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步这一晚上自我感觉睡得很踏实,但半夜里醒了三次,每次醒过来他都知道自己睡得并不踏实。
不知道是终于如愿以偿了有点儿兴奋过度,还是终于如愿以偿了兴奋过度,总之就是有点儿兴奋过度,每次醒了都往元午那边凑。
但元午睡着了的时候脾气是完全恢复原生态的,每次他靠过去,都会挨一胳膊肘,元午非常暴躁野蛮,有一次还差点用膝盖顶着他的蛋。
早上起床之后林城步先给自己量了个体温,祈祷不再发烧,他实在不想再去医院,也不想再拉着元午陪他去医院。
不过年轻人就是强壮,体温已经正常了,他很愉快地把体温计端正地放在桌上,以备元午检查。
然后站在冰箱前琢磨该弄个什么样的早餐。
元午似乎对吃的没什么要求,他考虑了一下,自己已经斋了很久,现在也不用老吃流质了,昨天晚上……还有消耗……
元午起床挺晚的,林城步和面发面剁馅儿都弄好了,准备开工包的时候,他才打着呵欠光着脚从卧室走了出来。
“大清早包饺子?”看到他一案台的东西,元午愣了愣。
“不是,”林城步笑笑,“馅饼,怎么样?爱吃吗?”
“爱吃,”元午走过来看了看,“你还真不嫌麻烦啊……”
“会做就不费事儿,”林城步指了指桌上的温度计,“我烧退了啊,不用去医院了。”
元午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摸了摸他脑门儿:“好像是不烧了……你这是一过性发烧啊?破处综合症么。”
林城步抓着一团面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元午慢吞吞地往浴室去了,他才把面团扔到案台上:“随便你说,反正在你身上破的。”
元午回头瞅了瞅他,笑着没说话,转身进了浴室。
林城步做馅饼很快,元午洗漱完了出来的时候,五个六饼已经放在盘子里了。
“挺香。”元午伸手拿了一个,又很快扔了回去。
“烫吧,放几分钟再吃,”林城步说,“要不该上火了。”
“放几分钟也一样,该上火你明天吃也上火,”元午再次拿起馅饼,在手上来回抛着,坐到了沙发上,“你什么时候上班?”
“明后天吧,”林城步看了看日历,“本来想下周的,但是这回请假请得时间太长了……”
“那今天去趟沉桥吧。”元午咬了一口馅饼。
“今天?”林城步愣了愣。
沉桥对于元午来说,跟什么爷爷奶奶医院的都不同,那是他神经病生活的根据地,是他人生错乱的地标……
林城步一直没敢提大头的事,就是怕他可以面对别的,但面对着带着深深元申痕迹的这个地方还不能自如应对。
元午突然就这么决定今天去,他很意外。
“我想大头了,”元午边吃边说,“我看着他从小小不点儿长成一个小不点儿……”
“你会想我吗?”林城步突然问了一句,“你看着我从一个小青年长成一个大青年。”
不过问完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在某种程度上,自己这个问题对于元午来说,应该是份压力。
“你天天在我眼前晃着,”元午说,“没什么感觉,没来及得想呢,你又冒出来了。”
“啊。”林城步翻了一下锅里的饼。
“不想,有时候还挺烦的,”元午吃完一个饼,起身过来又拿了一个,指了指他,“话太多,还幼稚,很烦。”
林城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饼:“你别吃了。”
元午扫了他一眼,从盘子里又拿了一个,然后退开两步咬了一口:“气死你了吧。”
“你不幼稚吗?”林城步也指着他,“抢食儿,你不幼稚?”
“我是逗孩子。”元午坐回了沙发上。
虽说只是去沉桥看看大头,但去了就不知道多长时间能走,这个季节已经没什么景色可看,那些农家乐也都关门了,如果玩晚了,估计没地方吃饭,所以林城步弄完早餐又开始准备中午吃的东西。
“好贤惠。”元午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漫无目的地按着。
“我不想挨饿,我病刚好。”林城步准备的东西也不算多,小零食带了点儿,不过他和元午都不爱吃,带给大头的,然后还带了一块卤牛肉,可以夹馒头吃,又临时做了个手撕鸡,再把没吃完的馅饼一块儿装好了。
“好贤惠。”元午说。
“还有更贤惠的,我给你看个东西。”林城步打开了橱柜,从里面拿出了个盒子。
“这是……什么?”元午看着他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一个带着田园小碎花的玩意儿。
“野餐篮,”林城步把篮子撑开冲他晃了晃,“贤惠吧,看到没,还带小花边儿呢,满满的乡村少女风。”
“哪儿来的啊?”元午瞪着这个野餐篮,“不是,林城步,你其实是个女的吧,又绣花又用这种东西。”
“你不也绣么?”林城步笑着说。
“我学你呢,”元午走过去研究了一下篮子,“这玩意儿旁边有人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俩老爷们儿,带个碎花小篮子……”
“这我妈送我的,”林城步一边把东西往里放一边乐,“超市买什么东西给的,她就送我了。”
虽然元午不太愿意,但他俩还是挎着这个篮子出了门。
在电梯里元午离林城步两步远站在角落里看着他,林城步啧了一声:“干嘛啊。”
“全景大图看看林小媳妇儿去买菜。”元午说。
“随便你说,”林城步笑了笑,“我今天心情好,别说小媳妇儿,小闺女我也无所谓了。”
“把你送给大头做童养媳。”元午说。
“好呀。”林城步欠了欠身,捏了个兰花指。
电梯门在这时打开了,一个大妈走了进来。
林城步赶紧收了兰花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小林出门啊?”大妈打量了一下他。
“啊,是,阿姨也出去?”林城步笑笑。
“嗯,”大妈点点头,又瞅了瞅他胳膊上挎着的篮子,“这篮子不错,可爱。”
“……是么。”林城步保持着微笑。
大妈一直跟他俩走到了车旁边才离开了,元午上了车:“这篮子不错,可爱。”
“就可爱,”林城步把篮子扔到后座上,“怎么着!”
“可爱。”元午点点头。
“够了啊!”林城步叹了口气,“这大妈以前从来不跟我打招呼,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因为篮子可爱。”元午说。
“……没完了是吧!”林城步发动了车子。
“可爱。”元午笑着闭上眼睛,把车座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车一路往沉桥开过去,林城步看着两边熟悉的景色,感觉有种又回到了之前没事儿就往沉桥跑,接受元午强行遗忘他的那些日子。
突然有些感慨。
每次过去,他都很忐忑,不知道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元午。
或者说,什么样的元申。
那些日子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但想起来的时候又猛地让人感觉就是昨天。
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元午还有没有醒过来的那一天的担忧和绝望,清楚地还留在他脑子里。
那么……会不会也还留在元午的脑子里?
林城步转过头看了看元午,车开进镇上之后元午就睁开了眼睛,偏着头看着窗外。
“停一下车吧,”他敲了敲车窗,“给大头买点儿吃的,篮子里那点儿都不够他吃两天的。”
“好。”林城步把车停在了路边。
元午对大头的爱好很清楚,买了不少小零食之后还买了一盒冰淇淋:“刚应该在市里里买点儿吃的,比这儿的高级。”
“他看到你就高兴了,吃的估计他不会太在意。”林城步说。
元午笑了笑。
往老码头去的路还是老样子,破烂颠簸,游人已经绝迹,天冷了之后这边就没有人了,加上两边的树叶全都落光,看上去安静而寂寞。
因为芦苇没了,水都显得有些落寞。
“你怎么会……愿意在这儿一直待着。”林城步轻轻叹了口气。
“元申喜欢这儿,”元午说,“他本来想在这儿……死,后来又放弃了,应该是觉得这里还不够寂寞。”
“……是么,”林城步一直没问过元申是在哪儿自杀的,“这里还不够寂寞么,你看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鸟也没了。”
“这不是他要的,”元午侧过脸看着他,“东湾死过太多人。”
林城步没说话,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想找个只有他自己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再分不清自己和别人,”元午说,过了一会儿他把车窗放下,伸了胳膊出去兜着风,“不提他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找到自己了。”
“嗯。”林城步点点头。
老码头也没有变化,除了码头上没有背着葫芦的大头。
“今天怎么没在这儿玩?”林城步下了车有些意外地往四周看着。
“我知道他在哪儿。”元午往远处的林子走过去。
“啊对,他是不是老上林子里玩,还种草来着。”林城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冰淇淋。
“差不多吧,反正他就这点儿地盘。”元午笑笑。
走到林子边上的时候,林城步看到了里面有个晃动着的小小的身影,他喊了一声:“大头!”
“哎——”大头回应了一声,接着又扯着嗓子,“谁呀——”
“我是小步哥哥!”林城步喊。
“小步哥哥!”大头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就看着他跟装了弹簧似地蹦着跑,“小步哥哥!小步哥哥!”
“还有谁你过来看!”林城步说。
大头从林子里跑了出来,一看到站在土路上的元午时,先是一愣,接着就哭了起来。
哭了两嗓子之后边抹眼泪边往这边跑,还带着哭腔喊着:“小午叔叔——他们,他们把你的,你的船拖走了——”
元午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蹲了下去。
大头哭着扑到了他怀里:“他们把你的船拖走了!我不让他们拖,他们不听我的——”
“没事儿没事儿,”元午拍拍他后背,“拖走就拖走吧。”
“那你以后没有地方住了——”大头非常担心地继续哭喊。
“我……”元午看了林城步一眼。
林城步也有点儿茫然,这样的小孩子,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伤心,他俩都没招。
“你是不是,”大头哭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元午,“以后都不住这里了?”
“……是,”元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要回市里工作了。”
“哦,”大头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都涌了出来,挺肉乎的一张脸都兜不住了,唏里哗啦地往下砸着,“要回市里工作啊,市里挺好的。”
林城步在一边听着又好笑又难受的,赶紧也蹲下去:“大头,吃冰淇淋吗?小午叔叔给你买的。”
“吃——”大头带着眼泪喊。
“要吃就不许哭了,”元午拿过冰淇淋,“还哭的话就先不吃。”
大头盯着冰淇淋,过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我要吃。”
大头拿过冰淇淋低头开始吃的时候,林城步和元午都松了口气。
“好吃吗?”林城步问他。
“好吃,”大头把冰淇淋递到他面前,“你吃吗?”
“我不吃,”林城步看了一眼被他戳得乱七八糟的冰淇淋,还是巧克力味儿的,形态有点儿不能直视,“你给小午……”
话还没说完元午就打断了:“不吃。”
“那你自己吃。”林城步摸摸大头的脑袋。
林城步没提他要送给元午的花,都这个季节了,花就算种活了,这会儿也肯定都败了,万一一提,他再哭一嗓子,有点儿扛不住。
但大头满足地吃完一盒冰淇淋之后抬起头看着元午:“小午哥哥。”
元午没理他,靠在旁边的树上,从兜里拿了根烟出来点上了。
“小午叔叔。”大头改口又叫了一声。
“嗯。”元午低头看着他。
“我有礼物送你,”大头说,“我等了好久了。”
“什么礼物。”元午问。
“在我家船上,你跟我去看。”大头拉住他的手,往老码头那边拽。
“我不去你家船上,”元午说,“你拿来给我。”
“我妈妈去镇上买东西了,”大头继续拽他,“你来看嘛。”
元午只得跟他大头往码头走过去。
“他妈不喜欢你?”林城步凑到元午耳边小声问。
“嗯,”元午点点头,“一般不让他上我船。”
“我能理解,”林城步笑笑,“就你之前那个样,我有孩子我也不让他跟你玩。”
“你有不了孩子了。”元午说。
林城步啧了一声:“我也不想有,你看大头哭这一通,我脑袋都大了。”
“他以前哭我都不搭理他,哭一会儿自己就走了。”元午说。
“那今天你为什么还抱着哄?”林城步问。
“挺久没见了,”元午说,“下次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元午,你知道么,”林城步小声说,“这就是感情啊,你跟大头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你觉得你不爱搭理他,你对他也不怎么好,但是你会想他,会想着以后见面难了所以会对他好。”
元午看着他没说话。
“这就是感情啊,”林城步搂着他肩膀,“我也是,江承宇也是,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无所谓,觉得自己没有感情,不想也不会去对谁付出什么,但其实你会的。”
元午还是没说话。
“如果有一天,”林城步说,“我不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了,你就会想我的。”
“嗯,”元午应了一声,“应该是的。”
“不过我就算了,我不打算享受你这种想念,”林城步挥了挥胳膊,“我还是坚持在你跟前儿晃着吧。”
大头家的船上果然没有人,他俩跟着大头上了船。
这船比元午那条要大,所以在船舱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等于是有了两间房。
里间睡人,外间相当于是个小客厅了,日常活动都在这儿。
大头跪到旁边的一个小木柜前,打开了最下层的柜门,然后冲他俩招了招手:“看,在这里。”
林城步正想着什么花放柜子里用不了一星期就得死透了,元午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你自己摆的造型吗?”
“嗯!”大头用力地点头,“好看吗?”
“……好看。”元午说。
“我看看,”林城步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接着就愣住了,赶紧先转头看了看元午,看到元午脸上带着笑之后,他才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什么啊。”
柜子最下层是空的,放着三个啤酒罐,每个罐子里插着一朵绢花,黄的红的粉的,中间放着元午的那个量杯。
看上去特别像……
“你把我供这儿多久了?”元午问大头。
“不知道,”大头抓抓脑袋,“我本来是种了一盆花,后来它死了,我就拿了假花……你是不是不喜欢啊?”
“没,”元午从柜子里把几个罐子拿了出来,“喜欢,我能拿走吗?”
“能啊,”大头立马高兴地笑了,“我就是送给你的!”
把花收拾到车上之后,元午似乎没有走的意思,看了看时间之后他跟林城步说了一句:“野个餐?”
没等林城步开口,大头在旁边蹦了起来:“好啊!野餐吗?好!”
“带他?”林城步用口型问。
“那怎么办?”元午也用口型反问。
“我还想二人世界呢。”林城步小声说。
“什么是二人世界?”大头听到了,仰头看着元午问。
“就是二人世界。”元午靠着车头。
“二人是什么?”大头问。
“两个人。”元午说。
“两个人世界,”大头拧着眉开始沉思,“什么是两个人世界?”
“就是两个人。”元午说。
“哪两个人?”大头继续问。
“我和小午叔叔。”林城步回答。
“哦,”大头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呢?”
“你是灯泡,”林城步叹了口气,从车里把小花篮子拎了出来,看着元午,“去哪儿野?”
“那边过去吧,”元午指了指路那边,“那边有一片浅水的。”
“我为什么是灯泡?”大头执着地继续问着。
“因为很亮。”林城步跟元午一块儿往那边走过去。
“我不亮啊,我哪里亮?”大头跟在他们身后。
林城步耐着性子:“你……”
“闭嘴到野餐完,”元午一回头,手指里夹着十块钱在大头眼前晃了晃,“钱给你。”
大头马上紧紧地闭上了嘴,还用手捂着。
“哎。”林城步叹了口气。
“干嘛。”元午问。
“二人世界没了。”林城步又叹了口气。
“他中午要回船上睡觉的,”元午说,“雷打不动,一会儿他就得回去睡了。”
“真的?”林城步扬了扬眉毛。
“兴奋什么?”元午瞅了瞅他,“野炮这种事想想就行,不……”
“谁想野炮了啊!”林城步吃惊地打断了他,又尴尬又好笑,“我就是想跟你俩人待一会儿,吹个风看个景,吃点儿东西扯个淡什么的。”
“哦,”元午说,“咱俩这阵儿不都这样吗。”
“不一样,”林城步笑笑,“专门出来,吹风看景吃东西瞎聊,就很像……”
“谈恋爱?”元午说。
林城步看着他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