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冷色调的光线中,袁艾正搂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亲吻,女人坐在他的腿上,身着紫色长裙,身材曼妙。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正在包房里弹奏钢琴,乐声悠扬,像轻柔的泉水一般包围着为数不多的听众。
袁艾并未察觉到陌生人正从门口走进来,不久前他才吸食了同伴带来的药,现在正在兴头上,眼中只有怀里的美人。赵暮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听见,最后是女人挣扎着将他推开,紧张道:“小艾,好,好像有人找你。”
袁艾极不耐烦地侧过身,目光在片刻的游寻后晃晃悠悠地落在易飞身上。
他眯眼看了半天,像是在对焦,最后吐出一句话:“你他妈谁?跑到老子地盘上来找事?”
周岚低声道:“警察?”
袁艾一个激灵,药瘾似乎都散了些。
易飞的视线在这群未成年“阔少”脸上扫过,一一和一外的学生对上了号,心中叹一口气,“个人物品带好,都跟我出来。”
袁艾猛地将女人推到沙发上,气势汹汹地站起,冲上前就想给易飞来个下马威。
“你他妈……”
话音未落,双手已经被易飞反剪在身后。
“放开我!”袁艾毫无章法地挣扎,“你他妈叫什么?给我看证件!”
眼见袁艾被擒,赵暮和周岚一个打电话,一个将剩下的药粉悄悄塞进茶几抽屉里。
易飞都看见了,厉声道:“别搞小动作!”
另外几名队员已经冲了进去,将包房里的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从会所到刑侦局,易飞重新看了看学生资料——
袁艾,18岁,父母做房地产生意,家境优越,成绩排名年级末尾;
周岚,17岁,父母离异,父亲是医院院长,家境优越,成绩差;
赵暮,17岁,家长做医药生意,家境优越,成绩差;
王鸿野,17岁,父母经商,家境普通,成绩居于中流,从高一开始就给袁、周、赵当跟班;
孟益,17岁,父母在国企任职,其余情况与王鸿野类似。
毫无疑问,这是个以袁艾为核心的小团体。
“你凭什么抓我!”问询室明亮的灯光让袁艾很不适应,他揉了好几次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易飞。
18岁,已经是成年人了。袁艾个头很高,足有1米85,身体健壮,看得出经常锻炼。他昂着下巴,嗓音沙哑地咆哮,如果不是对面前的刑警有所忌惮,拳头恐怕已经招呼了过去。
“凭这包东西。”易飞拿起一个透明物证袋,装在里面的正是被周岚藏起来的药粉。
袁艾神情一僵,气势一下子颓废了过去。
“坐下。”易飞说:“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
袁艾眼神开始躲闪,“什,什么事?”
易飞说:“你对你的同班同学项皓鸣了解多少?”
“项皓鸣?”袁艾反应不小,眼中鄙夷尽显,“问他干什么?那个死穷鬼。”
“死穷鬼?”易飞说:“还有呢?”
袁艾不耐烦道:“不是,你想了解项皓鸣,那去找项皓鸣不就完了?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易飞食指在桌上轻敲。
片刻,袁艾一怔,“操,不会是项皓鸣出什么事了吧?”
易飞说:“你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什么?”袁艾脸上出现些许莫名的慌张,“他……真出事了?”
“初一凌晨你在哪里?”易飞问:“和谁在一起?”
袁艾喝道:“到底他妈出什么事了?”
易飞盯着他,“项皓鸣遇害了。”
袁艾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什……”
“所以你们觉得是我杀了项皓鸣?”赵暮瞪着刑警,“为什么?就因为我成绩烂?”
周岚相对镇定,“项皓鸣死了?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你们找错人了。”
孟益始终低着头,声音很低,“不是我,我和项皓鸣不熟。求你们不要通知我父母,吃药的是他们,我一点儿都没有碰!我爸如果知道我和他们混在一起,会,会打死我!”
王鸿野似乎是五人里唯一知道项皓鸣遇害的人,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太可惜了,我想不出谁会害他。”
易飞从问询室出来时,技侦队员已经完成了对药粉的检验——那是一种经过改良的传统致幻剂,人在吸食之后会感到短暂的精神快意。
而周岚已经交代,药粉是自己从贩子手上买来的,除了孟益,他们四人都吸过。
“先拘着。”易飞对徐椿说:“项皓鸣遇害时,袁艾、周岚、赵暮自称在东城区城乡结合部的山道上玩摩托,不在场证明不充分。”
“大过年的玩摩托?”徐椿蹙眉,“这些混小子还真有想法。”
易飞抱臂靠在墙上,“王鸿野和孟益是跟班,这两人和家人一起过的除夕。袁艾平时都带着他们,今天‘吃药’也带着他们,偏偏玩摩托时没有通知他们。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
东城区,蓝天新街。
车里开着暖气,但文朝龙仍然在发抖。
“你们是来找我了解项皓鸣?”他戒备地看着后视镜,在那里与明恕视线相触。
只一瞬,他已经将目光撤开。
明恕说:“你已经知道项皓鸣出事了?”
文朝龙小幅度点头,“听说了。”
明恕问:“听谁说?”
“他们。”文朝龙说完又补充道:“同学说过,姜老师也给我打过电话,说如果警察找到,一定要配合。”
明恕点头,问了个听似不相干的问题:“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哪儿去?”
文朝龙抿了下嘴唇,“网吧。”
明恕说:“因为和家长闹矛盾?”
闻言,文朝龙情绪忽有改变,“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是想跟我了解项皓鸣,我说。如果你们是想打听别的事,我想我没有义务配合你们。”
“据我所知,你和项皓鸣一样,都是凭中考成绩进入一外,但没能挤进实验班。”明恕说话时一直盯着后视镜,“从高一到高二,你和项皓鸣的排名相对稳定,他第一,你第二。”
文朝龙脸颊上浮现出清晰的咬肌,脖颈的线条变得僵硬。愤怒、不甘、嫉妒几乎是瞬间爆发在他的情绪里。
“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也许会让你感到被冒犯。”明恕说:“但我不得不问。”
文朝龙深吸一口气,“你怀疑项皓鸣的死与我有关?你想问他死亡时我在哪里,有没有人能够为我证明?”
明恕说:“所以,你在哪里?”
“我在家看书。”文朝龙的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双手成拳,紧紧压在腿上。
“你的家人……”
“我妈在领居家打牌,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吃的是中午的剩菜,做题做到10点,然后出门跑步。”
明恕说:“跑步?”
“跑步很奇怪吗?”文朝龙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想过一过春节,离我家四公里远有个商场,那儿有烟花表演。我……我想去看看。”
明恕顿时想到项皓鸣。
除夕夜里,项皓鸣也是独自在家里做题,中途突然离家,透口气也好,从压抑的家中逃离也好,当时的心情说不定和文朝龙一致。
“我理解你们怀疑我。”文朝龙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他妈都怀疑我自己!我和项皓鸣家庭情况相似,都穷,父母都没出息。我们班除了我、项皓鸣,还有另外两个考进来的,全是富二代!人家一天的开销抵得上我们一周、一个月的伙食费。我们班不是实验班,每学期只有一个助学金名额,项皓鸣始终压在我头上,班级第一是他,助学金也归他。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他如果……”
安静片刻,文朝龙说:“他如果死了就好了!”
明恕眉心紧皱,冷静剖析着此时的文朝龙。
“但不是我杀了他。”文朝龙脱力地靠进椅背里,自嘲地哼了一声,“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心里有数不清的恨,恨我那没用又低贱的妈,恨项皓鸣,恨班上的有钱人,每一个人我都想杀死。但我没有勇气。”
说着,文朝龙双手抱住头,“如果我能不这么普通就好了,我再聪明一些,我就能超过项皓鸣,说不定还能挤进实验班,我再狠心一些,我就能杀死我妈。”
半晌寂静后,萧遇安将车发动起来。
“去市局待一会儿,没问题吧?”萧遇安问。
文朝龙看了看这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刑警,耸了下肩说:“不用回家,我反倒轻松了。”
重案组所有人都在忙,易飞将一个平板递给明恕,“问询记录都在里面。”
明恕一看,“他们还嗑药?”
易飞说:“是啊,低成瘾的致幻剂。五个学生里,两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另外三人家庭情况都很好,但父母工作繁忙,疏于管教。”
明恕看了一会儿,脸色沉下来,“王鸿野和孟益都说,袁艾和赵暮有暴力倾向。”
“对。”易飞说:“这两人是一外有名的混子学生,高一就险些因为斗殴被处分。王鸿野和孟益跟着他们,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钱,另一方面是因为惧怕他们。至于周岚,这个学生在三人里扮演的是军师角色。”
“暴力上瘾,有吸食致幻剂的习惯,有多次欺辱同学的记录,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明,自称在城乡结合部玩摩托。”明恕说:“这三人嫌疑不小。”
“徐椿已经去核实了。”易飞说:“不过可能有一些难度。城乡结合部的监控比较少,目击者我估计也不好找。”
明恕放下平板,“对了,你跟他们面对面时是什么感觉?”
侦查案件需要实打实的证据,但经验丰富的刑警即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与嫌疑人接触之后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说起来很玄,也基本上无法像上课那样传授给新来者,只能靠自己摸索。
每一个常年与重案为伍的刑警,都有一套独一无二的判断模式。
“有暴力倾向的是袁艾和赵暮,不过他俩的反应在我看来相对正常。”易飞说:“他们都不知道项皓鸣已经遇害了,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还算‘中规中矩’。”
明恕说:“你觉得周岚很奇怪?”
“怎么说,他身上有种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冷漠。”易飞停下来,拧眉想了想,“项皓鸣怎么说也是他的同学,他得知项皓鸣被人杀死,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非常冷漠,甚至带着一些嘲弄,那种反应就像,就像……”
易飞一时间没能想出的形容被明恕说了出来,“就像无动于衷地看着一只虫子被踩死。”
易飞说:“对!就是这种感觉!周岚才17岁,高二,没有踏上社会,居然就能够冷眼旁观同学的死亡。我记得我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得知我的初中同学意外死亡,虽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当时我还是愣了半天,去殡仪馆看到他的遗体时还是觉得不真切。”
“普通人的反应都是这样。”明恕说:“周岚值得注意。”
“但事发时周岚和袁艾、赵暮在一起。”易飞说:“假如赵暮、袁艾与项皓鸣的死无关,逻辑上讲,他也应当没有嫌疑。”
明恕拿起一只记号笔,走到白板前,快速写下几个关键名字,“项林还是没有音讯,陈红兵得罪的人不少,但你们排查下来,这些人要么不具备作案能力,要么有不在场证明。凶手不止一人,放鞭炮是极端残忍的手法,他们知道芳陇巷子除夕夜会放鞭炮,项皓鸣虽然是突然在除夕夜跑出去,但凶手绝不是临时起意,他们早就想对项皓鸣下手。现在难以确定凶手的动机,也许看项皓鸣痛苦就是他们的动机。”
易飞说:“凶手了解项皓鸣,而项皓鸣可能喝了他们的酒。”
明恕转过身,“刚才我想到了一个情景。”
易飞点头,“如果我是项皓鸣,我受不了陈红兵的压迫,抱着放风的心思偷偷出门,如果遇上了我的同学——男性同学,他们约我一起玩,就算平时不是太熟,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然后……接过他们递来的酒。”
萧遇安听着二人的分析,“项皓鸣有一个不太显著的性格特征——他在班上存在感很低,也不擅交际,他对自己的出身、父母有强烈的排斥感,这种排斥感使他渴望融入富有小孩的圈子,逃离他原来的世界。他显得‘高冷’,不是因为瞧不起成绩比他差的人,反而是因为在面对这些人时,他对自己的家境感到自卑。”
明恕合上记号笔,神色凝重,“除夕向他递出‘橄榄枝’的是……”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明恕接起来,方远航喊道:“师傅!我这边有发现!”
西城区,宽思街烟花爆竹销售点。
“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别的不行,就是记忆好!”老板龚强国拍着单子道:“这一笔就是三个学生来买的,我绝对没有记错!”
肖满问:“你们这里有监控吗?”
“我们是流动摊,就赚春节这一个月的钱,弄什么监控啊。”龚强国说:“反正我没有撒谎,他们买这么多,一共3412块钱,我看他们是年轻人,以为肯定是扫码,但是他们直接给我现金。我说这年头谁还用现金,我补不开,其中一个人说不用补。”
方远航问:“你有没看到他们开的是什么车?”
龚强国摇头,“这我哪儿看得到,全是人和车,但12箱不是小数目,他们肯定有车。”
“你记性好,那你还想不想得起他们的样子?”方远航说。
龚强国搓着手想了半天,“啧,有印象,你让他们站在我面前,我肯定认得出来,但你让我描述,我就说不出来。”
明恕二话不说赶到宽思街,这里属于西城区的城乡结合部,监控建设自然比不上城区,但是铁了心去查,并非没有收获。
“师傅!”方远航高高举着手,一说话就呵出一片白雾。
“辛苦了。”明恕难得夸徒弟一回,“干得漂亮。”
方远航猛地往肺里吸了口冷空气,接连咳嗽,“老板的摊子附近没有监控。”
“问题不大,我刚才进来时看到东口有摄像头。”明恕说:“你和肖满马上去调腊月二十七下午3点到4点之间的监控,其间进出销售点的车,一辆都不要放过。”
龚强国被请到警车上,手中拿着明恕交给他的平板。
“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龚强国认真地看着一外高二17班学生的单人照,文朝龙、赖诚、袁艾……一张张照片被点击放大,又划了过去,直到第23位学生出现。
龚强国将平板拿得更近,“有他!”
照片上的,是周岚。
“我记得他,是他给我钱,让我不用找了。”龚强国说:“另外还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几乎是同时,徐椿在东城区贝乡派出所,经过繁杂的监控搜索,终于在视频里找到了袁艾、赵暮、周岚驾驶机车的视频。
除夕夜10点20分,三人在路边休整,摄像头清晰地拍到了他们的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