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眼航班最是磨人,时间本来就晚,还经常晚点。
萧遇安从首都回来,晚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时已经是凌晨4点。
这阵子冬邺市虽然春意融融,但半夜还是冷的。明恕在车上裹着大衣睡了会儿,睡不踏实,半梦半醒还琢磨着案子,中途清醒了好几次,一看时间,还不到萧遇安落地的点。
后来实在没有睡意了,明恕索性锁了车,往候机厅外面的平台上走去。
凌晨3点半大概是城市里最安静的时刻,但机场周围仍旧灯火辉煌,人行匆匆。明恕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眯眼看着这些灯火中的人,或许是因为夜里更加感性,心里颇有几分感慨。
出没在夜色里的并非只有恶魔,还有无数平凡的人。
也许没有人希望春寒料峭的夜里还在外面奔波,可是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一些是为生活所迫,一些是责任所至。
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并不容易,你根本不知道方才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是和你一样的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在他们眼中,你可能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他们嘲笑你的挣扎,将你当做取乐的玩具,你的一切痛苦都是他们的食粮。
保护这些普通的人,是警察的职责。
即便警察也只是普通的人。
明恕呼出一片白气,又看了眼时间,迈步向国内抵达走去。
萧遇安搭乘的航班终于到了,在行李卸载口接机的人极少,加上明恕才五人。
明恕斜着身子往扶梯上方看,倒也不怎么着急,脸上甚至看不出情绪,像接的只是一个关系一般的同事。
但是当萧遇安的身影出现在扶梯顶上时,明恕眼中的光顿时就明朗起来,唇角上扬,眷恋一丝一毫都压不住。
萧遇安也看到他了,右手扬了扬,从扶梯的右边换到左边,快速往下走去。
行李办了托运,萧遇安手上只有一个随身包。明恕迎上去,萧遇安单手搂着他的腰,吻住他的唇。
卸载大厅过于空旷,只有零星乘客的脚步声,以及行李掉入传送带的“哐哐”声。
这个吻冷冽又含着几分疲惫的温柔,萧遇安的手顺着明恕的脊背向上,最后扣住他的后颈。吻结束了,二人却没有立即分开。
萧遇安将额头抵在明恕额头上,鼻尖碰在一起。
明恕在外面吹久了风,额头和鼻尖都凉凉的,呼吸也拢着一缕寒气。
萧遇安刚下机,呼吸温热。
两人的气息缠在一起,明恕忽然感到久违的放松,腰一脱力,往萧遇安怀里软去。
萧遇安就势将人搂住,温声哄:“辛苦了,明队。”
明恕笑着在萧遇安唇边啄了下,“拿行李去。”
一个黑色的箱子被撂了出来,明恕弯腰搬下来,“这么重,装的都是对我的想念?”
萧遇安在他头上揉了下,握着他的手往出站口走去。
离天亮还早,但出入机场的人明显比3点时多了。
明恕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哥,我们是马上回去,还是吃点儿东西再回去?”
“你呢?”萧遇安拉开副驾的门,“想回去吃还是在外面吃?”
明恕想了想,“要不就在外面吃吧,利民街那家鸡汤抄手,我很久没吃过了。”
萧遇安拉上安全带,“听你的。”
利民街就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鸡汤抄手店只开早市和午市,做了十来年,鸡汤浓郁,抄手个头特别大,还配有开胃的酸辣小菜,口碑特别好。
明恕第一次吃的时候只要了二两,吃完后总觉得没吃够,心里欠着,第二次索性要了五两,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偷偷”往萧遇安碗里塞了几个。
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勤劳的人,抄手店4点多就开门了。明恕把车停在路边,一下车就闻到鸡汤的香味。
此时店里已经有客人,但还不多。老板娘脸盘大,笑起来很憨厚,“二位吃多少?”
明恕瞥萧遇安。
自从有了那次点五两没吃完的教训,他就把点两数的事丢给了萧遇安。
“两个三两,加一份青菜,一份酸菜。”萧遇安说:“谢谢。”
明恕坐下时才真切地感到饿。
他是从洛城搭高铁赶回冬邺市的,最后一顿是在洛城市局食堂吃的牛肉面。面虽然管饱,但从傍晚到现在,也过了十个小时了。
鸡汤抄手很快上桌,明恕伸手就要去拿装酸菜的小碟,结果手背就被筷子头轻轻敲了下。
“啧!”明恕瞪萧遇安,“干嘛?”
“这碗才是你的。”萧遇安将加了青菜的一碗推到他面前,“不爱吃青菜的小孩儿。”
明恕觊觎酸菜,“领导,打个商量?”
“没得商量。”萧遇安将酸菜倒进自己的碗里。
“我记得你不爱吃酸菜啊。”明恕说:“我每次加酸菜,你还说酸菜破坏了鸡汤原本的鲜美。”
萧遇安淡定地解释,“某人不是把他没吃完的酸菜抄手丢在我碗里了吗?我尝过之后就迷上了行不行?”
明恕说:“那你也不能剥夺我吃酸菜的权利啊。”
萧遇安笑了声,不理他,径自吃起来。
明恕也不是真生气,埋头吃自己碗里加了青菜的抄手。
没吃多久,明恕就不老实了,用勺子舀起一个,递到萧遇安面前,“领导,孝敬您的,您出差辛苦了。”
萧遇安就着勺子接下,明恕毫不客气,赶紧将勺子伸向萧遇安的碗,一勺不仅挖走了一个抄手,还挖了满勺酸菜。
萧遇安陪他“表演”,看他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才问:“好吃吗?”
明恕点头,“领导碗里的,真香!”
一顿早餐吃完,明恕起码顺走了萧遇安四个抄手。
“下次再来啊!”老板娘一边收拾一边乐呵呵地说:“哟,这吃得真干净,汤都喝完啦!”
天蒙蒙亮,周围的包子铺、面馆陆续开张。车从不算宽敞的巷子里驶离,穿梭在即将彻底醒来的城市。
“被当做虫子的人,有的凄惨地死去,就像盛芷、项皓鸣,有的侥幸活了下来,但活得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就像湖影。”明恕握着方向盘,语气渐渐静下来,收起了不久前的玩笑口吻,“而有的人,想要向那些玩弄‘虫子’的人复仇。哥,是这个意思吗?”
萧遇安说:“对,尹甄很可能就是玩弄‘虫子’的一员,她的死亡不是孤例。从去年2月至今,全国一共有两位和她家境相似的受害人死于虐杀,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警方对他们的人际关系进行过彻底排查,所有有嫌疑的人最终都被证明没有作案可能。”
“一个藏得极深的人……”明恕说。
“去年2月,冕城,被害人江希阳被发现死于城郊的山林里,身上大面积烧伤,这些烧伤都是生前伤,他是活着被焚烧,但没有被烧死,死因是腿部动脉被利器割开造成的失血过多。”萧遇安说:“江希阳是当地首富海映地产老板的私生子,33岁,虽然是个私生子,但在商业上颇有建树,自然也有不少仇家。就在前年,冕城就发生了一起针对他的车祸,他的助理在车祸中丧命,他运气好,只受了轻伤。所以冕城警方的侦查方向很清晰,查那些与江希阳有利益冲突的人。”
车在红绿灯处停下,天色已是青蓝,赶早班的人们疾步从斑马线上跑过。
明恕说:“和尹甄一样,警方无法锁定嫌疑人?”
萧遇安摇头,“侦查进行到一个月时,冕城警方找到了一个嫌疑人。那人名叫张俊可,是江希阳团队里的员工。张俊可承认,自己在工作上长期被江希阳羞辱,得不到肯定,团队里出现任何问题,最终都是自己背锅。积怨之下,他将江希阳引至山中,残忍杀害。”
明恕皱眉,“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当时是结了。”萧遇安叹了口气,“但我和沈队这次核查全国的恶性案件,发现这桩案子的细节处存在不少疑点——张俊可被江希阳多次斥责,这是部门上下皆知的事,冕城警方最初就认为张俊可有动机,因此详细调查过他,他的嫌疑被洗清。但在一个月之后,他突然又称为嫌疑人,这次还认罪了。”
明恕立即明白,“张俊可是个被‘推出来’的人。”
萧遇安说:“对。特别行动队重查这起案子,张俊可承认,自己是收了海映集团的巨款,为真凶顶罪。”
明恕蹙眉,“等一下,是海映集团让张俊可顶罪?这……”
“江希阳的死,当时在冕城掀起轩然大波,整个集团受到的影响很大,如果凶手迟迟无法被抓获,负面影响就会持续下去。”萧遇安说:“利益之下,对海映集团来说,这件事必须尽早了结。”
“即便无法找到杀害自己儿子的真凶……”明恕摇头,“冷血动物。”
停顿片刻,萧遇安又道:“目前江希阳的案子已经由特别行动队接手了。另外一件发生在去年5月,被害人岳书庆31岁,死在隋城周寇镇的农家化粪池边。”
明恕问:“死亡原因是?”
“经解剖,岳书庆的呼吸道、口腔、肺部有大量粪便。”萧遇安说:“他是被活生生溺毙在化粪池中。而且凶手曾经多次将他的头部按入化粪池,在他承受不住时,又将他拉起来,给他一线生机,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明恕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太残忍了。”
萧遇安说:“这案子至今没有侦破。岳书庆的母亲是豪门辛氏的女儿,岳书庆本人在一所艺术学院任教,开了一所画廊,平易近人,他的学生几乎都不知道,他背后的家庭实力有多雄厚。”
明恕开了一会儿车,“尹甄,江希阳,岳书庆。你和沈队从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判断出,他们曾经将人当做虫子来虐待,后来被‘虫子’反噬了?”
萧遇安说:“这并不算判断,只是一个在排除掉其他可能后的猜想。它很可能并不正确。”
明恕感到身体渐渐热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旺盛地燃烧。
“目前,我们没有发现这三人有任何交集,他们展现在人前的性格也大相径庭。尹甄活泼、时尚,富有创新意识,懂得捕捉潮流动向,不管是在她自己经营的公司里,还是家族企业里,她的人缘都不错。江希阳身为私生子,在白眼与竞争中长大,对权力、金钱有非常深的渴望,他严格要求自己,同时也希望手底下的员工像他一样,这一点和赖修良有相似之处。”萧遇安说:“最后,岳书庆,此人与世无争,从不显摆自己的家世,和学校的同事、学生都保持着良好的,又并未靠得太近的关系。”
明恕总结道:“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三类人。”
萧遇安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缓声说:“一切都还没有证据。”
车里安静了片刻,明恕突然说:“那赖修良呢?赖修良虽然也是富人,但和他们的差距过大。不过‘人际关系排查无果’这一点,又和他们有相似之处。”
萧遇安没说话,像是睡着了,但明恕知道他没有。
车驶入小区,静静地停下。
萧遇安睁开眼,“湖影说,贺炀最早找到的是居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后来才找到他和盛芷。原因是贺炀觉得那些普通人的厮杀看起来虽然过瘾,但毫无美感。”
明恕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带入贺炀的心理,他的犯罪是在不断进化,普通人满足不了他时,他找明星,明星满足不了他时……”
“除了我们设想过的那一种情况,贺炀这一类的人还有可能寻找‘富人’。”萧遇安说:“当然所谓的‘富’只是相对。”
明恕说:“赖修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虫子’?”
朝阳彻底从地平线下跃起,但城市里很难看到真正的日出。
冬邺市郊外的私人庄园,贺炀穿着浴袍,从房间的阴影里走上露台,惬意地观赏林间的日出。
和晚霞相比,朝霞没那么多变幻无穷的色彩,清新亮丽却是独一份。
贺炀在露台上站了很久,直到朝霞的金辉渐渐散去,才从容不迫地转过身。
穿着规整西装的周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来多久了?”贺炀一边问一边向不远处的暖房走去。
早晨,温度没有升上来,站得太久不免感到寒冷。
“有一会儿了。”周杉跟在贺炀身后。
训练有素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将早餐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在这个庄园里,他们不是人,只是会动的家具。
贺炀坐在藤椅上,拿起勺子,在熬得细软的粥里搅了搅,“什么事?”
“梁棹已经被我说服了。”周杉说:“现在他在迎城,听候我的安排。您是想现在就让他参与游戏,还是等……”
贺炀扬起手,“等等。”
周杉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嗯?”
“梁棹……”贺炀眯起眼,“这是谁?听着耳熟。”
周杉笑了笑,“您事务繁忙,可能不记得了。梁棹就是那位被排挤出市局的警察。”
“哦——”贺炀拉长声线,“他啊。”
“对,您前阵子让我‘搞定’他。”
“你办事,从来都这么利索。”
周杉恭敬地低了下头,“不过贺先生,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个警察。”
贺炀有些心不在焉,喝了几口粥之后,将勺子放在一旁,“看来你已经帮我物色好人选了。”
周杉说:“市局特警总队的周平,曾经是冬邺市最优秀的特警之一,前几年担任卧底时受了重伤,虽然被救回来,但心理崩溃,目前一直待在市局的心理研究中心。我认为这个人是最……”
还未说完,周杉就发现贺炀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贺先生?”
贺炀慢悠悠地道:“你是在为我的游戏物色人选,还是借我的手,报你自己的仇?”
周杉面色一变。
贺炀冷笑,“你是我的秘书,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我开口。别背着我搞小动作。”
“贺先生……”周杉眉心跳动,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贺炀说:“你的背景,我一清二楚。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现在的身份。”
周杉低着头,不敢出声。
顿了片刻,贺炀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太紧张。重案组那个明恕,现在已经盯上我了,周平暂时不能动。”
周杉轻声道:“是。”
“至于梁棹……”贺炀说:“暂时也放一放吧。”
周杉蹙眉,“您有新的计划?”
贺炀眼中流露出贪婪而疯狂的光,“最近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洛城,画景二期小区。
“嗷!嗷!”一只大德牧欢欣鼓舞地在客厅里奔跑,撞掉了沙发上的抱枕,咬着一个玩具骨头冲到卧室边,快速摇晃大尾巴。
柳至秦正在往行李箱里放东西,除了衣服,还有他专用的笔记本电脑。
花崇将大德牧撵走,“又不是你出门,你激动什么?”
大德牧像是听懂了,耳朵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柳至秦拉好箱子的拉链,站起来搂住花崇轻轻吻了一下。
花崇笑:“‘键盘侠’又要出征了。去特别行动队好好表现。”
柳至秦说:“你也赞同萧局的设想,那我的任务,就是为你们的设想,找到切实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