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局,重案组。
“赖修良的老家在函省淦庆镇,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他的母亲靠种地供他生活、读书。二十多年前,赖修良来到冬邺市打拼。因为只有高中文凭,最初举步维艰,只能在小公司里给人打工。但他精明,有商业头脑,乘上了电商的东风,后来又进入游戏领域,算得上一个‘创一代’。”
易飞将徐椿在淦庆镇调查到的情况汇总,继续道:“赖修良的妻子当年是他的合作伙伴。赖诚出生不久后,两人就因为经营上的分歧离婚。赖诚一直跟随赖修良生活,而赖修良的母亲不愿意离开老家,所以至今独自生活在淦庆镇。”
明恕看着徐椿发回来的视频。淦庆镇是函省的贫困镇,赖修良混出名堂之后,每年都会给家乡捐款搞建设,镇民提到赖修良都赞不绝口,说他是大善人。
在淦庆镇的中心区域,甚至有一个以赖修良的名字命名的花园。
明恕半拧起眉,低声道:“大善人?”
赖修良是给家乡捐了款没错,但这些镇民的反应有些像是被洗了脑。
“徐椿有一条还没有核实的消息——赖修良和镇里的官员勾结,帮助对方‘吃’了不少钱,同时在对方那里拿到想要的优惠。”易飞说:“这可能才是他在淦庆镇做慈善的真实目的。”
明恕点头,“不过赖修良的发展重心一直是在城市,我估计他更看重的是‘衣锦还乡’的心理慰藉。赖修良在冬邺市的人际关系怎么样?”
“商人为人处世肯定是圆滑的。”易飞说:“赖修良的合作伙伴对他的评价都不错,但是就我在良辰科技的亲身感受而言,他手下的员工对他很不满意。”
“哦?”明恕抬眼,“怎么个不满意法?压榨员工?还是乱搞虚头巴脑的东西?”
易飞说:“你没在公司干过,倒是懂公司里的那一套。”
明恕笑了声,“谁都讨厌遇上无能的领导。”
易飞琢磨了一下,“小明,你这是想夸你自己,还是夸萧局呢?”
“啧——”明恕说:“开会时不准闲聊。”
易飞清清嗓子,“赖修良是‘创一代’,他现在的成就既靠机遇和头脑,也靠年轻时没日没夜的苦干。他经常在公司里讲他创业的艰辛,什么不睡觉啊,什么给大老板当‘奴才’啊。因为早年的经历,他要求员工也像他一样拼命,做不到就点名批评,冷嘲热讽,严重时还降薪降职。对那些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进行高强度工作的老员工,他不仅不给与帮助,还不顾往日的情面,将他们扫地出门。”
明恕抬手,“等一下。”
“嗯?”
“有多少人被赖修良扫地出门?多少人因为无法忍受他的羞辱主动离开?”
易飞在资料里翻了翻,抽出两张递给明恕,“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赖修良的人际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普通也普通。他认识的人很多,但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对他抱有强烈恨意的都是他的员工。”
易飞食指在纸上点了点,“单论动机,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人确实有嫌疑。”
陈剑,曾经是赖修良的秘书,良辰科技的元老,早几年和赖修良一样,也是忙起来不要命的性子。
两年前,陈剑被查出胰腺炎。这病并非绝症,但后期有发展为胰腺癌的可能。陈剑无法再如往常那样工作,向赖修良请了一段时间病假,住院调理。
赖修良表面上对陈剑关怀备至,该给的慰问金一分不少,但在陈剑休养期间,他就以“关心”为名,将陈剑调到了分公司的闲职上。
陈剑出院后多次找到赖修良,请求回到原来的岗位,认为自己虽然身体有恙,但能力是足够的。
为了打动赖修良,陈剑甚至主动提出适度降薪。
然而赖修良并未因为陈剑过去为公司做出的贡献而改变主意。陈剑在闲职上待到去年下半年,终于忍无可忍离职。
“陈剑现在在哪里工作?”明恕摩挲着太阳穴,“他不是冬邺市本地人,过去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结婚,从良辰离开之后,差不多是一无所有了。要重点查一下。”
“目前他行踪不明。”易飞说:“他的情况我都是从良辰员工口中了解到,至于他本人,去年离职之后,就没有员工再见过他。”
明恕在资料上画了一笔,“那就更得仔细查一查了。”
冬天会议室暖气充足,开会开得人头晕脑胀。后半段明恕一直站在窗户边,将窗玻璃开了道缝,一边吹冷风,一边听大家汇报刚得到的线索。
经过进一步尸检,邢牧将赖修良的死亡时间确定在1月28日,这个时间正好与赖修良手机号的通话记录相吻合。
赖修良曾告诉赖诚,他整个春节都很繁忙,这倒是没错。
良辰科技在春节前推出了新的游戏,全公司都在加班,赖修良这个“拼命三郎”更是身先士卒。
良辰的监控显示,从除夕到初四,赖修良每天都出现在公司。
初五,赖修良参加了一个品酒会,席间并无异常情况发生。品酒会结束之后,他还回了公司一趟。
初六,也就是28号,赖修良从上午到中午1点,一共打了24通电话。
“通讯记录和联系人已经全部核实。”周愿说:“都是工作、商务上的电话。28号下午3点之后,赖修良的手机就关机了,社交账号也再未更新过。”
“等一下。”明恕说:“赖修良连除夕都在工作,把公司当做家。他突然消失之后,良辰没有人报警?”
“我查到赖修良在28号下午2点19分给他的秘书卢豪咏发了一条信息。”周愿将这条信息展示出来,“赖修良说游戏上线之后,已经趋于稳定,他太久没有陪伴儿子,感到内疚,打算趁剩下的几天寒假,带儿子出国旅游。”
“同时也给大家放个假。”明恕看完信息,摇头,“这不可能是赖修良写的。凶手在2点左右就已经控制了赖修良。”
“凶手这一招很高明啊,利用了员工希望放假的心理。”易飞也热得不行,边说边向窗户边走去,“如果是发其他信息,卢豪咏说不定还会再三向赖修良确认,后面几天也可能联系赖修良,但向来严以待人严以待己的老板主动提出放假,这种‘好事’捡到就是赚到。”
明恕说:“现在能不能确定,赖修良28号上午在哪里?”
“像良辰这样的公司,上午加班的人不多。”周愿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敲击,然后将屏幕转向明恕,“28号上午10点59分,赖修良住处所在小区的车库摄像头拍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打电话。”
“从赖修良遇害前的反应看,这天对他来说很平常,他没有特别重要的安排。”明恕抱着手臂,“他所打的电话没有一通可疑。这么看,凶手是悄悄尾随他,突然出现,并且劫走了他。”
方远航说:“赖修良本来有一个司机,春节前就放假离开冬邺市了。赖修良对司机倒是不像对其他员工那么严厉,最近一直是他自己开车。”
冬邺市和许多城市一样,前几年大力搞科技园区的建设,北城区受政策扶持,建了个网络技术产业园,冬邺市几乎所有吃互联网这碗饭的企业都搬过去了。由于地处城市边缘,占地广阔,产业园非常大,和市中心寸土寸金人流如织的情况相比,那里堪称荒凉,房子都修得比较矮,栋与栋之间隔着花园、绿化带。春节期间,产业园更显冷清。
“赖修良的车还在产业园,他是在公司附近失踪。”明恕看着产业园的全景图,片刻后说:“产业园的监控盲点很多啊。东边在搞扩建,从那边进出产业园,不用担心被摄像头拍到。”
方远航说:“那现在赖修良失踪的时间和地点都能确定了,28号中午12点左右,失踪之前他还在安排下午的工作,他是在他习惯的地方被强行带走。凶手熟悉他的作息,对他很了解,是他手下员工报复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我有一点没有想通。”
明恕看向方远航,“为什么命案现场在‘春潮江畔’,为什么凶器是拆下来的钢架。”
方远航搓了把脸,大约是觉得自己脸有点脏,嫌弃地皱了下眉,“线索呈现出两种可能——第一,现场将嫌疑指向‘春潮江畔’的贫富矛盾,第二,围绕赖修良的人际关系排查和28号当天发生的事又将嫌疑指向受他欺凌的员工。我觉得有种逻辑上的割裂感。”
易飞说:“我是这样想,‘春潮江畔’可能是个假象,凶手是故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前段时间这个小区的贫富矛盾上。”
“理论上没错,但你这分析的前提是,确定凶手是赖修良的员工,举个例子,陈剑。”明恕说,“没问题吧?”
易飞点头。
“那带入陈剑等人的心理,他们寻求的是泄愤,利用‘春潮江畔’来营造假象,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明恕说:“尤其是偷拆掉的铁门这一点,很有可能让凶手暴露——凶手既然想用假象保护自己,那为什么又要做这么容易暴露的事?”
易飞按着眉心,“那这种逻辑上的割裂感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明恕再次来到“春潮江畔”,同路的还有肖满和邢牧。
工具房外面的警戒带还没有拆,尸臭已经被猛烈的江风吹散,绿道上时不时仍有居民驻足观望,“富人被穷人杀死”在整个小区传得沸沸扬扬。
明恕经过小区时就感觉到了,南区和北区的矛盾更加尖锐,南区的别墅和洋房院门紧闭,不少院子里养着凶猛的大型犬。
有种冲突一触即发的意思。
“我认为凶手不止一个人。”肖满蹲在工具房门口往上看:“赖修良体重160斤,被活活抛上去刺死,就算是双手双脚被绑了起来,难度也很大。他挣扎幅度那么大,下面必然有人将架子稳住,还得有人注意他不掉下来。起码得有两个人。”
这一点明恕早就想过,“将那些钢架运过来,一个人也很难。”
江边视野开阔,与小区里的别墅就隔着一条绿道,明恕在鹅卵石上跑了几步,转身眺望那一片别墅,自语道:“不被人看到也太难了。”
肖满问:“什么?”
“你过来看。”明恕说:“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对业主来说根本没有遮挡,运钢架也好,将一个大活人弄进工具房也好,都有可能被看见,如果遇到有心的,还会被拍照。凶手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肖满摇头,“我理解不了。”
邢牧说:“你们知道野战吗?”
明恕:“……”
肖满:“……”
这谁不知道吗?
邢牧说:“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会增加野战者的兴奋感。”
明恕蹙眉,“凶手追求的就是这种兴奋感?”
邢牧耸了耸肩,“我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已经能够证明他、他们都是变态了。我解剖过那么多尸体,涉及仇杀、泄愤的案子,尸体也有被毁坏得特别厉害的情况,但是这些被害者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在死后被毁尸。从一般人的心理来看,他痛恨的人死了,他才能安心地泄愤,虽然也想让所恨的人活着承受痛苦,但绝大多数凶手没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明恕隐约感到抓住了什么。
“所以在我看来,这次的凶手和周岚那三个没差。”邢牧说:“变态为了寻找刺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寻找刺激,这似乎能将案件呈现的逻辑撕裂感连接起来。
明恕右手呈拳抵住眉心。
但这刺激的根源动因是什么?
受害者为什么是赖修良?
重案组在“春潮江畔”的密集排查挖到了一条线索——一位南区洋房的业主称,看到一个男子往工具房里拖东西,当时没看清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钢架。
这个男子很快被找到,然而令人泄气的是,他居然是个傻子。
汪纯凯,小区外卤菜摊老板的儿子,20岁,天生智力低下,听得懂简单的话,温和善良,力气大,肯吃苦,每天都往小区里送卤菜。
物管可怜他,从来不为难他,以至于他在小区里能够畅行无阻,捡小区里的废弃物出去卖钱,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一些人甚至会主动将能卖钱的东西送给他。
他显然是被凶手利用了。
明恕问:“你记不记得是谁让你去仓库搬运那些钢架?”
汪纯凯说了半天废话,咿咿呀呀,听得方远航额角直跳,生怕明恕发飙。
明恕却自始至终有耐心,用词也变得低龄化,甚至和汪纯凯讨论起动画片。
方远航:“……”
师傅还是牛逼的。
汪纯凯后来终于说清楚了事情始末——一个男人给了他500元钱,让他将仓库里的钢架搬去工具房里,中途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工具房的门后还有500元钱,完成任务就可以拿走。
至于男人的长相,汪纯凯实在是描述不出来。
见他急得掉眼泪,明恕也只能将他暂时放回去。
另一边,易飞和周愿终于找到了“消失”的陈剑。
他已经从主城搬离,住在冬邺市辖内的小县城。
“赖修良死了?”陈剑灰暗的眼中突放精光,“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易飞说:“你很高兴?”
“当然!”陈剑鼓着眼,“赖修良这种混账东西,早就该死千八百遍了!我他妈都想弄死他!”
“既然你说得这么直接,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易飞问:“春节期间,你有没有去过冬邺市?”
陈剑怔了几秒,指着自己的脸,“你怀疑我是凶手?哈哈哈哈!原来你们是来查我?”
易飞不得不道:“例行调查。”
“我他妈也希望是我亲手杀了赖修良!那狗日的东西!不把员工当员工,他没发达的时候,还不是一条向有钱人摇尾乞怜的狗!”陈剑越说越激动,“现在有钱了,就瞧不起没他富有的人,他亲口说过,他根本不把员工当成平等的人,他们都是他养的狗!但他也不想想,没有我们,他一年去哪里赚那么多钱?”
陈剑吼完平静下来,“你们找错人了,不是我杀了他,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开着这家馒头店,春节哪儿都没去,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的客人,查我的流水,我每天都开店了。”
易飞核实了陈剑的话,返回冬邺市的途中却反复思考着那句“他根本不把员工当成平等的人”。
平等。
人。
周岚等人用极端残忍的方式杀死项皓鸣,不也是因为根本没有将项皓鸣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吗?
冬邺市,西城区。
梁棹年前脱下警服,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他的刑侦局照常运转,而失去警察身份的他泯然众人。
推开一家饺子铺的门,他扫了一圈,看到了角落里正在向他微笑招手的人。
周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