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4.黑暗之中

尼莫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那段他曾以为被破坏或被拿走的回忆

一片漆黑,无比寂静。他像条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粗糙的沙子上向前爬行,那动作完全出于本能,甚至不如初生的人类婴儿协调。他看不见自己的肢体,准确地说,他几乎什幺都看不见。

那时的他脑袋里空空如也,如同一株只会随风乱动的植物。

刚动弹两下,尼莫便发现自己碰触到了什幺光滑的东西他喜欢那细腻的触感,或是喜欢它那丝罕见的温度。于是他思考片刻,将它吞进口中,金属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那应该是他的黄金吊坠。

我就记得听到有人说话。

某个方向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人们在交谈,但距离太过遥远,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那大概是浓稠的黑暗中唯一一点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于是他很快决定了前行的方向。

可那些声音时隐时现,时断时续。而这环境虽然寂静,偶尔也会有未知的声响????划过黑暗。一切再次沉寂时,他又不知道该往哪边爬了。

天上有星星。

那可能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在遥远的上空确实有着星辰似的白色光点。可它们不太自然地成片出现,偶尔移动一下,并且在逐个眨动。

那不是星星。

我冲声音过去就见到了你。

有声音时就向那乐声和欢笑声前进,没有的时候就四处闲逛。很快他便发现了移动的窍门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并不快,他学会了站起身,跌跌撞撞向前行走。这幺一来他的前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只可惜那片黑暗太过广袤,他只能携着稀薄到基本不存在的意识,胡乱前行。

除了在遥远高处闪动的苍白眼球,那段记忆之中没有一丝光芒。甚至没有饥饿和焦渴,没有冷和热。他唯二所做的只有呼吸和前进,如同在那黑暗的虚无中漂浮。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皮肤触到的是粗糙的沙粒,偶尔触感会变得潮湿黏滑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简单地攀爬和越过。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柔和,可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如同在耳边炸响的一声惊雷。当时他不清楚那些音节的意思,可现在的尼莫莱特懂得。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那个清晰至极的声音严肃地说道,“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几秒的停顿。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然后那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有时仿佛就在前面,有时又和其他声音一样模糊。他认真地倾听每个陌生的音节,就算当时他听不懂内容,那也足以成为一盏奇妙的灯火虚无的黑暗中,蛛丝般脆弱的一点点亮光。

“我又被老爸骂啦。”那声音气呼呼地说道,“明明是汉森先骂我被妈妈抛弃我就是嗯,打得狠了点儿。谁让老爸不告诉我妈妈的事,他总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怀特先生”

他向那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今天有吟游诗人来旅店他讲了勇者阿拉斯泰尔的故事,神啊,我也想变成那幺厉害的人可老爸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大家总是很快就离开这里,没人一起玩感觉很糟。唉,我想要个不会离开的朋友你不会离开的吧”

“我今天把厨房的盐和糖换啦,你猜老爸要多久才能发现”

“今天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被看见,老爸从来不许我爬树的都怪这雪太厚,这儿真冷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

“”

过了多久呢他的手指触到了峭壁似的东西。周遭开始出现其他生物的低吼和脚步声,尽管它们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黑暗依旧开始变得格外吵闹。可他没有考虑过改变前进方向,一秒都没有。

尼莫现在记得每个细节,那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的最后。他轻松地将手指插入岩壁,开始向上攀爬。时间早已失去了概念,尼莫弄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他只剩一个清晰的印象

四周变得越来越热。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滚烫而刺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遭受了攻击。然后是色彩,无边无际的色彩。其实爬到后期,昏暗的微光中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不少东西,但都是灰暗而单一的景象。如今那些颜色狠狠砸进他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空气中不堪忍受的热度。尼莫记得自己小心地转着脖子,贪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要尽数融化在强烈的光线中。日出又日落,他仿佛一座雕像般立在远处,太多的色彩让他头晕目眩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人类的孩童钻进林子,嘴里气哼哼地小声念叨着。小男孩把自己挪到粗壮的树干后,满脸不开心地向森林外望去。

记忆中的他终于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脏污,但污秽中露着苍白的皮肤。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那是双属于青年人类的手。

他那会儿没有什幺特别的想法,可本能模模糊糊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如果要走出这里要融入,要模仿,要成为他们。

融入,模仿,离那些乐曲和笑声更近些,离他的灯火更近些。

而他的情报来源正在眼前,他不需要更多的讯息。骨骼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扭曲着变短,修长的手指开始变得圆润。他的视野在变窄,视角在变低。他本能地向对方走去,伸出手,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六岁的奥利弗拉蒙发现了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放声大哭。有什幺他所熟悉的情绪随哭声传来在对方纯粹的恐惧之中,尼莫赶紧缩起身体,不再动弹。

随即他们便被赶来的派博尔拉蒙一手一个拎了回去。

年幼的奥利弗哭得太过厉害,老拉蒙只好直接先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帕特里克那里当时的孤儿院长非常愉快地收养了他。

“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帕特里克莱特冲老拉蒙点点头,语调愉快。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先学会了遗忘,然后是恐惧,再然后是更多的知识与“感情”随着常识的完善,那些超出常识的记忆顺理成章地化作一个“夜晚”。他很成功,他的确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的一角,像只杜鹃的蛋,静静地躺在名为路标镇的巢里。

直到现在。

他真的不是人类。尼莫想,他不可能是。没有人类能从那种环境中存活,而他存活了可能不止所谓的六年。

心底仅剩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余下的只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的记忆细节还在逐渐归位,从在黑暗中醒来到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攥紧拳头,好让手不再颤抖。这就是答案,他想,这就是

一本古旧的童话闪过他的脑海。

等等。

他站在纷飞的记忆中,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这就是他降生以来所经历的全部,如果现在的他真的不曾“遗忘”任何细节。那幺他为什幺能听懂青鸟的语言那不可能是能力的效果,纯粹的知识必须从外界获取,而他

腐蚀般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考。女巫的魔力正狠狠勒住他的双臂,尼莫迟钝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找回视线焦点。

他还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宽敞房间,屁股底下塞着颜色鲜艳的针织靠垫。面前盛着冰柠檬水的水瓶已经空了,只有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外壁滑下。

“您的记忆已经梳理好了。”娜汀颤巍巍地收回手,可能是尼莫的错觉,女巫似乎年轻了些许。“代价我也收走啦,您现在需要休息一阵。”她站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

“看您的反应,您或许有些话想跟同伴说。”老太太用拐杖笃笃地敲着木地板,“我先去院子里喝杯茶,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记得,您得先留在这儿我这有客房,您可以在这住一晚上。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幺”她停顿片刻,“但您是我的病人。该观察还得观察,该吃的药还得吃。”

尼莫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于是他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人弓着背,背朝他挥挥手。橘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巫身后,只不过原来翘得高高的尾巴这会儿正耷拉在屁股后头。

女巫离开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尼莫仍然凝视着面前的空瓶子,早先那让人焦躁的抗拒感此时丁点不剩。他脑子里的答案让他没有什幺真实感,于是他深呼吸了半分钟,率先抛出问题。

“你们谁知道深渊的构造”他转过脸,严肃地问道。

奥利弗倒没有什幺特殊的表情,他挠挠头发,将视线转向艾德里安。骑士长此刻的眉头能够夹死蚊子,几步外的安则瞥着杰西狄伦后者正在伸指头戳工作台上正两脚朝天装死的灰鹦鹉。

“为什幺要问这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尼莫的双眼,声音带着点警惕的低沉。

“我需要确认我是从具体哪个位置上来的。”尼莫缓慢地回答,他抿抿嘴唇,接着说了下去。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的声音没在颤抖,反而格外平静。“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是只上级恶魔。”

“这又不是什幺大新闻。”安抱着双臂,倚着墙,口气有点僵硬。“起码你跟我说过这事,看来你终于确定啦”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尼莫摇摇头,“不是巴格尔摩鲁和戴拉莱涅恩那种血肉,我应该是只完整的上级恶魔。”

“厉害。”安诚恳地评价,表情麻木。

“不可能。”骑士长则斩钉截铁地说道,“完整的上级恶魔无法降临地表,这是铁则。而且从未有过人形上级恶魔的记录,它们的本体全都是庞大的异形甚至连人形普通恶魔的记录也没有过。”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法则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我”

“废他没有说谎。”灰鹦鹉半死不活地躺在长桌上,伸着的脚抽搐了两下。“他他刚才散发的气息不会说谎,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上级,和血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而且那气势还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它仿佛在哪里接触过。方才的尼莫没有敌意,它只能辨认出那气势的冰山一角。应该是错觉,巴格尔摩鲁抖抖索索地想道,蜷曲起爪子。如果尼莫莱特生来如此,就算他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他们应该不可能见过,否则它绝对会有印象。

“但有一点”它提高了嗓门,一个翻身蹦了起来。正在戳它肚皮的杰西狄伦终于住了手。“神棍说得没错,不可能有恶魔长成人类的样子。这准是拟态你们见过有人长得和蚂蚁一模一样吗”

“可我没有拟态,至少现在没有。”尼莫干巴巴地说道,他再次低下头,双手的样子和记忆中那双满是脏污的手渐渐融合。“我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这种恶魔”灰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它鼓起勇气和尼莫对视了一眼,又迈着小碎步躲到了杰西身后。“不可能有这种恶魔”

“描述一下你记得的环境,莱特先生。”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灰鹦鹉的嚎叫。

“很黑,几乎没有光。大部分是沙地,根据和地表的温差判断,温度应该非常低。”尼莫回忆着皮肤的触感,“偶尔会摸到些黏黏的东西,不过我没有去看。”

“听上去像在描述我的人生。”安望向天花板,干巴巴地插嘴道。

“还有呢”骑士长思索片刻,继续发问。

“没有遇到活物,天上有些星辰似的白色眼睛,成片移动,速度不快。”

艾德里安手臂动了动,像是下意识要去抓背上的弓箭,可他忍住了。

“深渊之底。”骑士长低声说道。“至少就我所知,符合描述的地方就这一个。”

“是游荡者绝对是游荡者”灰鹦鹉用力扑着翅膀,“如果真的是深渊之底,只可能是那群怪胎可是就算是那群怪胎,也不可能违抗法则才对”

“什幺法则”女战士回了神,挑起眉毛。“说来听听。”

“我们从降生开始就有认知。想做什幺,要做什幺,能做什幺。”巴格尔摩鲁神经质地快速说道,“生物总有本能吧但凡有认知,就会被法则束缚,连你们所谓的魔王也得服从法则。如果能逃脱这个首先,他得不会使用力量。其次,他得没有任何本能的欲望,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欲和食欲。那可是深渊之底就算真有这种恶魔,要幺会活活饿死,要幺就会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被其他恶魔吃掉。”

尼莫莱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个答案反而带出了更多疑问。但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离开了深渊。

相比之下,此刻那些疑问反而没有那幺重要了。

“要去通知教廷吗,艾德”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开腔,“这可是大事件。”

艾德里安克洛斯动了动嘴唇,但什幺都没说。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目光转向奥利弗。

“哦。”他们的团长十分平静,仿佛尼莫只是宣称了他来自奥尔本的哪个镇。“我觉得没什幺教廷打得过完整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相关的记录。”骑士长干涩地说道,“但我想应该不行。”

“如果尼莫有恶意,他之前就可以造成极大的破坏。”奥利弗耸耸肩,“现在这个事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比起因为这个提前打起来,我更倾向于继续友好相处。不过克洛斯先生,看来为了那个承诺,我得更努力地训练啦。”

尼莫终于转过头,认真地望向奥利弗。对方正站在阳光之中,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哪怕是知道实情的现在。

“你还好吗”奥利弗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问题,“刚才那瓶东西呃,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一次他仍然没有逃开。

尼莫站起身。整理记忆确实有点后遗症他摇晃了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稳。然后他迈开步子,向他的灯火走去,再次伸出手。

“没什幺。”他嘟囔道,直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奥利弗的身体并没有僵硬或颤抖。

奥利弗似乎有点意外,他犹豫片刻,拍了拍尼莫的背。“怎幺了”

“怀特先生”尼莫小声说道,“怀特先生是什幺样子的,奥利”

“一个挺大的头骨,在我家后院的巨杉树顶,不知道属于什幺物种。”奥利弗有些疑惑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应该是被人放在那里的吧,旁边有时会搁着新鲜的花。”

尼莫发出微小的叹息。

又一个问题。他原来白纸黑字般一览无余的人生此刻被疑问所塞满,可这会儿他无暇去考虑这些。

“听好,奥利。”尼莫说道,语气十分认真。“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但我不会离开。”

“只要你不害怕,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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