空了,楚林雄能在郭平安被“偷走”时找到秦英,也能在秦英“失踪”后锁定白英,不同只在于所耗费的精力与时间。

秦雄在祈月山将秦英推落悬崖,这是楚林雄意料之外的插曲。楚信的病还没有发展到必须做移植手术的地步,情况好的话,也许这一生都不用做那“短命”的移植手术,但楚林雄不敢掉以轻心,秦英如果死了,他要见到尸体,秦英如果还活着,就永远是楚信的供体。

后面发生的事,郭善眸已经不知道了,时至今日,她还相信她那苦命的侄子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了新的家人,过着平凡的生活。

萧遇安告诉她,警方一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她老泪纵横,握着萧遇安的手,不住说着:“谢谢,谢谢……”

郭善眸被作为关键人证,被警方保护起来,她对楚林雄的指控声声血泪,发自肺腑,可是重案组现在必须做的,却不是将楚林雄绳之以法,而是像保护郭善眸一样,保护楚林雄和楚信。

有人为秦英复仇,这个人的最终目标要么是楚林雄,要么是楚信。

楚林雄现在名义上还是楚氏集团的董事长,但已经不再过问集团的事务,只有在一些重要场合才会现身,目前在楚氏主事的是楚庆。楚氏内部一直有传闻说,楚林雄并不是主动将权力交到楚庆手中,而是渐渐被这心思深重的后来者架空、软禁。

楚林雄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还是在今年上半年,此后一直在位于城郊的南泉庄园静养。

萧遇安看着躺在床上的白发老头,很难将对方与那个叱咤风云的商界奇才、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联系在一起。

人一旦苍老,就成了弱者,轻易被自己的儿子夺走了权力,被病痛折磨着躯体。

楚林雄一生强悍,作恶多端,这恐怕是他头一次体会身为弱者,被别人踩在脚下的凄苦。

“警察?”楚林雄费力地撑起身体,声音很是沙哑,但语气间仍旧充满浓烈的轻视,“我最不怕的就是警察,警察能奈我何?说吧,这次又想来调查我什么?”

萧遇安平静地俯视着楚林雄,说出了三个字:“郭平安。”

楚林雄神情突然改变,三秒钟后哑然道:“你说谁?”

“郭平安。”萧遇安咬字清晰,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名字,都掷地有声,“林喜,郭用。”

楚林雄已经坐了起来,半张着嘴,却未发出声音。

萧遇安竟是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愧疚。

原来恶魔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会忏悔过去做过的事?

但这种忏悔有什么用呢?

“看来你还记得他们。”萧遇安说:“郭平安,秦英,白英,七年前,是你的手下收买了静历二监的狱警龚国真,从他手上得到了犯人白英。然后白英被你们送往B国,在那里,你的私生子楚信,得到了白英的心脏。”

短暂的沉默后,楚林雄道:“胡说八道!”

“你可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现在跑来找你胡说八道?”萧遇安说:“见你一面不容易啊楚老先生,你的儿子楚庆给我们设置了不少障碍。”

听到“楚庆”二字,楚林雄脸上毫不遮掩地露出厌恶、嫉恨的神情,就像一只年老的狼王不得不将王座让位于年轻而强悍的继承人。

“那个混账!”楚林雄说。

萧遇安说:“我来见你,一半是因为有人向警方揭发了你的诸多罪行,一半是……”

楚林雄用冷哼打断,“揭发罪行?”

“听我说完。”萧遇安并不严肃,声线却隐隐叫人发寒,“一半是因为有人要动你的宝贝儿子。”

楚林雄老脸一皱,眼中这才露出属于商人的精光。

“几十年前,你迫使林喜为你生下孩子,之后逼疯了她,毁掉她的家庭,这些你可以不承认,警方确实很难找到证据。不过……”萧遇安一顿,“七年前,你通过龚国真,带走犯人白英,取走他的心脏,移植给楚信,我们很快就能得到证据。”

楚林雄警惕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来,自然不是让你主动提供证据,查案是我们警方的工作。”萧遇安说:“我是想提醒你,有人从两年前起,就在为郭平安报仇。龚国真已经死了,让郭平安顶罪入狱的曹风槐也已经死了,不久前,连郭平安那个名义上的哥哥秦雄,也死了。他们都是伤害过郭平安的人,那最后夺走郭平安性命的楚信,能不能幸免呢?”

自从被楚庆蚕食了权力,被以静养的名义“放逐”到这里,楚林雄就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就连见楚信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看着忽然失措的楚林雄,萧遇安说:“我需要你配合,协助警方找到这个为郭平安复仇的人。”

楚林雄半天没说话,先是盯着萧遇安的眼睛,后又看向别的地方,最后干笑道:“你是想哄骗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

萧遇安笑道:“我是为了让你的儿子楚信,免于成为‘复仇者’的下一个刀下鬼。”

时间仿佛凝滞,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撞开。

萧遇安不动声色,而楚林雄渐渐维持不住体面,抖声问道:“那个人……那个人后来杀了那么多人?”

萧遇安说:“‘那个人’?你一早就知道他?”

良久,楚林雄长叹一声,终于道:“B国Q.E大学有个名叫迟明岳的教授,四年前从医院楼上跳了下来,死了。”

萧遇安挑眉,“迟明岳?”

静历市局。

给乔应寄年货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为秦英复仇的人,但是锁定此人的身份却是一大难题,一是付款方是个境外账户,二是该账户最近四年再没有在任何电商平台进行过交易。

要查这个人,正规途径当然是寻求国际合作,但一旦这样做,就无法避免耗时长、效率低的问题。沈寻本想将任务交给信息战小组,却及时接到柳至秦的电话。

特别行动队在函省查案,柳至秦虽然身在洛城,但也清楚发生在同省虹城的案子,跟沈寻一番沟通,主动揽过了网络上的任务。

而在尚未查清寄送年货者的身份之前,明恕在细致的排查中得知,秦英有段时间热衷学习英语,曾经跟一个学生学过挺长一段时间。

“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他不住我们这儿。”乔应说:“比阿英年纪小,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那阵子阿英跟我说过,他参加了社区的英语学习班,老师都是大学生中学生,义务教他们学英语。那个学生和阿英关系不错,还来我们家吃过饭。”

明恕问:“您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乔应想了许久,“阿英叫他小YI。”

明恕追问:“是哪个YI?”

“我不知道。”乔应摇头,唇角却牵着慈爱的笑,目光从明恕身上越过,看着别的地方,好似看到了他思念的孩子,“阿英老给我说,他没念过书,没文化,最羡慕那些知识渊博的人。他工作很累,但自从社区办了学习班,他就抽空去上课,学会了,还要回来教我说英语。”

明恕不忍心打断乔应,却还是问道:“您这里有白英当初的教材或者练习册吗?”

“有,阿英的东西,我通通留着。”乔应找来三本老旧的英语书,“还有,你先看着,我继续去拿。”

英语书都是初中课本,明恕迅速翻看,在上面看到了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字迹。

看来都是二手书。

乔应又找了几本书出来,这些书显然来自不同的初中生,但每一本都有相同的笔迹,对比秦英的笔记本就能看出,那是秦英的笔迹。

但除开这些笔迹,很多书上还有另一种笔迹。

能在秦英的书上写画的,大概率是秦英的老师,很可能就是乔应所说的“小YI”。

沐明街的社区学习班只办了不到两年,现在的社区活动室已经被改造成了老年麻将馆。明恕找到当年管理学习班的居委会干事,对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老师名单。

“你们查这个干什么呀,都是附近的中学生大学生。”干事嘴皮不断碰着,絮絮叨叨,“他们总不可能是坏人吧。”

明恕扫着那一串名单,寻找名字里有“YI”的人。

忽然,他眉心收紧,目光停驻在纸张下方的一个名字上。

洛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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