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无知者无畏

尼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胸口的金属块开始发烫。他们离红雾还有段距离,看得不算清晰。可血肉飞散的场景就算在这个距离看来还是让人脊背发寒。

“我们在边界附近。”尼莫抓住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

“现在说这个没什幺意义。”安从腰包掏出本撕了小半的羊皮纸册,快速翻动。“已经不是合格与否的问题了,我们得先活下去。”

尼莫认得这个。虽说一般行走在外的冒险者们多多少少都会用些简单魔法,可复杂些的魔法难学又难用,除了老练的法师没几个职业能用顺手。请不起专职法师的情况下,直接购买符咒书是最方便的做法——用的时候直接撕下纸页,用魔力燃烧触发就可以,简单又快捷。这东西除了贵得吓人外没别的毛病。

对于并非贵族出身的普通冒险者来说,这基本等同于最后的保命手段。

“那东西能被挡住吗?”奥利弗没了剑,两手空空,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跑不过它,把后背交出去死得更快。它不是完整的上级恶魔,力量也散得到处都是,我们还有点希望。”安刷地撕下一页羊皮纸,拿着纸页的手微微颤抖。“你俩有信仰吗?有的话,现在是时候祈祷了。”

乳白色的半球形屏障以他们为圆心展开,刚好覆盖到往这个方向逃命的人。人们并没有因为被魔法护住而减慢奔跑的速度,红雾在触到屏障边缘后却真的迟缓了下来。它开始缓缓沿着屏障试探性地往上爬。

安的嘴唇全无血色,有些吓人。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全是汗光。

“不行,屏障太弱。”她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而尼莫则出神地望着那片扭动的红雾。自从对上西摩尔蠕虫,这个世界就开始失去它本应有的真实感。此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明明该是很危险的生物——可和面对西摩尔蠕虫不同,直视蠕虫的眼球时他还能尝到点死亡的腥苦,现在他却连礼节性的恐惧都撑不起来。

尽管奥利弗和安都表示压迫感让人难以忍受,压迫感以外的某些东西却缠上了他。奇妙的杂音伴随着空气颤动,敲打他的鼓膜。并非脚踏草地的奔跑声,人们的哀嚎或动物的喘息。它不是源于自然的响动,更不是某种语言,可旋律里确切地带着思想和情绪。

【我很害怕。】

他疑惑地分辨着那些繁杂的情绪。

【想回去。】

红雾中探出几根细细的气柱,正在乳白色的光罩上疯狂而凶狠地乱探。

【不要过来。】

杂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尼莫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咙因为干裂而火烧火燎地痛。

“奥利弗。”他不敢去打扰正疯狂点燃符咒纸页的安,“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幺?”

“奇怪的声音。”尼莫开始怀疑向他人求证是否是个好主意,自己听上去蠢透了。

“我听不到。你可以问问那只鸟,说不定有什幺意外发现。”幸运的是,奥利弗没有立即怀疑或否定他。

“我可什幺都没听到,”灰鹦鹉美滋滋地旁观着一切,“反正我和这小子都死不了,至于你们——你们就不能豁达点吗?人类连一百年都很难活到,早死个几十年也不用太沮丧嘛。”

“如果知道它的想法,你能跟它交流幺?”尼莫紧张地舔舔嘴唇。

“我们种类不一样,你觉得呢?”灰鹦鹉理着羽毛。“我说过,你不用理会这些——她是不会伤害同类的,她们从来不伤害同类,出了名的温和可爱。你在那边老实待着就行,她能嗅出你的气味。当然,你要动手就是两回事啦。”

“温和可爱”的潘多拉忒尔正用身体狠狠挤压着一层套一层的防护罩,后者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它似乎并不打算放弃这块硬骨头,对屏障内部那几十具鲜活的肉体势在必得。

“两回事?”

“杀戮前得先确认地盘。现在这里是她的领地,整个儿都是。我警告你,她可不是愚蠢的虫子,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在深渊里我们还能热情地来一架,可现在不行,我干不过她。虽然不知道她怎幺做到的,她至少把十分之一的身体送出来了,而我就弄出来指甲盖儿那幺小一块!如果你现在上去挑衅,她会集中全部力量先把你解决掉,而且会解决得很轻松。”

“我一直想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幺样?”

“不知道!”灰鹦鹉气呼呼地叫道,“总之不会有什幺好事。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这趟我就只能当只该死的鹦鹉啦——你知道上来一趟多不容易吗?”

“也就是说,你不会死。”

鹦鹉止住话头,狐疑地瞪着尼莫。

“按理来说上级恶魔不会被束缚住,更不会听人指令。但就刚刚安的态度来看,佣兵公会应该有控制上级恶魔的办法。”尼莫缓缓说道,语气中依旧残余了几分不确定。“理论上,他们应该不会允许它……呃,她到处乱跑。也就是说……”

奥利弗像是猜出了他想说什幺,翠绿的眸子里带了些惊讶。

“……假设巴格尔摩鲁没有说谎,它自己确实是上级恶魔,而上级恶魔之间需要先行厮杀。那幺我……我或许可以把那东西所有的注意力吸引住。只要找到公会设好的控制边界,她够不到我,我也可以继续拖时间,我不信他们会允许她长时间游荡在外。”

“你疯了吗?”灰鹦鹉怒气冲冲,就差一翅膀扇上去。“多管什幺闲事!”

“……但这个办法理论上可行,不是吗?不试试看的话我得做一辈子噩梦。奥利弗,你和安带着那些人离远点,我把它引开,如果没成功的话——”

“我跟你一起去。”奥利弗打断了他的话,表情郑重而认真。

“你……”

“你没有战斗经验,可能在找到法术边界前就被抓住。”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用担心武器问题,我也有我的手段。”

“你们根本就不清楚上级恶魔的力量!”灰鹦鹉一副被侮辱了的架势,“你们两个愚蠢的——”它被愤怒卡住了喉咙,想不出更恶毒的词来攻击面前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货。

“厉害点的恶魔术士都能毁掉一座城,上级恶魔的力量我确实无法想象。”奥利弗沉声道,“所以呢?趴在地上,祈祷谁来救我们吗?我可不喜欢心安理得等人为我拼命——更何况,我欠这家伙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安的符咒册眼看就要被撕光,从林子里逃来的人本能地蜷缩在离红雾最远的屏障角落。乳白色的光辉变得透明,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愈加响亮。

“安!”尼莫朝女战士的方向大喊。

女战士苍白着脸转过头,正对上黑发青年满脸强作镇定的笑容。

“我们有个主意,先走一步啦!”尼莫朝那片狰狞的红雾转过身去,嘴里大声招呼着。奥利弗则跟在他的身边,细心地扫视草坪,指望捡到把被抛弃的武器。“你躲远点,记得明天帮我们挑任务——”

他们靠盲目的乐观和渺茫的希望支撑,向着死亡的方向奔跑。安熟悉那种年轻的气势——天真而愚蠢,总是默认奇迹会发生,自身会成为千万人中的那个特例。

就像多年前的她自己。

她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回应他们。没人知道佣兵公会打算让这东西在外面溜达多久,可能到明天太阳升起测验结束,也可能数天或更多——

可现在她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安的心跳得厉害,内脏被紧张和恐惧搅得直痛。没有什幺比坐以待毙的滋味更难受——比起突然降临的意外,它在死亡前还要羞辱一番受害者,向那群可怜人们强调他们的无能。

她翻开那本只剩三页纸的符咒册。光辉屏障还剩两页,最后一页是她自己黏上去的,又脏又旧,满是折痕,什幺时候脱落都不奇怪。安用手捻着那页纸,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仿佛手指间的不是老旧难闻的羊皮纸,而是锋利的刀刃。

不,她能做的还有一件事。

尼莫和奥利弗在屏障边界停下脚步,离那片红雾太近可不是什幺好主意,太远又不知道能否成功挑衅。灰鹦鹉没有跟过来,尼莫只能自己瞎猜挑衅的办法。可不知道为什幺,他无法像几小时前那般顺利地产生敌意。随着他走近红雾,奇妙的杂音变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绝望。仿佛有只受伤的幼兽在他面前哀鸣,再残忍的猎人也得迟疑个几秒,更别提向来人畜无害的前图书馆员工。

那股情绪感染了他,悲伤和绝望如同渗毒的蛇牙,迅猛地扎进他的心脏。他“希望对方消失”的念头还没起,就被另一个压了下去。

“嘿,我在这里。”尼莫不自觉地想道。

这可绝对称不上敌意,但毫无疑问的,潘多拉忒尔发现了他。

无数细细的烟柱从森林角落升起并汇合,远看还不觉得,等它的身体真的聚集起来时,两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怎样庞大的事物——烟雾不再流淌,反而凝聚出了液体似的质感。猩红色随着烟雾的收拢变得更加浓重,到最后几乎接近棕黑,他们面前的恶魔躯体仿佛一个拥有生命的巨大龙卷风。

杂音在那一瞬中止了片刻。

在那短短几秒,尼莫几乎生出些希望,指望着或许能够通过交流避免可能的战斗——或者说单方面的追杀。但他的希望很快随被卷上天的树木和沙土一起散了个光。

第二次响起的杂音变成了纯粹的噪音,顷刻间刺穿他的头颅。恶魔没有直接攻击尼莫,而是无差别地攻击起树林周边的一切——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尖锐的噪音下尼莫再无暇去分辨情绪,没有抱着脑袋蹲下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集中力。这个时候听不到杂音的奥利弗帮了大忙,他一把揽住尼莫的腰,利索地扛起他就跑。

尼莫的脸正冲奥利弗的后背,他费力地抬起头。潘多拉忒尔没有追来,还在原地发着疯。满天石块和树干残骸乱飞,尖锐的噪音让他有点想吐。奥利弗伸出空闲的左臂,向后一甩——波涛般的冰层涌起,挡住了噼里啪啦向他们砸来的大块残骸。与此同时,奥利弗的左臂瞬间鲜血淋漓。

尼莫咬咬牙,拼命把那些噪音从脑子里挤出去。他伸出手,满脑袋就一个念头。

这是他的计划,他可不能先把奥利弗给拖累死。

黑色屏障陡然升起。它不像上次那般平平展开,而是活物般攀上棕黑色的雾气龙卷,藤缠树似的从各个角度刺入雾气。浓稠的阴影束缚着棕黑的雾气,仿佛在森林中立起一柱怪异而让人不快的图腾。

没有咒语,没有法阵。他在一片未知中笨拙地探索诀窍,紧张得满头大汗。

他们听不到不远处悬崖上的轻微掌声。

三人曾作为据点的那道缝隙之上,小小的悬崖边缘。戴着兜帽的男人毫无诚意地鼓了两下掌。

“可怜的小丫头……这幺多年,他们还是不许你回去吗?”他遥望正和黑影争斗着的潘多拉忒尔,温柔地喃喃。“裘德可真是个傻瓜,不,人类大概早就忘了如何接受新事物——那毫无疑问是位恶魔术士。”

他往下扯了扯灰褐色的兜帽,冲手中的通讯水晶漏出声长长的叹息。“真可惜,这次我们可能无法得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尼莫:我不是,我没有.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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