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恕被叫到萧遇安的办公室时,重案组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对方自称名叫“商小玉”,现在就在市局外面,有关于黄妍遇害的重要线索要提供给警方。
商小玉正是明恕在黄妍家外注意到的那个妇女,和黄妍一样做快递代收代寄生意。她当时挤在一群看热闹的居民里,和别人相比,神情格外紧张。明恕去她家的店转了转,问起与黄妍有关的事,她从头到尾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明恕还是留了个联系方式,叮嘱她如果想起来什么,就给重案组打电话。
经历了多日的煎熬后,商小玉和丈夫终于将他们手中的证据拿到警方面前。
“我们,我们家嫉妒黄妍生意做得好,大部分快递公司都和她合作,只有小部分把包裹放在我们家。”商小玉始终低着头,羞愧难当,“今年10月过后,我们就,就偷偷在她家外面装了个监控,想拍到她出丑。”
一旁的电脑上此时正在播放案发当天的录像,一个身穿墨绿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进黄妍的家中。
监控安装得较远,拍不到屋内的情况。
快进之后可看到,男人独自离开。
两个时间之间正好是黄妍的死亡时间。
商小玉面色发白,“刚看到这个录像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但第二天,黄妍家没有开门,我就猜到可能出事了,连忙把摄像头撤掉。”
易飞问:“北城分局排查时多次找到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
“我,我们不敢啊!”商小玉哆嗦了一下,“那个人明显就是凶手,你们还没有抓到凶手,如果我把录像交给你们,他报复我们怎么办?我们家里还有小孩,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易飞叹气。
监控拍到了凶手,但因为画质太差、没拍到凶手的脸,而无法成为关键证据,但起码能够给警方排除很多条岔路,并且一旦公开视频,凶手会忌惮,后面两起案子不一定会发生。
而商小玉的顾虑却又是人之常情,普通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害怕。刑警们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却无法要求群众做出与自己一样的选择。
“我们良心不安。”商小玉又说:“所以犹豫了这么久,还是决定把这段录像交给你们。”
其实到了现在,池言犯案的证据链已经完整,本人也已认罪,这段录像不再重要。但易飞还是向商小玉夫妇道了个谢。
明恕拿着肖满和邢牧出具的鉴定报告,端起萧遇安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太渴了,这一天跟打仗似的,一通忙下来,他居然连水都没来得及喝。
萧遇安正在重复看湖影此前接受审问时的录像。
“池言确实是杀害黄妍、李兆丰、朱玲珑的凶手,这毋庸置疑。”明恕喝完一杯还不解渴,又去接了一杯,“但这并不代表湖影没有问题。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
萧遇安敲下暂停,“池言说这一年湖影没有关心过他,所谓的‘寻找’不过是走过场。如果湖影和池言的交情只停留在表面,那么湖影走过场就没什么奇怪。但事实是,湖影似乎确实将池言当做最好的朋友。他不去追问池言离开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没有精力,且自身难保。”
明恕喝得有点急,水淌到了下巴上,他放下杯子,用手擦了一下,“那就与峰途集团有关了。那个贺炀不简单。如果只是普通的包养关系,湖影不至于那么惧怕他。”
“你看看这里。”萧遇安转动显示屏,将进度条往回拉了一下,“注意看湖影的神情和他说的话。”
——湖影说:“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明恕说:“正是因为有根据,我才会在这里审问你。血足迹和监控画面直接将嫌疑指向了你。”
——湖影说:“但我没有……但我没有杀死他们啊!”
萧遇安又敲下暂停,看向明恕。
“就是这里!”明恕说:“我审问他时,他的这个停顿就让我觉得古怪。黄妍三人不是他杀的,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原本想说的应该是‘但我没有杀人’,这是那种情况下,一个被冤枉的人的正常反应,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自己卡住了,后来补充‘没有杀死他们’时,他的整个语气都变了。”
萧遇安说:“激动情绪下的本能反应往往与真实挂钩,湖影说不出‘没有杀人’。”
“所以湖影杀过人。”明恕靠在桌边,“他身上那种寥落感、绝望感绝对不正常,他的某些眼神和池言非常相似。哥,你说湖影和贺炀到底是什么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萧遇安才道:“想象不出来,我们之前可能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了。”
明恕回过头,“嗯?”
“一说到娱乐圈明星被富豪包养,绝大多数人想到的就是身体换资源、换人脉、换金钱。”萧遇安说:“但他们也许有另外的‘玩法’。”
明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拍了拍鉴定报告,“先把这三个案子了结掉?”
萧遇安点头,“我去见见湖影。”
得知自己被好友陷害,湖影极为低落,像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活力都被透支了一般。
萧遇安没有将他请到审讯室或者问询室,随便找了间无人使用的小会议室。
“能交待的我都交待了,凶手不是我,你们还想问我什么?”湖影说话有气无力,几缕额发遮住眼,令他有种颓废的美感。
“我有几个疑问,想从你这里找到答案。”萧遇安将一杯热咖啡放在湖影面前,“得知池言解约后,你真的只是给他停止使用的手机打过几通电话?没有联系上,就懒得再联系了?”
“我还问过经纪人。”湖影盯着热咖啡的杯沿,避免与萧遇安对视,“经纪人给我解释过了。”
“你就相信了吗?”萧遇安语气温和,却隐有某种威势,“你们曾经相濡以沫,池言不清不楚地消失了,你没有去追问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
“你是娱乐圈中人,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怪相。连我都觉得池言突然解约的背后一定藏着不得已,你难道没有想到?”
湖影沉默,微偏着头,看向一旁的地面。
“你当然想到了。”萧遇安继续道:“但是有别的事阻止你去探究。”
湖影摇头,颈部的筋倏地绷紧。
“不久前,你成为警方重点怀疑的嫌疑人,所有证据都指向你,而你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萧遇安说:“其实你有不在场证明,你只是不想‘打搅’贺炀。”
听到“贺炀”二字,湖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你非常害怕他。”萧遇安紧盯着湖影的脸,“因为不想给他惹麻烦,你甚至不愿意让他出面证明你的清白。那我这里做一个推断——你早就明白池言出了事,但你的一切‘不该有’的行为都可能给贺炀惹麻烦。所以你不得不放弃池言。”
湖影慌张地抬起头,试图否认,可当他与萧遇安对视时,那句“不是”却像是卡在喉咙中。
萧遇安给了他半分钟的缓冲时间,“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让你连唯一的朋友也只能放弃?”
“我……我没有办法。”湖影紧紧捏住杯子,指甲发白,“我不能给贺先生惹事。”
萧遇安不动声色地刺激湖影:“你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有必要害怕他到这种地步?”
“你以为我是愿意的吗?”湖影果然激动起来,“我和池言在这个圈子里拼了多少年,‘金主’的暗示从来没少过,但我们一次都没有接受!如果不是因为我姐,我,我……”
萧遇安说:“你急需一笔救命钱,而贺炀出现了。”
湖影像漏气的模型,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但我不太理解的是,贺炀是你的‘金主’,峰途集团钱权皆有,帮助一个小明星只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你为什么不能请贺炀帮个忙?”萧遇安说:“这也是池言无法释怀的事——他认为你能得到《红尘与江湖》,必然是有了实力雄厚的靠山,他因此想要依靠你,向你借个力,可你的行为却与我们想象的相反,不但没有请求贺炀帮一个小忙,反而因为惧怕贺炀而放弃池言。”
停顿片刻,萧遇安道:“这实在是令人费解。我不得不认为,你和贺炀之间,有比普通包养更复杂的关系。”
湖影猛地抽了一口气,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队员告诉我,你给他的感觉和池言很像。而池言是个杀害了三个人的凶手。”萧遇安缓缓道:“你们身上有相似的绝望。”
湖影抬起双手,捂住下半张脸。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也许下一瞬就将刺入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在刑侦局,我能够保护你。”萧遇安说:“如果你想从这种绝望中走出来,就把你经历的事告诉我。”
湖影慢动作般低下头,双手捋入发间。
许久,当他再次抬起头,眼中已经全是泪光。
“我很自私,这够不够回答你的疑问?”湖影轻声说:“我和池言路线相似,他倒了,我恰好少一个竞争对手,我为什么要帮他?‘有福同当,有难同享’这种话不过是困顿时期的谎话罢了,谁信谁傻。”
说完,湖影站起来,“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现在能离开了吗?”
萧遇安说:“离开,去找贺炀?”
湖影脚步一顿。
“你忽略了一件事。”萧遇安转身,“你那么害怕给贺炀惹麻烦,但这一回,你是不是给他惹出了最大的麻烦?”
湖影瞳孔紧缩。
“池言供述,他是为了向你复仇,才杀害那无辜的三人。”萧遇安说:“案件细节将在不久之后对外公布,池言要以这件事毁掉你,你将成为焦点,你猜猜,贺炀要怎么为你善后?帮你解决这件事?”
湖影再也迈不出步子,满眼惶恐。
萧遇安说:“他是会帮你一把,还是像你放弃池言一样放弃你?”
湖影用力摇头,“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萧遇安却没有因此停下,“有没有某个时刻,你觉得自己虽然活着,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湖影哑然地张开嘴。
他总是失眠,每日在天还没亮时就醒来。
他不喜欢拉上窗帘,觉得当窗帘遮住窗户,整个卧室就变成了一具棺材。
所以每次惊醒时,他都看得见被夜色伪装成镜子的窗玻璃,以及映在窗玻璃里的人——他。
看着陌生的自己,他无数次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撑起来的尸体。
他好像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呼吸着的不过是一张臭不可闻的皮囊。
他一直强迫着自己往前走,为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人世的姐姐。姐姐还活着,他就不能放弃。姐姐哪天真的离开了,他就了结这一切痛苦。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又看了萧遇安一眼,艰难地挪动脚步,低喃道:“我不是行尸走肉,我不是……”
萧遇安没有再阻止湖影。
在办完所有手续后,湖影安静地等待满霖派车来接。
“萧局。”方远航说:“就这么让他离开吗?”
萧遇安摇头,“明队已经有安排。”
车向芳驰娱乐驶去,满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停在湖影旁边絮絮叨叨。湖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木然地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
“我不回公司了。”湖影突然说。
“也行,我送你回家。”满霖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怎么去一趟警局,就成这幅模样了?千万不能让狗仔拍到。”
湖影闭上眼,“霖哥,如果我现在突然爆出丑闻,你说会怎么样?”
满霖吓一跳,“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湖影唇角提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随口说说。”
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湖影平时就住在这里。
满霖不放心,将他送进屋之后待了片刻才离开。
漫长的夜晚过去,现在已经是早晨。
晨光被阴云遮挡,太阳好像再也不会出现。
湖影站在窗前,抬着头,眯眼看着天边的暗云,心中好像挤进了数不尽的砂石,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折磨着血肉。
那个警察看穿了他,他的秘密在那个警察面前无所遁形。
他完了。
他站在一个路口,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贺炀不会放过他,现在警察也不会放过他了。
池言……
这一年来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知道池言离开芳驰之后,一直避免去深究其中的关系。
因为他不敢。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一座巨大的山峦,将他摁进了再也无法挣脱的黑暗。
他没有去想过池言是不是等着他的帮助,不敢想池言的遭遇。贺炀警告过他——不要惹事。
帮助池言算不算惹事?
连这个问题他都不敢去深想。
很多零散的画面冲入脑中,都是当初和池言一起住在公司公寓里的片段。
他们都是娱乐圈金字塔底层的人,要么因为没有工作而整日待在家中,一有工作就连续熬夜,半夜晕晕沉沉回到家中是常有的事。
每年这个季节,池言就爱在厨房里熬姜茶。公寓里还住着其他艺人,池言熬好一锅,给所有人都分上一碗,说是预防感冒。
他有次参加一个商业演出,凌晨回家,准备烧水泡一碗面,池言轻手轻脚从房间里出来,给他热已经凉掉的姜茶。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红呢?”他捧着热乎乎的碗道:“好想红啊,红了我姐的医药费就不用发愁了。”
“我也好想红啊。”池言笑着说:“怎么没有谁来捧捧咱们呢?”
“如果我红了,我第一个捧你。”他说。
池言说:“如果我红了,我也第一个捧你。”
那样轻松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池言因为他而成为杀人凶手,而他也早已……
他想要让一切结束。
死亡可以终止所有的罪孽。
可是姐姐……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胡瑶。
云似乎被风吹得薄了一些,日光透出几分,落在他颜色偏浅的瞳仁上。他看着那团云,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冬天冷寒,他却洗了个冷水澡。
站在冰冷的水中,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不禁想——这样死去也挺好。
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沐浴之后,他换了一身黑灰色调的衣服,在卧室一个上锁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他注视那个盒子良久,最后放进黑色双肩包里。
一刻钟之后,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车库中驶出,往仁心医院的方向开去。
而在黑色轿车之后,遥遥跟随着一辆更加普通的小车。
“师傅。”方远航在车上说:“湖影出门了,我现在正跟着他。他好像要去仁心医院。”
明恕道:“别跟丢了,我马上就到。”
仁心医院和往日一样安静。
治疗大多安排在上午,所以上午访客不多。湖影戴着口罩进入住院楼,登记之后朝胡瑶的病房走去。
负责胡瑶的护士已经认得他,见他来了,便笑着与他打招呼,说药水刚挂上去,一时半会儿不用换,如果有什么需求,按一按铃就好。
都是些熟得能背下来的话,湖影应下,关上了病房的门。
胡瑶今天的状态很差,如果不是金贵的药物吊着,也许熬不过这个寒冬。
湖影一反常态,没有叫“姐”,而是走到病床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胡瑶。
胡瑶半睡半醒,好像知道他来了,脸朝他的方向偏了偏。
姐弟俩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彼此凝望,半晌,湖影取下背包,将装在里面的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里,放着一小袋白色粉末。
他坐在床沿,终于开口,“姐,你难受吗?”
胡瑶喉咙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发出,睁开的眼睛没有焦距,世界在她的视野中是大面积的灰败。
“我们不再坚持了,好不好?”湖影轻声细语,也不知是说给胡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本来以为,进入这个圈子就能赚大钱,就能给你治病,但我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救不了你。”
一行眼泪从胡瑶眼角滑落,她颤巍巍地握住湖影的手,像是想安慰他。
“姐,对不起,我再也走不动了。”湖影将口袋的封口打开,“我走之后,没有人再来照顾你,我……我不放心。”
又一行眼泪落下,胡瑶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说:“小应。”
“姐,和我一起走,好吗?”湖影说:“这一袋,足够了。”
胡瑶表情痛苦,却用气声说:“好,姐都听你的。”
湖影笑了,深呼吸一下,“姐,你怕痛吗?”
胡瑶摇头。
湖影的视线转移到白色粉末上,“那……”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护士的喊声:“你们是什么人?病房不能随意进入!”
湖影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瞬间反应是,贺炀的人来了!
门“砰”一声打开,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方远航。
“你们……”湖影下意识护住胡瑶,手中的口袋被方远航飞速夺过。
这白色的颗粒物方远航太熟悉了,是剧毒氰化物!
“你想在这里结束生命吗?先杀掉胡瑶,再自杀?”明恕走进病房,冷厉地看着湖影。
“我没有选择了!”湖影那张英俊的脸正在扭曲,“他们会杀了我!”
明恕说:“他们是谁?”
湖影紧咬着牙关。
方远航厉声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打算隐瞒什么?”
“小应……”胡瑶气若游丝,“小应,你做了什么?”
这一声轻得缥缈的质问几乎将湖影击溃,眼泪顷刻间从他眼中涌出,他颓然跪倒,头颅沉重地垂下。
“姐,我做了错事……我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